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沧海月明

第四十章沧海月明

吃完之后,晏紫苏又剜了一些幼嫩的熊肉,以琉璃纸包好,藏在乾坤袋中。这一路朝西,越发荒凉,食物自是益少,格外珍贵。蚩尤身着厚绒熊皮,又刚刚饱餐一顿,周身上下大为暖和。见晏紫苏衣裳单薄,在风中如细柳招摇,心下突地不忍,便想解下熊皮披在她的身上。

他心念方动,晏紫苏便脸上一红,逃了开去,笑道:“呆子,我才不要这熊皮呢。”眼波流转,在他身上瞟过,格格笑将起来。

蚩尤一呆,愕然道:“你笑什么?”晏紫苏嫣然道:“你呆头呆脑的,真象一只大笨熊。”

蚩尤听她话语妩媚,心中蓦地又是一荡。低头望去,冰上映照出自己的身影,毛绒绒、圆滚滚地坐着,笨拙古怪,果然颇为逗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之下,心情大转舒畅,又恢复了许多精神。

歇息片刻,晏紫苏重又将他装入乾坤袋,塞入怀中,腾空而起,朝西御风疾行。他们方甫离开,盘旋于上空的雪鹫等怪鸟便纷纷疾冲而下,怪叫迭声,扑翅跳跃,争抢那残余的熊肉尸骸。

霜风鼓舞,天地苍茫,冰雪铺天盖地。一路西去,天气越发苦寒难耐。

日落时分,他们到了西寒冰原大裂谷。银白色的大地上,巨大的裂缝纵横交错,宛如田陌。他们在一条冰河裂谷下歇息。

暮色苍茫,晚霞绚丽,艳红的夕阳在雪地冰原上悬挂着,殊无暖意。澄蓝的天空纯净而明亮,但当狂风卷着冰雪从头上掠过,登时便成了白蒙蒙的一片。寒鸟哀号,远远地听见不知名的怪兽嘶吼的声音,苍凉入骨。

晏紫苏在裂谷西壁上凿了一个小洞,可供两人盘膝坐下,躲风避寒。当她去冰河上凿冰捕鱼时,蚩尤便坐在那洞中,远远眺望。

冰风呼啸,雪屑纷飞。隔着那漫漫碎玉珍珠,看着晏紫苏黑衣飘舞,在冰河上或跳跃,或蹲踞,忽然拎起一条银白的鳞鱼,朝他挥手,发出欢愉的叫声……蚩尤的心中突然仿佛冰雪融化,那森冷戒备的敌意也一点一点地消逝散去。

当夜,晏紫苏将捕到的西寒冰鱼制成鱼冻,喂服蚩尤。两人紧紧相依着坐在洞中,听着洞外霜风鼓舞,寒兽悲吼,都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离开大荒越远,两人之间的隔阂、壁垒便仿佛越加淡薄,在这荒无人烟的西寒极地,天底下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苍凉的寂寞和茫然的恐惧,无边无际地包拢着。无形之中,竟觉得彼此象是相识了多年的故交一般,熟稔而日渐亲密。

尤其在这窄小的洞中,两人相隔数寸,肌肤相贴,呼吸互闻,就连彼此的心跳也清晰可闻。那感觉如此奇特,又如此动人,仿佛彼此倚靠,相依为命。

睡到半夜,蚩尤发起烧来。全身滚烫,但体内却是说不出的寒冷冰凉,不住的颤抖,迷迷蒙蒙说起胡话。朦胧中依稀觉得,晏紫苏以手掌化了许多温热的雪水,灌到他的口中;温暖光滑的身体游蛇般钻入熊衣,将他紧紧抱住。

那滑腻香软的肢体,滚烫而温柔,奇异的幽香让他忘了寒冷和疼痛。耳边迷迷糊糊地她似乎在低声说些什么,听不分明,只觉得仿佛春风吹过,花语呢喃,耳中温热麻痒,又是舒服又是难受。

他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仿佛又回到了东海的柔软的沙滩上,海风摩挲,阳光普照,波涛声声,绿浪轻摇……依稀中觉得如此安全,如此宁静,再也不必去思索什么。终于微笑着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之时,晏紫苏已变幻了一张容颜,在冰河上巡回捕鱼。想起昨夜之事,蚩尤恍惚若梦,似真似幻,但见晏紫苏若无其事,与他说话时神态语气毫无两异,心下虽然疑惑,也不好意思开口相问。两人吃了些鱼冻之后,继续西行赶路。

如此过了两日,离大荒已越来越远。四处冰天雪地,寸草不长,连冰河也越来越难寻到。好在晏紫苏当日贮存了不少鱼冻,聊以充饥。有时偶尔撞见雪兔、掘地鼠、极地熊等西寒野兽,便一一猎杀烤食。

蚩尤经脉、碎骨虽然未见好转,依旧不能动弹,但气血通畅,也已能自己嚼食,但有些兽肉太过硬韧,依旧由晏紫苏撕烂了,用手喂他吞下。

白日正午时,稍稍停顿,吃完午餐之后便又匆匆赶路。夜里则在裂谷等挡风处,挖掘洞穴过夜。

到了第三日夜里,冰原上寻不着裂谷,晏紫苏便掘了一个深坑,又以凝冰诀在顶上筑起弧型冰盖,只留几个透气孔。夜里风霜雪雨,咄咄有声,两人藏在其下,倒也喜乐安平。

途中蚩尤数次相问究竟去往何处,晏紫苏只是笑道:“天涯海角。”蚩尤心下更加茫然。身负重伤,在这西寒极地上飞行了数千里,心中隐隐地早已不抱希望能尽快赶回大荒。只是不知这妖女究竟意欲何为?但瞧这光景,她又似乎并无恶意。女人之心,实在太过难以猜度。狂风酷寒里,每每想起拓拔野、纤纤等人,便觉焦躁忧虑,但身在万里之外,手无缚鸡之力,又能如何?

