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四章 “你这张嘴啊……”

过了晌午县令才来,穿着便服,带了礼物,还携着妻儿。

一桌子菜肴摆齐了,石家四口再加上县令一家三口,七人都上了桌,分宾主坐下。

这种饭吃起来比做起来还累,说是家宴,可上下级的关系摆在那,又不是什么故交好友,石重永、绣娘、梦婕都是小心翼翼地陪着多说话,少动筷。

只有小英杰最清闲,姐姐叮嘱不可叫人笑话,他便只需耐住性子坐着。

他从小不馋嘴,对那一桌子菜肴也没多大兴趣。有人逗他,就笑一笑;没人理他,就打量着县令一家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大人们说话。

这个县老爷有点发福,油光满面的,“石老弟”、“石老弟”地叫着好像很熟似的;

县老爷夫人嘛,还算年轻,长相也还说得过去,就是不能笑,笑起来跟哭似的;

最看不惯的还是那个县老爷的大公子,新束了发,圆额尖脸小眼,装得一本正经,小眼睛却总是做贼一般往姐姐身上瞟。

小英杰其实已经开始习惯别人看姐姐的眼神了,那种直勾勾的眼神他还不觉得怎样,偏是这种想看又强装作不看,偷偷摸摸、躲躲闪闪的,才最是讨厌。

小英杰这边打量腹诽着,桌上已经稍稍破开了最初的尴尬,每个人都相互认识过,也都动了动筷。但因为没人提酒,气氛也实在不怎么热。

不为别的,石重永忌酒而且也不会敬酒,早早地就说了不能饮酒,请县公大人自便的话。贾县令等了半天,也不再自矜,反客为主举起了酒杯。

“石老弟啊,按说你走马上任,又乔迁新喜,为兄早该来府上道贺,奈何正赶上关外催粮催得紧,才耽搁到了今日。虽不能说相见恨晚,但今日都脱了公服,才算真正见了,聊起来也才畅快!一见如故,一见如故,哈哈,来,我满饮了此杯,石老弟你就不给为兄一点薄面,陪上一杯吗?”

贾县令一副豪迈直爽的样子劝道。

石重永拱手惭愧道:“非是下官不通情理,实乃曾对着亡妻灵位发过誓,不敢违誓,已有六七年不曾饮酒了。下官以茶代酒,给县公大人赔罪了,还望大人海涵。”

说着抢先将杯中的热茶饮尽。

在石重永仰头喝茶的时候,贾县令脸上不悦之色一闪而过,随后也把酒杯凑到嘴边浅浅抿了一口,笑道:

“好,好,情深意重,一诺千金!佩服石老弟高节,为兄好歹也是读书人,又怎会强人所难。什么赔罪不赔罪的,石老弟言重了,言重了。”

他夹了口菜把那一丝不悦轻轻咽了下去,又接着问道:“为兄冒昧,听老弟方才所言,尊夫人仙逝已有六、七年了?老弟正当年,未想过续弦吗?要不要为兄帮你物色物色?”

石重永连连摆手,慌忙道:“我与亡妻誓同生死,只是因有两个孩子,才自苟活。从来不曾起过他念,县公大人美意,下官心领,心领。”

石梦婕和绣娘也是不约而同地放下了筷子,低着头默默不语。小英杰则是偏过头望着窗外的天空,不知想些什么。

贾县令见状,一拍自己额头道:“怪我怪我,不该煞了风景,我自罚一杯。”

他很随意地自斟自饮,方才只是抿了抿没尝出滋味儿,这次却是一杯呷了进口。只觉得入口绵厚香醇,入喉热温热顺畅,酒气再返回来,还带着不尽的回甘,酒劲也甚足。竟然胜过他喝过的任何一种陈酿。

就连他姑丈家里的贡酒都比不得!

脱口赞了句:“好酒!不想石老弟忌酒多年,却藏得如此琼浆玉液。”

“县公大人莫要取笑下官,这哪是什么珍藏,就是从这归人坊新开的一间酒铺买的。说来也巧,下官搬进这宅子那天,那铺子也刚好开张。绣儿说有缘,哪怕不喝,也买一坛来压宅,讨个吉利。这便是那一坛了。县公大人若想常饮,每日过了酉时直接去买便是,黑色木门没招牌,很好找的。不到酉时可别去啊……”

