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五章 “有,有蚊子”

县令一家人堆着笑脸来,又扔下臭脸走了,石重永只一句慢走不送,多一句客套话都欠奉。

以他的性格,没有当场翻脸已经是难得,只是县令临走时说的“来日方长”,他再迟钝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滋味,他在江佑府的时候就尝过了,本以为自己已改变了许多,可今日还是没压住火气。

初来乍到,站都还没站稳……唉,还是行军打仗更容易些。

绣娘在默默地收拾杯盘碗筷,石重永坐在院中藤椅上独自思量着。

低头嫁女是万万不能的,但只要自己行得正、做得端,不留人把柄,料想他姓贾的也不敢做得太过,何况还有教会长老,总有地方可以讲理。

念及此处,他又想去拜访一下那位还未谋面的长老,但自己不擅交际,又怕弄巧成拙,思来想去还是叹了口气作罢,走一步算一步吧。

待到梦婕英杰回来,一家人谁也不提前面的事,该干嘛干嘛,到了晚间,各自早睡,绣娘则又回了布坊。

英杰独自一个人睡,许是今天睡得太早,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索性悄悄起来,翻窗来到院中,又爬树攀上墙头,冲着隔壁院子学了几声猫叫。

也不知他从哪学来这些爬树攀墙的本事,尤其那两声猫叫,学得还真惟妙惟肖。

等了不多时,一个壮硕的男孩儿鬼鬼祟祟地也从隔壁院子里攀上了墙头,正是步远。两人隔着院墙,白脸儿对着黑脸儿,相视一笑。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没来找我。”,英杰凑近了小声说道。

“早,早就回来了,看你们家今天挺热闹,就没……”

不知怎地,平日大大咧咧的步远不自觉地身子往后躲了几寸,说起话来也不利索了。

“别提了,今日来了个什么狗县令,带着狗儿子,打我姐的主意,让我给气跑了。”

英杰早憋得难受,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接着又是“狗县令说……”,“我爹说……”,“我说……”,“我姐说……”,乱七八糟把白天的事说了一大通。

好在步远早就习惯了,也不打断,就呆呆地看着眼前可爱的小脸儿,好像听得挺认真,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

英杰好容易把憋了一肚子的话倒出来,自己也累,喘匀了气才看仔细了步远,突然奇道:“诶?你怎么好像一边脸比另一边大?哎呀!是肿了吧?你爸又揍你了?”

“没有,他最近干了亏心事,没脸跟我动手。”步远侧了侧脸,闷闷地道。

“那怎么?噢,我知道了,你单刀赴会,被埋伏了?都是谁?对面几个人啊?我明天跟你一起去,找他们报仇。”英杰做出恶狠狠的样子,却更可爱了。

步远忍不住笑道:“就你这小身板儿,省省吧。今天单对单,那小子有两下子,不过他比我惨,我只肿了一边,他脸跟猪头似的。”

英杰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步远肿起的那边脸,欣慰道:“那还行,咱没吃亏。”,一副平时没白疼你,没给我丢人的样子。

步远抬手下意识就要拨开英杰的小嫩手、再像往常那样笑骂几句,可手抬到一半却又收了回来,笑骂的话也没出口,吞吞吐吐地问道:“英杰,你到底是……?你有没有?……”,吭哧半天,也没问出来。

“是啥?有没有啥?你咋今天说话这么费劲?”

“算了,没啥。反正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啥难处放心跟我说,我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你说什么啊?”英杰一头雾水,这步远怎么突然就变得生分了。

“没事没事,我脑子被打坏了,别理我,赶紧回去睡吧。”步远烦躁地一挥手,窜下了墙头,一溜烟往回跑。

英杰见他说走就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努力压低了声音喊道:“喂,明天我要去宁儿家,你去不去啊?”。却见步远头也不回,跟丢了魂似的直接进了屋。

他正看着步远的背影纳闷,一个柔软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道是哪来的小野猫,你这么能爬,怎么不上屋顶去?”。

英杰不用回头,就好像看见了姐姐似笑非笑地样子。身子僵了一下,也装作没听见,原路爬树下了地,又原路翻窗进了屋。全过程目不斜视,好像只要自己不看姐姐,姐姐就看不见他。

另一边,步远坐在自己屋里地上,许是跑快了些,小麦色的脸上泛着潮红,他不知想起了什么,晃了晃脑袋,轻啐了一口,抬手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不留神正打在肿起的那边,又疼地咧了咧嘴。

临屋传来男人的骂声,“小兔崽子,深更半夜不睡觉折腾个甚?”