再往西去,酷寒难耐,晏紫苏也有些不支,所幸当日遇见几只西寒银毛羊,捕杀之后,剥其皮制成大衣,切其肉以为肉膏。

蚩尤见她穿上银毛羊衣之后,银装素裹,妩媚俏丽,不由呆了一呆,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西寒的野兽们瞧见咱们,只道是一只熊和一只羊走在一起,心底一定大叫古怪。”

见他开起玩笑,晏紫苏甚是欢喜,笑吟吟地更加娇媚动人,啐道:“它们若是看见你这只大笨熊只会坐倒在地,还要我这小绵羊抱来抱去,就更觉得古怪啦。”

蚩尤面上一红,颇为尴尬。他桀骜不驯,自恃狂野丈夫,但现下非但不能动弹,还要这娇娇弱弱的妖女照顾,确是颇为荒唐古怪之事。晏紫苏见他神色突转黯然,心下微微后悔,当下笑着岔开话题。

西风狂猛,晏紫苏逆风飞行几日,逐渐疲惫不支。这日在空中恰好撞见几只朝南飞来的雪鸟禽龙,当下抓住一只,以蛊虫控制其脑,骑乘禽龙继续西飞。

一路西去,虽然荒凉苦寒,但两人说说笑笑,倒也不寂寞。在这浩瀚无边的冰雪高原,远离大荒,远离了彼此的阵营,那些过往恩怨都变得飘渺淡薄起来,如此微不足道、轻如云烟。如此死一般沉寂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比此刻身边的这个人更加真实,更加重要了。

天气渐转恶劣,风雪交加,蚩尤的心情却逐渐地好转起来,焦躁狂野的杂念,仿佛也如同冰雪一样沉淀下来,只是周身断骨在极寒之中越来越加疼痛。

晏紫苏似乎也判若两人,虽然依旧每日变幻脸颜,但态度却越来越发温柔。蚩尤生平之中,从未有一个女孩如此细心而体贴地照料过他,想不到这第一个,便是几次三番将自己害得生死两难的女魔头。有时蚩尤常常会想,在这妖女变幻的容颜下,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

但花无百日好,月有盈缺时,晏紫苏隔三差五仍会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尤其当蚩尤沉思,回想某些往事时,晏紫苏便会突然嗔怒,一脚朝他断骨伤痛的地方踢去。

正当他痛不可抑,惊诧恼怒之时,她常常又会格格脆笑,回嗔作喜,满脸春花似的地替他按摩。那温柔甜蜜之意倒令他受宠若惊,面红耳赤,心下纳闷无已。那被强掳来作为坐骑的雪鸟禽龙见状,则每每眯起双眼摇头晃脑,嗷嗷乱叫,也不知是幸灾乐祸呢,还是与蚩尤一齐感叹女人之心?

这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虽然仍是彻骨冰寒,但比起前几日已大为好转,两人继续朝西飞行。

高空中吹来的狂风,竟带着微微的咸意,隐隐听见似有若无的涛声。蚩尤在晏紫苏怀里的乾坤袋中,正自打盹,迷迷糊糊以为自己又作起东海的美梦,忽然听见晏紫苏叫道:“呆子!咱们到啦!”声音极是喜悦。

雪鸟禽龙的欢鸣声中,蚩尤被晏紫苏从袋中拉将出来,放眼望去,大吃一惊。

蓝天红日之下,缈缈碧海,无边无际。远处海天交接处,白云翻涌,急速飞扬。时值正午,漫海金光耀眼,照得蚩尤头晕目眩,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惊奇欢喜。

低头扫望,脚下大地冰雪班驳,绿意隐隐。起伏的土丘上,矮矮的灌木寥落生长。岸边黑礁错落,海鸥飞翔。道道白色的浪花层层叠叠地涌向灰白色的泥滩,呼啸着,冲刷着,瞬息倒退;后面的雪浪飞速冲涌,将先前的泡沫刹那淹没。

晏紫苏俏脸上光彩飞扬,笑道:“这里便是天涯海角了。”

蚩尤登时明白,此处竟就是传说中的西海之涯。突然一凛,难道这妖女竟是要将自己擒给西海老妖么?

晏紫苏叹息道:“呆子,若要将你送与老祖,前几日直接往密山去便是,何苦兜这么一个大圈子?”

蚩尤被她点破,登时不好意思,嘿然而笑道:“眼下已到了海角,究竟要作些什么,总可以说了罢?”

晏紫苏抿嘴笑道:“你随我来便知道啦!”驱鸟向下冲去,在海边礁石下落定。抱起蚩尤,跳落到泥滩上,将他轻轻放下。突然伸手剥他的衣服。

蚩尤吃了一惊,叫道:“你干什么?”

晏紫苏格格笑道:“想瞧瞧你的裸体,不成么?”纤手灵动,转眼便将熊皮衣从他身上剥离。蚩尤惊怒交集,挣扎着想要将她推开,但方一用力,全身疼痛欲碎,瘫软无力。

晏紫苏脸蛋嫣红,柔声笑道:“乖乖的别动。”双手轻轻一扯,将他的底裤也拉了下来。

蚩尤惊怒欲狂,险些晕去。心中大骂,口中却是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阵海风吹来,透骨清寒。

晏紫苏眼波流转,极快地偷瞥了一眼他的身体某处,脸颊瞬息酡红,吃吃笑道:“臭小子,今日才算扯平了。那日在山上树林里,你可没少偷看姐姐洗澡。”

蚩尤一愣,突地想起当日初见她时,尾追到林中,无意窥视到她洗浴的情形,登时脸红心跳,尴尬无语。脑中忽然闪过她在月色中雪白妖娆的浮凸身影,蓦地热血贲张,某处竟倏地昂然挺立。

晏紫苏“啊”的尖声惊叫,猛地闭上眼睛扭过头去,素手抓起他的底裤,胡乱地盖在那物之上,惊惶之下,指尖不小心碰到,两人又是齐声大叫。

晏紫苏脸蛋红透,胸脯剧烈起伏,别着头恨恨啐道:“瞧你故作老实,原来也是个轻薄无赖之徒。”

蚩尤羞惭尴尬,满嘴苦水,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若不是你要剥我衣服,又怎会如此?”

晏紫苏脸上又是一红,“呸”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想看么?美得紧呢!”羞恼之下,便想一脚踢去,但脚风方动,那覆盖其上的底裤便摇摇欲飞,吃惊尖叫,连忙顿住。猛一顿足,走了开去。

蚩尤面红耳赤,恨不能挖个地洞将自己埋进去。却听晏紫苏恨恨道:“呆子,你莫急,我这就给你挖个大洞。”果然弯腰蹲下,在他身旁的泥滩上挖掘起来。

过了片刻,便挖了一个八尺来长,四尺来深的长形泥洞,底部前高后低。站起身来,拍拍手,似喜似怒地盯着他,突然“扑哧”一笑,脸上又蓦地一红,笑道:“你不是要找个洞钻进去么?那就来罢。”小心翼翼地将他拉扯过来,斜斜地推到那泥洞中,头上脚下斜靠其中。

然后忙不迭地将掘出的烂泥尽数倒回,又在上面来回踩踏,压得严严实实。泥滩说不出的柔软温暖,身子陷在其中,极是舒服。

晏紫苏瞧他全身埋没泥中,只有脑袋露在泥滩之外,神情煞是有趣,不由得格格笑将起来,弯下腰,面对面地凝视着他,吃吃笑道:“你这个大呆鸟,大笨熊,现在又成了埋在泥里的大呆瓜!”