石重永找到了话头,颇为热情地仔细说起了这酒的来历,桌子下面,却被身旁坐着的绣娘轻踢了一脚,讷讷地住了口。

绣娘起身赶忙给贾县令又把酒杯斟满,笑说道:“大人喜欢这酒,不必麻烦,我们离得近,晚些我去再买几坛来,明日让永哥给大人送去。”

“啊,对、对,我们离得、离得近。”

石重永才反应过来,跟着往回找补。

贾县令嘴角微微扬起,也不在意,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刚坐下的绣儿,又语作轻松玩笑道:“石老弟高风亮节,不肯续弦,可歌可叹。不过绣儿妹子这样的好女子岂非浪费了大好的春光?不知绣儿妹子可许了人家,为兄家里有个远方亲戚尚未娶妻……”

那县令夫人席间几乎不说话,此时却似喝茶走了神,呛得一阵咳嗽。

大焱官员不纳妾,是不成文的规定,然而变着法儿蓄养私房的却也不少。最常用的手段便是明面上找自己府里的人下聘书娶了,再暗渡陈仓。

民间管这个叫做“绿媒”,因为名义上的丈夫注定头顶是绿油油的了。

石重永不懂这些,只是未料到有此一说,一时间呆住不知该如何答对。

绣娘却对“绿媒”知道个大概,从县令夫人的反应更不难猜到个中意味。闻言离席站起,又退后了几步,才微微下拜,拜的却是前朝的礼数。

她语气平平轻声说道:“大人说笑了,夫人和老爷待我如同自家亲妹,小女子却不敢忘了主仆有别。夫人走后,小女子也发过宏愿,终身不嫁,只图老爷和小姐……还有英杰一生平安。”

说完,又赔了个不是,去厨房温酒去了。

贾县令深深看了一眼她的聘婷背影,许久收回了目光叹了句可惜可惜。有些意兴阑珊地饮下刚绣娘斟的那杯酒,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而又来了兴致,把话题引到自己儿子身上。用了诸多谦词,却无一句不是夸耀。

石重永此时还不明所以,也便只得跟着称赞贵公子一表人材,前途无量。

说着说着,贾县令突然眼睛一亮,灵光一现似的,说道:“为兄有句话,说起来也不知算不算交浅言深,只是突然想到,不吐不快,若唐突了,石老弟莫要见责。”

“不会不会,县公大人请讲。”

“今日与石老弟一家人同席畅聊,颇有亲切之感,几乎与自家人无异。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为兄前面说一见如故,不妥,不妥,实乃前世有缘啊!犬子虽然不才,但我看与令千金同席而坐,甚是般配。犬子也正好尚无婚约,若石老弟不嫌弃,为兄改日备上厚礼,再重登府上,订了这门亲事。待两三年光景过后,梦婕行过及笄之礼,便可过门,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说到“岂不美哉”时,贾县令已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那县令夫人跟着拍手称快,县令公子早站起了身,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连连说着旦凭父母做主的话,语音都带颤抖。

这一家人俨然已把喜庆的气氛烘托到了极点。

而另一边,梦婕满脸寒霜,端坐着不闻不动。

石重永微一错愕后,干笑道:“县公大人美意,下官不敢领受。梦婕年龄还小,等她成了年,这终身大事还是由她自己拿主意吧。来,县公大人吃酒,吃酒。”

那县令笑容在脸上凝住,缓缓坐下,自斟自饮了一杯酒,又慢悠悠夹了口菜,才道:

“古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石副使这样推搪,莫不是嫌我贾家的门户太小吧?”

顿了顿,见石重永豪无反应,他又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要不要我请西州州牧大人来替我保媒啊?州牧大人是我姑丈,也算犬子的长辈。”

石重永此时脸色铁青,起身肃容道:“石某一介武夫,大字也不识几个,只有血溅五步的本事。亡妻将女儿托付给我,我便舍了性命,也绝不敢让女儿受半点委屈。石家寒门小户,不敢高攀,还请大人为令郎别寻良配,莫耽误了。”

县令一家人闻言静了下来,席间顿时落针可闻。石梦婕脸上寒意渐消,却又浮现忧色,正待也起身陪上几句场面话,突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这死静——

“姐,我有点恶心,想吐。”

之前县令一家人都当这个可爱至极的瓷娃娃是个摆设,直到他开口说话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在。

那县令公子听他一句“恶心,想吐”,气得耳朵生烟,见到石梦婕被逗得忍不住掩嘴一笑,那笑颜可以羞死所有的花朵,更是看得眼里冒火。

“你这张嘴啊……就是太贪,也不怕丢人,走吧,姐姐带你去茅房。”