“有,有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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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次日一大早,给母亲的灵位上过香,梦婕跟着英杰去了趟落樱馆,又由简宁儿带着见到了宁儿的母亲。

那简大家果然是个奇怪的人,大热的天,黑袍罩体黑纱遮面,只有一双白如霜雪的手露在外面。冷冰冰得也不多说话,只叫梦婕在空荡荡的练功房里舞一段,看罢沉默了半晌,淡淡说了句:“学费就免了,明日起过来吧。”,说完转身就离开了,连梦婕跪下行拜师礼也没受。

宁儿见梦婕惴惴不安的样子,一通宽慰,说娘就是这样,今天说了超过十个字,已经很难得了。时间尚早,宁儿一个人也闷,便带着英杰和梦婕二人到落樱馆的后花园乘凉,又是茶点又是水果的,小小年纪居然张罗得颇为周到。

梦婕也放松了心神,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小家伙玩耍,从推枣磨到棋子盒,一会儿的功夫,就换了好几个花样,这又准备过戏瘾了。

小英杰想扮四圣仆里最厉害的吴烟海,让宁儿扮周红棉,演一段说书先生常讲的“踏万山如昨痛饮千杯,闯十寨南春技压百花”。

说的是吴周二人同去南州传教,当地土族听罢二人讲道,也见识了他们的神通手段,但仍是畏多于敬,心里不服,便在十万大山里选了十个寨子设宴。

二人连赴十宴,吴烟海一人喝倒了十个寨子里的所有男人,周红棉则折服了十寨中的银妆歌女们,终于得了千寨土族诚心拥趸的一段传奇往事。

宁儿平日都是依着英杰,不知怎的,今日却使起了小性子,非说要演说书人没讲过、戏台上也没唱过的。

英杰倒无所谓,“行,那听你的,反正我演啥像啥。”

“你扮我爹,我扮我娘,就演……我爹回家了。”

简宁儿红着脸,开始了分工。

“啊?我又没见过你爹,怎么能演得像呢?”,英杰的认真劲儿又上来了。

“我也没见过。谁又能说你演得不像?”,宁儿说得比他还要认真。

英杰也不奇怪,毕竟自己也没见过亲娘,而且听宁儿提起过,她出生的时候就没有爹,连她爹是谁都不知道,所以才随的母姓。

以前英杰不愿多问,今日赶上了,便好奇追问道:“那简姨有没有说起过,你爹长得像谁,或者有没有画像什么的?”

“我问过娘,她说怀我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宁儿神色有些黯然。

梦婕听着宁儿的童言真切,想起简大家那蒙面的黑纱,没来由心酸了酸,拍了一下英杰的后背嗔道:“叫你演就演,废话多。”

“好吧好吧。”小英杰挺了挺胸脯,一手在前,一手负后,他瘦瘦小小的,竟也站出了点轩昂的味道。

另一边,宁儿也用手帕简单遮了一半脸,只露出一对儿黑宝石样的大眼睛。

“我回来了。”演宁儿爹的小英杰瓮声道。

“你还知道回来?”,演简大家的小宁儿低着头假装抹眼泪。

两个小家伙谁也不再说话,相对沉默着。说书人没讲过,戏台上没唱过,还真不好演。

英杰想不出怎么往下接,求助地看向姐姐。

梦婕掩嘴偷笑,小声提醒他,:“问女儿,女儿。”

他一点就透,又瓮声瓮气道:“咱们的宁儿长大了吧?怎地不出来相见?”