蚩尤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索性闭上眼睛不理她。心下直犯嘀咕,这妖女千里迢迢将他带到海角天涯,竟就只是为了将他埋入泥中么?

忽然额上一凉,麻痒无比。睁眼望去,只见晏紫苏沾满烂泥的纤纤玉指正在他脸上乱画,春花也似的格格脆笑:“既是个呆瓜,总得有些瓜蒂、瓜蔓才是。”龙飞凤舞片刻,左右端详,格格直笑,甚是得意。笑道:“好啦,呆瓜,我不陪你玩啦。”将手指上的烂泥在他脖子上胡乱地蹭擦了一通,起身翩然而去。

蚩尤吃了一惊,大叫道:“妖女!你去哪里?”

晏紫苏笑而不答,掠到他身后,似是往南面海岸而去,远远地听见她的歌声,越来越淡,终于细不可闻。

蚩尤埋在这海滩之中,周身不能动弹,连头颅也不能转动,心中惊怒交集,又带着一丝惊惶。这几日他一直与这妖女在一起,彼此相依,但此时突然不见她的身影,心中竟然蓦地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又象是恐惧,又象是失落,说不出的难过。

情急之下,大声呼喊,但海风呼啸,波浪声声,却听不见那妖女的应答。心下更急,嘶声狂吼,既而怒骂。但任他如何高呼大叫,一无回应。到了后来,喉咙干渴嘶哑,如火烧一般,所发出的声音连自己听了也觉得难听。

心中空空荡荡,浑无着落,蓦地一阵悲凉恐惧,难道自己当真被这妖女丢弃在这天涯海角了么?看着雪白的浪花从左前方不住地翻涌奔腾,层层逼近,心中测算,不过一个时辰,那潮水必定便要淹没自己。他水性虽好,却无拓拔野的“鱼息法”,在水下至多能支撑两个时辰,等到潮水退却时,多半已被溺死。

心下悲苦,忖想:“想不到我蚩尤堂堂东海男儿,竟会被海水淹死!传了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突觉滑稽,仰天哈哈狂笑,笑声沙哑,在海风中弱不可闻。

太阳西移,白云飞扬。海水涨高了许多,离他已不过十丈之遥。

滚滚海浪奔腾飞涌,溅起的腥咸浪花溅落在他的脸容唇角,倒给他带来殊为熟悉的感觉,心道:“是了,我生于东海,难道上苍便让我死于东海么?”他极爱海洋,心中忽觉倘若溺死于海中,倒是远比其他死法来得美妙多了。想到此处,抑郁的心情竟突然放松开来。

阳光灿烂,海上金光耀眼。清凉的海风摩挲着他的脸颊,不知何以,竟让他想起那妖女的手来。想起这几日同行,那妖女对自己温柔照顾,心中怦然。

正自胡思乱想,忽然看见一只半尺来长的刀角蟹从远处礁石下杀气腾腾地冲将出来,飞速横行。又有一只斑点刀角蟹倏地从另一侧冲出,与它撞在一处,登时你来我往,刀钳飞舞,在沙滩上杀将起来。

蚩尤在海岛生活已久,素知刀角蟹与那蛐蛐儿一般,彼此之间极是好斗,稍加挑拨便要你死我活。当年他小时,常常与阿虎、单家兄弟等玩伴抓了刀角蟹,饲养相斗,极是有趣。今日在这垂死之时,竟然瞧见如此熟悉的一幕,不由心下温暖,微笑着入神观望。

那斑点刀角蟹似是不敌对手,刀钳忽地被那只刀角蟹的巨钳夹住,莫一绞扭,险些断折,就此败下阵来,拖曳着那将断未断的刀钳一路溃逃。那得胜者也不追赶,耀武扬威地将刀钳高高举起,然后一溜烟往北面礁石底下钻去。

那只败走的斑点刀角蟹逃到距离蚩尤几尺处,也不怕他,径直以另一只刀钳在泥滩上乱掘,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埋了进去。

蚩尤看得大奇,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难道你打输了竟没脸见人了么?”那刀角蟹不理他,埋在泥中,长长的眼珠四下乱转。蚩尤看了片刻,正觉无趣,却见那斑点刀角蟹突然跳将出来,急速挥舞着两只刀角钳,朝着那只刀角蟹藏身的礁石杀去。

蚩尤惊“咦”一声,那刀角蟹的断钳竟然好合如初!心中蓦地一凛,又是一跳,既而一阵掩抑不住的狂喜。突然之间,明白何以晏紫苏要带他来到此地,将他掩埋在这烂泥之中了!

敢情这西海海滩的烂泥竟有神奇之效,可以将断骨愈合如初!

原来这妖女不远万里将自己带到此处,竟是为了医治自己的重伤。一念及此,他忽然怔住,百感交杂,心绪混乱。只是这妖女为何要救治自己呢?隐隐之中,似乎想到一个答案,但这答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刚一触及,立时面红耳赤,喃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我在胡思乱想什么?”

当是时,听见远处传来晏紫苏欢愉的歌声,悠扬飘荡,如仙乐一般钻进蚩尤的耳中。她果然没走!蚩尤登时一阵狂喜,忍不住便要高声呐喊。忽然一凛,脸上滚烫,将即将脱口的狂呼硬生生地吞咽回去。

晏紫苏翩翩从他头顶越过,俏生生地落在他的身前,手中提了一串绿藻海草和那支翡翠玉瓶,脸上红扑扑的,嫣然道:“呆瓜,适才叫姐姐干吗?才走开便想我了吗?”