梦婕嗔道,说着也不理会旁人,拽起小英杰,两人就跑了出去。

梦婕话里也带着刺,贾县令又如何听不出来,他脸色铁青,眼睑只跳个不停,却又发作不得。落座后硬生生转移了话题,又交代了几句夏粮快收了,石副使切勿延误了下一批的辎重运送之类的话,便告辞携着妻儿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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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边梦婕英杰两人径直跑出了家,待跑得远些了,小英杰拽着姐姐衣袖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姐,我就想出来透透气。”

“我知道。你今天没吃饱吧,姐晚上回去给你做好吃的。”

“姐,你刚说,‘你这张嘴啊’,的时候,我听着——是不是在夸我?”

“你真的只有七岁吗?成精了吧你。”

“我是小妖精,姐姐也是大妖精,咱两一个娘生的呀。”

小英杰扮了个鬼脸儿,正嬉笑间,看到姐姐有些出神,他又拽了拽姐姐的衣袖,小心翼翼地说道:“姐,都是我不好。”

“为什么这么说?”

“早听人说了,我是灾星转世,若没有我,姐姐也不会没有娘,爹爹也……”

“不许你说这种话,以后都不许。”

石梦婕不等他说完,厉声打断道,语气竟带着责备。也不知是在责备小英杰,还是责备儿时也曾这样想过的自己。

小英杰低着头不说话,一改往日伶俐的样子,两人静静待了许久,他又问道:“姐,你想她吗?”

“你说娘?每天都想,可想着想着,就忘了。你连见都没见过,你肯定是不想的。”

梦婕一边幽幽说着,一边努力地想母亲的音容笑貌,越是努力,便越是模糊不清。

“谁说我没见过?”

“呦?你倒是说说看,你什么时候见的?娘肚子里就成精了?”

“见过见过,天天都见!”

小英杰不服输地争辩道:“爹跟绣娘都说,姐姐你和娘越来越像,我见到姐姐,就是见到娘了。”

“你这张嘴啊……”梦婕把他搂在怀里,柔声道。

……

二人身旁,不知谁家门口摆了一只矮矮胖胖的大肚子圆缸,水面浮着荷叶,缸中还有几尾红鲤游来游去,那水清可见底。

小英杰看着水中抱着自己的姐姐,那倒影摇篮般轻轻摇晃;

梦婕却看向天边,此时新月初升,淡淡的月影洁白圆润,这样的月光最是温柔,如同母亲久远的叮咛。

【第一卷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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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三刻,归人坊偏东的那间没招牌的酒铺,乌黑木门敞开着。

一个青年男子迈着四方步踱进了铺子,看打扮是家丁模样,个子矮矮,头却仰得甚高,眼睛看着房顶,反倒用鼻孔看人。

“掌柜的,这是新开的铺子?”

柜台后面站起了一座山,青年家丁仰头仰得脖子都快断了,还是只能仰望,他从未见过如此高大魁伟之人。

只见这人头发蓬乱,满脸的虬髯根根如针如刺,身上的青布长袍也不知穿了多久,洗的发白,又有洗不掉的油渍污迹。腰间系着一个沉甸甸的大葫芦,不知是不是装满了酒。

家丁退后几步,稍稍缓解了压迫之感,见巨汉冷冷看着自己不说话,想发作又不敢,讷讷道:“我买,买两坛酒,是给县老爷买的。”

说到“县老爷”三个字的时候,又莫名有了底气,声音也高了几分。

“不卖。”,粗粝的声音像狂风吹过戈壁上的砂石。

“要你这最好的酒……啊?你,你说什么?”,家丁刚找回了自信,话还没说完,差点咬到了舌头。

“不卖。”,又是一阵飞沙走石,砸得家丁一脸生疼。

“你开门做生意,怎地能卖别人,不能卖我?”,家丁指着铺子里一桌正饮酒看热闹的客人,扯着嗓子争辩道。

“别人是人,你算什么?俺的酒狗也配喝?”

“好,好,好!你说我是狗,可是连我家老爷都不放在眼里了?”,家丁不自觉地搬出了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天经地义。

山一般魁梧的掌柜又坐了回去,还是比家丁高,再也不多看他一眼,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赶苍蝇似的。

“滚。”

这一声在旁人听来倒是比之前轻了许多,却见那家丁应声跌跌撞撞地摔出了乌黑木门,一屁股坐在街当中,表情痴痴呆呆的,像中了什么邪。

那平时用来瞧人的鼻孔,有两道血流滴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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