第二十九章

险些烤焦的大面包车一气奔到一个公社小站停下来。许敏学挤下车,攀着大面包后背的铁梯子爬上车顶,将行李网在行李架上。

那俩龟蛇二将一般的醉汉也下了车,站路边争论:

“上我家”

“上我家”

“不行,你家气管炎(妻管严)”

“你说谁气管炎”

“说你咋的?”

“你再说!”

俩醉汉说着伸胳膊扭到一块。矮胖子麻利将瘦子摔倒在地,拽住袄领口笑嘻嘻逼问道:“呵呵——你服不服?呵呵。”

满眼惊奇的许敏学趴在车顶铁框上,一心巴望这俩家伙会打出狗血来。不成想,这俩人闹上一阵,又从雪窝子里爬起来,勾肩搭背往屯里走了。

虽然许敏学卸下了背上的行李,但往后的路程并不轻松。忐忑不安的许敏学站过道上,心脏随颠簸的汽车共颤,他没有忘记上车时女乘务员的话,时刻提防半路被撵下去。越接近柳树屯,许敏学越紧张,时不时偷眼瞥向女乘务员。可女乘务员扬着脸,至始至终不再睬他一眼。半夜,一路奔波的客车驶进牡丹江汽车站,两腿僵麻的许敏学与乘客们被吆喝下车,行李也从大面包顶给扔下来。

许敏学无处安身,他围绕客运站转悠一会子,寻进漆黑无暖的票房子。起初,嘶嘶哈哈的许敏学还捂耳朵,揉搓双手,拼力跺脚。后来,随着寒冷节节入侵,黑暗中许敏学逐渐模糊了时空,感觉仅剩一副躯壳归自己所有。

东方鱼肚白时,隔壁食堂的鼓风机马达声响重新唤醒了陷入混沌的许敏学。蹲票房墙角的许敏学掀掉头顶的破被子,挣扎着站起来,寻向食堂卖饭窗口透出的灯光。

食堂里炉火旺膛,“渣啦渣啦”一位睡眼惺忪的大师傅脚蹬黑条绒棉鞋,来回踩磨水泥地上的煤灰渣滓。大师傅顶着大铁锅白腾腾的蒸汽,先把馏好的一铁丝帘子大白馒头挑出来,“啪啦”摔到白铁皮案几上,主食就做好了。跟着大师傅把一小盆大白菜块倒进馏锅水里,熬煮一会儿,再?进大铝盆里,淋上一饭勺黑酱油,大白菜汤就出锅了。

“啪啦——咣当——”大师傅将长把铁勺撂进大铝盆,再端到案几上,甩两下湿手就下班了。套着白布袄罩的女服务员过来,再放上一摞子蓝边白瓷的二大碗和一把红漆筷子。

夏福佑和女乘务员与过往司机陆续走进客运站食堂,坐长条木椅上草草吃过,顾不上咒骂粘牙的馒头和又黑又咸的菜汤,就抄着袖筒走了。食堂玻璃砖墙外面的许敏学想进去,几次都没成功。女服务员偏偏认准了许敏学,拦门口始终一句话:“现在食堂不对外!”此时,许敏学就像玻璃砖上的苍蝇,虽然前途一片光明,却总是找不到入口。天光大亮,许敏学终于捱到女服务员大发慈悲,从玻璃砖墙半月孔里囫囵塞出两个半馒头。

初冬的北国山野满目苍凉,莽莽林带之间的豆茬地附着一层冰雪。许敏学再也没有坐车的资本,全靠着两个半馒头和一根柞木棍支撑,一步步向二道河方向移动。疲惫不堪的许敏学心里懊悔,假使当初不闯东北,那么正跟着爹娘与杨墩英娘俩安享天伦,最起码不受这个冻啊。落到这份田地,眼泪涟涟的许敏学哼唱起京剧《伍子胥》的唱词:“浣纱女,心好善,一饭之恩前世缘。眼望吴国路不远……”可惜食堂的女服员听不到这感人的声音,否则兴许会多送几个馒头。许敏学悲戚戚唱着,仰天干嚎两声,吞咽下夹带血腥味的唾沫,听凭凄惨的声音飘散于旷野。

整个白天,许敏学踽踽西行,一路不知道走多远,西边的落日已经降到地平线上。步履蹒跚的许敏学奋力爬上一个高岗,望见前方有个房屋不多的小镇,他十分清楚,如果不进镇子,那么晚上准会冻死在荒郊野岭。

叫花子一般的许敏学摸进镇子,路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好容易打听出来,这个地方叫平阳镇,距离二道河至少还有公里路程。许敏学按照指点,来到竖挂“平阳客栈”木招牌的大车店门前。

大院里一条四眼黑狗听到动静,立即乍起脊毛,拽扯链条进入警戒状态。但黑狗只是吹胡子瞪眼,低吼两声,旋即又趴下来,不再理会许敏学。势利的黑狗见多识广,专咬衣衫不整的穷人,大概从未见过这般狼狈之人。

许敏学抱着木棍,腿打哆嗦,一面盯着狗,一面往院里挪,却被一个中年男人拦下。这位店掌柜姓王,留着大平头,两团白胖的脸蛋就像发面馒头一般。早年,王掌柜从山东逃荒过来,在平阳镇经营这个不温不火的营生。王掌柜望着许敏学大红萝卜似的肿脸着实一惊,伸手紧紧把住大门框道:“我们家的剩饭已经给别人啦,再什么也没有了!你赶紧走吧!”许敏学听出王掌柜的关里口音,就紧忙道:“大爷,咱们是老乡哩!我不是要饭的,我是去投奔俺哥哥的,俺是想住店呐。”

王掌柜与许敏学家相隔六百里,但架不住许敏学套近乎,就勉强默认这位老乡。面有难色的王掌柜忳度许敏学有来处,有去向,设想将他硬撵出去,那么不被野狼吃掉,也准得冻死。王掌柜心一软,就松开手,示意许敏学进来。精疲力竭的许敏学刚移进大车店院里,就瘫软到一旁的木柈子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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