蚩尤心中升起一股温柔之意,想要开口却支吾难言,猛地大声道:“多谢你……”但剩下的话却不知如何说才好。

晏紫苏脸上一红,“哼”了一声道:“呆瓜,你谢得太早啦。我早说过了,要将你的伤治好了再送到北海领赏。你当我是可怜你么?”蚩尤虽然脾气暴烈,却不是呆子,听出她不过是故意以此为托词。心下感激,但楞楞地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晏紫苏“扑哧”一笑,低声道:“呆瓜。”突然看见海水漫将过来,吃了一惊,叫道:“哎哟,幸好回来得及时。”当下又在更远些的泥滩挖掘了个坑洞,将蚩尤从那洞中抱出,移转到彼处去。

晏紫苏转身又在泥滩上掘了个坑洞,从乾坤袋中取出一个青铜瓮,将那些绿藻海草一一放入,然后又从那翡翠玉瓶中倒出百余只色彩斑斓的毒虫,大多蚩尤见所未见,想来是她适才在海中采集的罕见毒物。

众毒虫在泥滩上缓缓蠕动,相互交叠,状极丑恶。晏紫苏将这些毒虫一一捉了丢进青铜瓮中,然后又抓了烂泥填入。末了,又从乾坤袋中取出十几个瓶子,一一倒了些汁水到那青铜瓮中,然后将盖子旋紧,埋入泥滩深坑。

蚩尤瞧得诧异,忍不住道:“这是什么东西?”

晏紫苏笑道:“是吃光你五脏六腑的蛊虫!”蚩尤知她胡说,但见适才这工序,又的确象是制作蛊虫,心下犯疑。

黄昏时,晏紫苏到海中捕了十几只巨大的西海飞鱼,作成鱼冻,喂蚩尤吃了,然后自己又吃了些,合着银毛羊衣,在蚩尤身旁躺下休息。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晏紫苏的声音便越来越小,逐渐不再回答。她这一日似是颇为疲惫困乏,明月初升之时便已沉沉睡去。

蚩尤心绪纷乱,难以入眠,睁着眼睛,头颅露在泥滩之外,仰望苍穹,想到经脉、碎骨终于可治,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欢悦。

灰蓝色的夜空中,星辰淡淡寥落,半轮明月雪亮地照在这天涯海角,仿佛冰雪敷盖。夜鸟从海上飞来,漫漫地掠过夜空,怪叫着朝东面的土丘灌木飞去。

涛声响彻,浪花飞溅。湿漉漉的泥滩映照着明月、星辰的倒影,突然被白浪卷没,然后又摇摇晃晃地波荡重现。

夜风寒冷,海水卷不到的泥滩上,结了薄薄的冰霜。咫尺之距,晏紫苏沉睡的脸上、长长的睫毛上、乌黑柔顺的长发上,也凝结了淡白的薄霜。在月光下看来,她的睡姿如此无邪美丽,纯净得仿佛是一个漂浮于海上的梦。一阵风吹来,冰屑簌簌,掉落在她的脸颊,融化成清水,缓缓流下。

蚩尤心底忽然泛起汹涌的柔情,喉咙中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般,直想伸手将她脸颊、秀发上的冰霜掸去。但是他不能动弹。

远远的,似乎有什么海鸟在波涛中鸣叫,婉转悦耳,虚无缥缈,伴着涛声,伴着夜风,伴着月色。不知什么时候,他睡着了。

这一夜,他没有梦见纤纤,却梦见了他和晏紫苏在那冰原裂谷的壁洞中,紧紧相依。洞外大雪纷扬,覆盖了整个世界。

此后几日,蚩尤依旧天天掩埋于泥滩之内。每隔六个时辰,晏紫苏便要将他转移一个地方,盖因原来海泥中的药力已经耗光。如此三日之后,蚩尤的琵琶骨已经大为好转,双臂略可抬动,甚至已经可以抓取食物,自己进食。但晏紫苏却不让他多加动弹,依旧亲手喂他。

西海中怪鱼甚多,味颇鲜美,而且多半有助伤势恢复。由此制成的鱼冻滑爽鲜香,极富弹性,蚩尤吃得大为开怀。

但经脉的恢复却迟迟未见进展,想来这西海海泥虽然可以愈合骨伤,但对经络却并无关键疗效。

蚩尤却并不沮丧,盖因只要能恢复行动,便可以逐步调息运功,慢慢修复经脉。即便是要花费数年时光,也在所不惜。

到了第七日夜间,吃过鱼冻后,晏紫苏将那深埋的青铜瓮挖将出来,旋开盖子,探手其中,徐徐拖出一条似蛇非蛇、似蝎非蝎的怪物,仰颈吐信,獠牙交错,暗红色的甲鳞,散布着点点蓝斑,蛇一般的身体上竟有蜈蚣百足,尾后一根蝎蛰如金钩倒悬,左右颤动。

晏紫苏喜道:“成啦!”将它托在掌心,送到蚩尤面前,笑道:“呆瓜,张开嘴。”蚩尤吃了一惊,正讶然欲问:“难道你要我将它吞下去?”嘴方张开,晏紫苏的素手已经闪电般地盖到他的嘴上。

口中一滑,一个冰冷的东西蓦然穿入,瞬间滑入肚中。蚩尤瞠目结舌,张开大嘴,惊怒交集地瞪着晏紫苏。晏紫苏妙目凝视着他,脸上似笑非笑。

突然腹中一阵剧痛,仿佛肝胆肠胃瞬间被咬断吞噬一般。蚩尤大叫一声,面色红紫,既而惨白,汗水如雨,涔涔滚落。那穿肚断肠的剧痛烈不可挡,蚩尤几欲发狂,怒吼嘶喊,直想破土而出。

见他剧痛若此,晏紫苏脸色也变得微微苍白,素手紧紧将他按住,不住地柔声道:“忍一忍,再忍一忍罢!”但那剧痛越来越烈,翻江倒海,蚩尤疼得喘不过气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狂吼一声,险些晕倒。

晏紫苏的手温柔地擦拭着他涌落的汗珠,轻轻地捧着他的脸,眼波中也有些害怕,颤声道:“乖乖地再忍一会儿,马上便好啦!”

当是时,忽然听见一个人笑道:“想不到九尾狐晏紫苏也会这般温柔,这小子当真是艳福不浅。”笑声阴冷,又带着邪恶的喜悦。

“谁?”晏紫苏花容失色,蓦然起身。

蚩尤心中大骇,狂痛中奋力凝神,转头望去。只见月光下、泥滩上,一个枯瘦的黑衣男子鬼魅般飘忽站立,麻脸上满是诡异的邪笑,手中月牙弯刀闪烁着耀眼的白芒。正是当日在众兽山中,所遇见的西海九真中的人物。

迷迷糊糊之中,拓拔野听见若有若无的箫声,寂寥淡远,刻骨苍凉,心中蓦地一阵欢喜,喃喃道:“仙女姐姐……仙女姐姐……”突然惊醒,大声叫道:“仙女姐姐!”