宁儿摘了遮面的手帕,忽然就扑进了小英杰怀里,声若蚊呐,“爹,宁儿六岁了。宁儿一直都听娘的话,不哭。”

“不对不对,你现在演的是你娘,错了错了。”

英杰使劲儿挣扎着要挣脱宁儿的怀抱,一下两下挣不开,扭头冲着姐姐喊道:“姐,你看她。”

一阵风吹过,梦婕揉了揉被风吹红的眼睛,笑骂道:“你接着演就是了,哪有什么对不对的。”。还是这一阵风,无声地关上了花园旁阁楼上的某一扇窗。

……

二人陪宁儿玩耍到日头偏了西才离开,回家的路上,英杰还在兴头上,说以后姐姐来跟简姨学艺的日子,他也来找宁儿玩,路上能给姐姐做个伴儿。

梦婕深深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没出口。

“姐,你说简姨是真的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吗?”

英杰没抬头看姐姐,仍自顾自说个不停。

“不知道,也许是有什么难处,不能告诉宁儿。也许……听老人们说,有时候人伤心太过,为了保住性命,自然就会把伤心事埋到极深处,像忘得一干二净似的。”

“若宁儿的父亲还活着,会回来看她的吧?”,他本来清亮明快的声音此时也变得有些萧索。

梦婕摇了摇头,沉吟不语。片刻后,她冷不丁说了句:“英杰,你记得,可不能伤了宁儿的心。”

“姐,我不会的……而且,我总有一天要帮宁儿找到她爹。”

说罢,他又看向天上,眼里明净清透,一如那抹淡淡的月影。

【第一卷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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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凤县,招婿坊,一座三进的院落里。

贾县令仰在黄花梨木的躺椅上,借着傍晚的天光,正捧着一卷《探花宝鉴》闲读,时不时还呷一口清茶。

一个面貌清丽的小妇人蹲在一旁给他捶腿,柔软无骨的小拳头起起落落,也不需用什么力气,却把人骨头都敲酥了。

这一副快活悠然的光景被叩门声打断,随着叩门声响,门外一个男人低声道:“老爷,是我。”

贾县令皱了皱眉,此处是他的外宅,没甚紧要的事即使亲信也不敢轻易打扰。

他合上手中的书递过去,又用脚尖轻踢了下小妇人的翘臀,“你先进屋去,我料理点事情。”

小妇人接过书,乖巧地应了声,“奴家去为老爷准备些宵夜吧,老爷想吃点什么?”

“翻开第五十六页,老爷今晚想吃的都在上面写着呢。”

贾县令邪邪一笑,小妇人翻开书,刚扫了几眼,霎时红了脸,没好气地轻呸了一声,又横了他好一个媚眼,才施施然起身进屋。转身要走的时候,臀上又挨了一巴掌,又惹来她半真半假“哎呀”的轻声惊叫。

叩门的人进到院内,却是那个买酒的青年家丁,只是此时他弓着身、低着头,显得更矮了几分。

谁也看不出来,这个哈腰垂首的家丁才是这个宅子名义上的主人,也是刚才那小妇人名义上的“丈夫”。

“老爷,那个叫绣儿的小娘子辞了布坊的工,先回了石家,小人来此之前,看到石副使出门,应该是朝教殿去了。”

“如此沉不住气吗,武夫就是武夫,那我也去凑凑热闹好了。你回去继续给我盯紧了,石家任何变动,我要第一时间知道。哼……早晚要他乖乖把女儿送进我贾家的门。”

“那个,老爷,还有一事。”家丁见主子说着就要走,忙跟了几步。

“说吧。”

“柴捕头那边,只查到那酒铺掌柜姓骆,叫骆负雪,却查不清底细,像是凭空冒出来的。您看,要不要把他拿了问案?”

贾县令皱眉思索了片刻,摇头道:“问什么案?人家不卖你酒又没犯法,不过说了句话,你自己就摔倒了,连当街打人都算不上。若知根知底,倒方便拿捏,偏是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最麻烦。万一是个通神者,更不把王法放在眼里,把他逼急了,杀官亡命也说不定,暂且先不要理会。回头我知会汪老,让教会去处理吧。”

“老爷说的是,小人考虑不周,办事不力。”

家丁咽了口气,头埋得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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