周身麻痹僵硬,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一时之间就连脖颈也无法转动。凝神察探,心中大喜,周身经脉竟已痊愈完好,只是经络气血似是被极为冰寒之气镇住,暂时不能运转。当下一边气随意转,缓缓调息,一边叫道:“仙女姐姐!”

箫声顿止,万籁俱寂。明月当空,星辰寥寥,两侧雪崖冰壁高矗峭立,耀射着清冷的光芒。竟是在一个寂静而狭窄的冰山雪谷之中。拓拔野心中忽地一阵迷惑,依稀记得自己从那山腹甬道跃出之时,四周乃是山腹内壁,怎地竟到了这露天的山壑中?

“你……你醒啦!”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清雅温柔的声音,既而一张清丽绝世的脸容扑入眼帘。一时明月失色,冰雪无光。

拓拔野见她安然无恙,心中大喜,叫道:“仙女姐姐!”

姑射仙子“啊”的一声,一双澄净秋水中,满是欢悦欣喜之意,低声道:“你叫我仙女姐姐?你认得我吗?”

拓拔野一呆,旋即恍然,暗自忖道:“是了,隔了四年,我变化如许之大,她自然认不出我了。”但不知为何,心中仍然一阵失望,微笑道:“我……在下拓拔野……四年前曾经在玉屏峰上见过仙子一面。”心中紧张,只盼她能立时想起。

姑射仙子低声道:“拓拔野?……玉屏峰?”俏脸上一片茫然。拓拔野心中如遭重锤,蓦地一阵失望酸苦:“原来她竟连一丁点也记不得了。在她心底,我原不过是一颗微尘罢了!”

姑射仙子微微摇头,怅然道:“对不住,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啦。”明眸凝视拓拔野,又道:“公子既然识得我,能告诉我,我究竟是谁吗?为什么会与公子在一起?这里又是何处?”

拓拔野又是一愣,脑中嗡然一响:“是了!难道她竟然失忆了么?”心中凛然惊骇,思绪飞转,心道:“难道又是那些水妖施了什么妖术,让她记不得从前之事?”忽然一阵欢喜:“原来她并非单单记不得我,实是中了妖法失忆的缘故!”

见他脸上闪过惊诧、愤怒、欢喜诸般神情,怔然不语,姑射仙子心下诧异,又低声呼唤了他几声,拓拔野方才如梦初醒,沉吟道:“从前之事,仙子当真一点也记不得了吗?”

姑射仙子轻摇螓首,低声道:“不错。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拓拔野呆呆地望着她,心中砰砰乱跳,口干舌燥。突然冒起一个古怪的念头:“难道仙女姐姐失忆,也是上苍冥冥中安排的么?她记不得自己的身份,便不再是木族圣女,也不必守身独处……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定要让她恢复记忆?带着她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逍遥自在?”

姑射仙子站起身来,白衣飘飘若飞,叹息道:“原来你也不知道。”月光照着她的脸容,迷茫凄婉,楚楚动人,身影孤单落寞,仿佛要随风飘去。

拓拔野忽然一凛:“拓拔野,你这般自私卑劣,岂是大丈夫所为?”脸颊如烧,收敛心神,道:“你是当今木族圣女、姑射仙子蕾依丽雅!”

姑射仙子娇躯微微震动,低声道:“木族圣女?姑射仙子?”眉尖轻蹙,秋水波荡,反复低吟了数十遍,失望烦恼,摇头叹息道:“我记不起来啦。”

拓拔野心中一动,喜道:“仙子,我怀中有一个玛瑙香炉,是当年在玉屏峰上你留下的……”姑射仙子冰雪透明的指尖轻轻一点,拓拔野的衣领登时翻开,玛瑙香炉从乾坤袋中徐徐飞出,落到她兰花般的掌心。

莹白剔透的玛瑙香炉在她掌心缓缓旋转。月光折射,眩光流舞。姑射仙子的容颜在折光照耀下变幻不定,还是黯然摇头,指尖轻弹,将香炉徐徐送回拓拔野怀中。

拓拔野心下失望,体内真气越转越快,终于将冰封的经脉尽数冲开,“啊”的一声,跳了起来,周身冰屑簌簌掉落。从腰间拔出无锋剑,倒递与她,说道:“这剑乃是木族神器,那夜你曾让我好好保存,你还记得么?”

姑射仙子握住剑柄,妙目凝视良久,摇头道:“是无锋剑么?但为何又断为半截?”

见她依旧浑然不觉,拓拔野心下一阵难过怅惘,想起那时月夜,她手握断剑,黯然神伤的情形,更是心潮汹涌,低声道:“人有情,剑无锋。此剑原是当年贵族圣女空桑仙子送与神帝的定情之物。空桑仙子因情得罪,被流放东海汤谷,神帝伤心欲绝,将此剑抛入龙潭,因缘际会,被我得到……”

姑射仙子微微一颤,秋波荡漾,沉吟道:“空桑仙子?”

拓拔野见她似是想起某事,心中一喜,但见她目光渐转迷茫,心中又不由得沉了下去。忽然心念一动,从腰间取出珊瑚笛子,悠扬横吹。

笛声清越宛转,如幽泉呜咽,空林风语,说不出的苍凉凄伤。月光如水,一阵寒风吹来,冰屑纷飞,随着笛声节奏,韵律飞舞。

姑射仙子怔然而立,出神倾听,白衣翻涌,黑发飞扬,竟似是痴了。不知何时,妙目中滢光点点,一颗泪珠倏然滴落,低声呢喃道:“朝露昙花,咫尺天涯,人道是,黄河十曲,毕竟东流去。八千年玉老,一夜枯荣,问苍天此生何必?昨夜风吹处,落英听谁细数。九万里苍穹,御风弄影,谁人与共?千秋北斗,瑶宫寒苦,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

素手一颤,断剑铿然没入坚冰石岩。继而柔荑舒展,五指如花开落,掌心突然凝聚起莹白光气,滚滚卷舞,倏然化为一枝玛瑙洞箫。斜倚于唇,十指跳动,合着拓拔野的笛声,一起吹奏那《刹那芳华曲》。

笛声清幽激越,洞箫苍凉悠远,交相跌宕,缠绵刻骨。两人四目凝视,突然悲喜交集,心中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很远很远的从前,两人就曾经这般临风齐奏……

山风鼓舞,万千冰晶银魄在姑射仙子、拓拔野四周萦绕飞舞,在月光中闪着点点银光,仿佛流萤,仿佛飞雪。

一曲吹罢,余音袅袅不绝。漫天冰屑悠然飞舞,缓缓落地。半晌,两人两两相望,仿佛被冰雪凝铸一般。

姑射仙子玉靥泛起淡淡的嫣红,低声道:“这曲子好生熟悉,听了让人莫名的伤心。”拓拔野道:“仙子,你记起些什么了吗?”姑射仙子蹙眉思忖片刻,摇头道:“我记得这曲子的歌词,却记不得在哪里听过了。”

拓拔野心下失望,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不知那些水妖使了什么妖法,竟然这等霸道!”

姑射仙子道:“公子说我是木族圣女姑射仙子,却不知公子又是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么?我们为何会在此处?”虽然心中殷切,这一连串的问题依旧问得淡雅而从容,殊无急促之态。

当下拓拔野将四年前自己如何邂逅神帝,如何在玉屏峰与之相遇,又是如何从蜃楼城流亡东海……等等,择其要点,一一道来。至于纤纤身世,则略过不提。说到自己追踪比翼鸟,到了钟山,遭遇身中春毒的姑射仙子时,拓拔野不由大感尴尬,面红耳赤。

见姑射仙子晕生双颊,妙目中微有愠意,连忙咳嗽道:“仙子放心,拓拔野虽非君子,却绝非浮浪狂徒。并未对仙子有……有不敬之举。”他与赤身裸体的姑射仙子狎昵良久,虽未污其处子之身,却已有肌肤之亲,“无不敬之举”可谓含糊之至。心中暗自羞惭,脸烫得仿佛烧焦一般。

姑射仙子秋波流转,瞥见臂上守宫砂鲜艳依旧,羞恼神色一闪即逝。脸上忽然又是微微一红,低声道:“比翼鸟?”

拓拔野道:“正是。”突然想起它们尚在乾坤袋中,连忙探手入怀,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掏出。

比翼鸟簌簌发抖,脖颈四下扭转,“蛮蛮”低叫。突然扑扇翅膀,抖落片片冰屑,一只朝着拓拔野,一只朝着姑射仙子,欢快地鸣叫起来,极是兴奋。

拓拔野吃了一惊,忖道:“比翼鸟如此激动,难道当真表示我和仙女姐姐……”心中狂跳,瞥望姑射仙子,却见她俏脸嫣红,眼中满是羞嗔之色,两人目光对撞,齐齐扭开头去。

拓拔野定了定神,又继续往下述说。姑射仙子蹙眉道:“公子说我中了西海鹿女的极乐丹,除了……除了男女交合之外断无可解,那么为何我现下安然无恙?说我中了奇毒,经脉内全无真气,为何我现下真气充沛,经络丝毫无损?”

拓拔野心中一凛,适才他见姑射仙子醒来,极是激动,一时间竟没有想到此节,被她这般质询,登时说不出话来。思绪飞转,亦是迷惑不解。

姑射仙子见他张口结舌,又道:“你说我们被雪崩困在山腹之内,为何又突然到了这山壑之中?”语气渐转冷淡,似已有怀疑之意。

拓拔野叹了口气,苦笑道:“仙子,此中奥妙,拓拔野实是不知。”见她秋水明眸深深地凝视着自己的双眼,似乎想要看到他内心深处,心中一跳,凝神坦然相迎。

姑射仙子凝望他半晌,眼中疑虑之意稍稍消散,轻轻点了点头,道:“倘若你说得都是真话,我要多谢你啦。”

拓拔野松了口气,心中忽地一阵委屈。在这清丽绝世、素雅端庄的姑射仙子身前,他竟仿佛又变作了当年那个意乱情迷、忐忑不安的少年。心中紧张,患得患失。

两人默然无语,各自沉吟。

拓拔野四下扫望,这冰壑极是狭窄,最阔处不过六丈来宽,两壁陡立千仞,险峻之极。地势倾斜,北高南低。回首上望,北边远处又是一座高峻险峰,冰雪其覆,崖顶至高处有一凸出的巨石,其中黑黝黝状如洞穴。

拓拔野凝神细望,险些笑出声来。那山高大浑圆,果真如玉壶一般,凸出的洞石便象是玉壶的壶嘴。心中一动,想起《大荒经》所述,忖道:“是了!此山既是玉壶山,想来我们便是从那壶嘴中掉出来的!”

忽听比翼鸟“蛮蛮”乱叫,极是欣悦。拓拔野扭头望去,见那对怪鸟簌簌振翅,摇摇摆摆地朝下方飞去。拓拔野与姑射仙子对望一眼,一齐飘然追去。

比翼鸟欢声鸣叫,绕过横亘的冰崖,朝右飞去。冷风鼓舞,拓拔野二人忽地闻到一股奇异的幽香,腹中登时一齐“咕咕”乱叫起来,方感饥饿难耐。

拓拔野忍不住莞尔而笑,见姑射仙子玉靥飞红,知她脸薄,连忙真气运转,将腹内叫声弹压住。

雪地之中,冰壁之侧,几株矮矮的红树参差而立。那红树高不过六尺,赤干丹叶,开满了五色奇花,异香扑鼻。那花儿共分五瓣,各为红白蓝紫黄,斑斓眩目。树梢上悬挂了灯笼似的红果子,光滑红润,轻轻摇曳。

比翼鸟扑翅飞到那丹树枝头,脆啼欢鸣,啄食红果。

拓拔野笑道:“你们倒真是觅食的一流好手。”伸手将红果摘下,以掌心真气擦净,便欲递与姑射仙子。

姑射仙子微微摇头,纤手曲伸,“哧哧”轻响,枝头五色花缤纷飞舞,轻飘飘地落在她的掌心。一道浅绿色的真气螺旋飞舞,五色花登时化为颤巍巍的花冻玉膏,晶莹剔透。

见拓拔野讶异地凝视着自己,她脸上微红,转过身去,掩袖将花冻送入口中。她饮食之时,姿态极是优雅,左手衣袖遮挡口唇,右手指间真气夹取花冻,低首垂眉,目不斜视。

拓拔野心道:“原来神仙姐姐吃的竟是鲜花蜜冻。”稍一定神,咬了一口红果。唇齿清香缭绕,果肉又酸又甜,略带着一丝淡淡的青涩,竟似五味俱全,美不可言。入喉之时清凉甘甜,如山泉汩汩,五脏六腑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

拓拔野精神大振,心中欢喜:“不知这是什么仙果?”当下又接连吃了十余个。腹中饥饿稍减,神清气爽。

姑射仙子又吃了几朵五色花,便不再进食。妙目凝视拓拔野,见他狼吞虎咽之状,嘴角微微牵出一丝笑意,别转头去。心中又升起那奇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虽已记不得从前之事,但不知何以,先前醒来见着这少年时,竟觉得十分熟悉,似乎早就认识一般。凝视他双眼、与他说话时,这种感觉犹为强烈。是以虽然他所说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她仍是情不自禁地颇为相信。隐隐中总觉得,这少年似乎与自己有着极为重要的关联,他断然不会欺骗自己。

比翼鸟突然尖声鸣叫,从枝头俯冲而下,在冰地上“咄咄”啄击。拓拔野笑道:“你们又发现什么了?”虚空劈掌,真气蓬舞。

“轰”的一声震响,冰块四射,一股黑色浆液冲天喷涌激射,蒸汽腾腾。异香弥漫,黑浆在半空急速凝固,化为无数玉膏抛洒掉落。拓拔野吃了一惊,蓦然认出这黑色玉膏竟与玉壶山腹中的玄黑膏石并无二致。

密山冰壑气候苦寒,那黑色浆液喷涌了片刻,便凝固冰结,将冰层破裂处重新封堵住。仿佛一株黑色的珊瑚树,伫立在雪地中。

拓拔野伸手掰下一块,以真气化为玉膏,送入口中。奇香贯脑,暖流遍体,果然是那山腹中的奇妙膏石,大喜道:“仙子,这便是我所说的膏石了!”

姑射仙子浅尝一口,轻“咦”一声,颇为诧异,低声道:“难道……这竟是玄玉荣英么?”

拓拔野讶然道:“玄玉荣英?那是什么东西?”腹中记事珠飞转,也记不得《百草注》中有这么一种膏石。

姑射仙子淡淡道:“传说当年寒荒大神化魄为石,镇住密山大水。他的毛发化成了这丹树,血液化成了玄玉荣英,人若是服了这丹树花果、玄玉膏液,便可以修补气血,受益无穷。”

拓拔野恍然道:“是了,我的经脉之伤必定是吃了这玉膏方才痊愈得如此神速!”心中一跳,忖想:“莫非仙女姐姐体内毒素也是由这膏石化解的么?”

姑射仙子道:“但这不过是大荒传说,见过丹树与玄玉荣英的人少之又少。想不到……想不到今日竟让我们遇见了。”

拓拔野笑道:“既然上苍如此眷顾,那我们可不能辜负了他的美意了。”当下将玄玉荣英一一化开,饱餐一顿。姑射仙子微微一笑,也低头服食。

当是时,忽听一阵“轰隆”巨响,狂风大作,漫漫冰雪从两壁高崖滚滚而下,崩塌冲泻。两人吃了一惊,真气蓬然飞舞,形成碧绿色的光罩气弧,将飞瀑狂浪似的雪石冰屑一一震飞,顺着冰壑朝南边汹汹冲落。

姑射仙子妙目瞥望拓拔野,俏脸上闪过讶异的神色,似是没有想到他的真气竟然如此充沛。

两人朝北望去,只见密山峰顶一道五彩绚光冲天飞起,扩散为道道眩艳光弧,在夜空中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密山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巨响连连,两壁的冰雪也应声崩塌,喧嚣奔泻。

狂风咆哮,冰壑中更为森寒,五彩光弧从密山顶上荡漾到冰壑上空,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登时铺天盖地倾覆而下,竟如山岳压顶,将拓拔野迫得有些呼吸困难。比翼鸟在两人的护体光罩中上窜下冲,尖叫跳跃,倏然钻入他的怀中。

姑射仙子花容微变,蓦地低声道:“翻天印!”拓拔野心中一动。按《大荒经》所言,当年寒荒大神为了镇住密山大水,以魂魄化为翻天石印,盖在密山顶上,大水乃消。难道这密山的震动果真是由翻天印引起?这可怕的巨大压力竟是源自于斯?

心中忽然又是一动,想起当时与姑射仙子一起从山腹甬道高高跃起时,依稀看见一个巨大的五色巨石,耀射出层层叠叠的绚光。自己便是被那绚光中心所发出强猛森冷的压力击昏的……难道那五色巨石便是翻天印么?却不知自己与姑射仙子,何以能从那翻天石印下逃出?

正思忖间,雪崩滚滚,来势汹汹,合着那神秘的巨大压力更加气势万钧,饶是他们真气强沛,亦觉得有些摇摆不定。

如此僵持了片刻,密山的震动逐渐转弱,夜空中那涟漪般扩散的道道五彩绚光也逐渐收缩。笼罩于两人头顶的迫在眉睫的可怕压力亦随之骤减。

两人正自暗舒长气,忽听一声惊天爆响,地动山摇。密山峰顶乱石飞舞,彩光冲天,无数道绚光倏然扩散。那巨大的压力又如山岳崩塌,水银泄地,轰然拍下!

万仞冰壑仿佛被瞬间压碎,峭壁蓬然炸舞,冰雪巨石漫天错落飞扬,白蒙蒙的一片,不见天,不见地,只听见狂暴的轰然怒响。

拓拔野凝神聚气,奋力抵御,犹觉那压力寸寸逼迫,仿佛要将他硬生生挤入冰地之中。“喀嚓”脆响,脚下的冰岩迅速裂开。冰壑中雪流汹涌,从他与姑射仙子的四周喧嚣奔腾,万千巨石当头砸下,被他的真气反撞弹起,又被那巨大的重压当空拍得四下乱撞,发疯似的撞在两侧冰壁,惊雷暴响。

“轰!”拓拔野二人脚下突然一空,地上冰岩蓦地坍塌开一个巨大的裂缝。惊叫声中,被那重压轰然拍撞,登时朝下摔落。

匆忙间拓拔野心念一动:“不管下面是什么地方,决计不能和仙女姐姐失散!”热血上涌,猛地伸手抓住姑射仙子的皓腕。姑射仙子微微一震,想要甩开,却又忽然作罢。

两人手拉着手急速掉落,无数冰石白雪汹汹压下,眼前倏地一片黑暗。想来冰岩裂缝已被随后冲落的冰石封堵凝结。“咕咚!”一声,突然掉入寒冷彻骨的涡流中,口鼻双耳登时灌入无数冰冷的水,朝下倏然沉去。这冰壑之下,竟是汹涌奔腾的地河激流。

拓拔野下意识地施展“鱼息法”,周身万千毛孔齐齐张开,水中的空气源源不息地涌入,随着真气在周身经脉恣意流转,渗入血脉,流入心肺。他自从真珠学得这鱼息法后,在水中直如游鱼一般逍遥自在。这地河虽然遄急汹涌,比起东海汪洋实是相去万里,刹那间他已惬意舒展开来。

忽然发觉姑射仙子手臂轻颤,体内真气乱走,冷水倒灌。心中一凛,明白她不谙水性,仍自闭气强自苦撑。但纵有通天本领,在这冰寒水里也是一筹莫展。当下紧抓她的手腕,朝上浮去。

岂料那地河涡流中有一股极为强大的涡旋吸力,将他们猛地沉溺其中,螺旋飞舞,朝前顺流急冲。拓拔野奋起神力,跌宕沉浮了许久,竟始终不能突破周围的涡流,甩脱吸力冲出水面。

眼见姑射仙子手臂越来越发绵软,体内真气岔乱,渐渐不支,拓拔野心中大骇,下意识地将她抱入怀中,将口唇压在姑射仙子的唇瓣上,经脉间的空气如江河入海,尽数经喉到口,逸散而出,再滔滔不绝地输入她的口中。

姑射仙子微一颤动,倏然睁开双眼,脸颊飞红,又羞又怒,便欲将他推开。拓拔野被她这般愠怒地一瞥,登时面红耳赤,连忙松开。心中一动,突然想出一个法子,右手拍在她后心,真气流转,挟带着清新空气涌到掌心,又没入她的体内,直抵心肺。

姑射仙子蓦一震动,方知他适才冒犯之举乃是为此,舒了一口长气,妙目凝视拓拔野,歉然传音道:“公子,对不住。我错怪你啦。”

拓拔野微笑摇头,想起与她温存缠绵的旖旎春光,心中忽地一阵酸苦:“倘若当时仙女姐姐神智清醒,定然宁死也不会让我碰触。”其实这答案他早已知晓,但此时想来仍是情不自禁地失望落寞。

涡流遄急,吸力强猛,两人身不由己顺流螺旋而去。

拓拔野掌心始终如磁石附铁,紧紧贴在姑射仙子的后心,将空气源源输入,心道:“不知这地河流水为何这等古怪?难道也是因为那翻天印的神力么?不知要将我们带到哪里去?”

突然想起寒荒城中,蚩尤、纤纤等人仍在守侯自己,心中一凛:“在密山山腹中耽搁了许久,不知现下是什么时候了?”蓦地想起自己到达寒荒城的前夜,空中尚是一弯钩月,而适才所见的明月,竟是一轮圆月!难道转眼间竟已过了十几日?心中登时寒意大盛,冷汗遍体。

不知过了多久,涡流越来越急。拓拔野心道:“倘若在这地河涡旋中随波逐流,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寒荒城。需得设法离开此地才是。”心念一动,精神大振,暗骂自己好生愚蠢,传音道:“仙子,我腹内有定海神珠,咱们可借神珠之力,冲出涡流!”

姑射仙子“咦”了一声,颇为诧异,传音道:“妙极。”又沉吟道:“只是这涡流好生古怪,多半是受翻天印神力的左右。也不知定海珠能不能胜过翻天印?”

拓拔野道:“权且试试便知。”当下凝神聚意,辨查涡流的旋转之势,蓦地倒转定海神珠,周身真气如陀螺般急旋飞舞,激爆而出。

“轰!”涡流崩乱,旋力骤减。两人低喝一声,借着定海神珠的反旋之力,朝上急冲。

水花四下激舞,两人倏地冲脱遄急涡流,险些撞上坚硬的石壁。真气蓬然,贴着石壁滑出十余丈,方才将那旋冲的巨力消殆干净。

水声轰隆,回声如雷。

拓拔野火目凝神,四下扫望,蓦地吃了一惊。此处乃空荡山腹,两人此刻竟是站在山腹内壁的悬崖上。山腹正中,那滚滚涡流拔地飞涌,仿佛巨大的玉柱,笔直地朝上方旋转冲去。

拓拔野昂首上望,水雾茫茫,看不清究底。涡流水花离心飞甩,四壁湿漉漉地甚是滑腻。

侧头望去,姑射仙子白衣飞舞,翩翩若仙。在水中如许之久,竟不沾一颗水珠。拓拔野心中怦然,将手掌从她背心收回。

姑射仙子嫣然一笑道:“多谢公子。”那笑容如月夜莲花,清丽夺目。拓拔野心眩神迷,热血涌动,只觉得若能天天见到她的笑靥,即便是刀山火海也甘之若饴,收敛心神,道:“能为仙子效犬马之劳,乃是拓拔之幸。”

姑射仙子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凝视着对面石壁,道:“那处山壁最为薄弱,我们便从那里出去罢。”拓拔野突然忖想:“一旦离开此地,仙女姐姐必定要离我而去!”心中登时大痛,险些连呼吸也岔乱。

见他凝视自己怔怔不语,神情迷乱,姑射仙子玉靥微微一红,低声道:“公子?”拓拔野蓦地醒悟,胡乱回应一声,面红耳赤,终于忍不住道:“出了此地,不知仙子将去哪里?”

姑射仙子沉吟不语,半晌方低声叹道:“我也不知道呢。”出神片刻,又道:“公子说我是木族圣女姑射仙子,又有许多奇怪遭遇……可惜我全都记不得了。我想……我想去往西荒方山,寻找三生石,或许能记起从前之事。”

拓拔野一震:“方山?是日月山么?”传闻昆仑以西,西荒苍凉之地,有巍峨高山,四四方方,故名方山。其山乃日月降落之处,因而又名日月山。又称巨山、常阳山。

山有玉门、天门两大险峰,传说为天界门户。玉门峰与天门峰之间的山壑,即是禺谷,又称禺渊。据说当年木族青帝羽卓丞就是在这禺谷之中降伏十日鸟,封印入苗刀中。

姑射仙子点头道:“正是。方山玉门峰顶的柜格松下,有无忧泉和三生石。据说喝了无忧泉水,能将此生所有难过之事悉数忘记;在三生石上枕卧而眠,却可以将三生之事尽数记起。”

拓拔野突然记起,当年在东海古浪屿沙滩上观望日落时,蚩尤体内的羽青帝元神曾经慨然低叹:“烂木奶奶的,老子漱泉枕石,却不能忘喜忘悲,超然物外……”想来那所谓的“漱泉枕石”说的便是这无忧泉和三生石了。遥想羽青帝当年,枕卧三生石上,了悟前生来世,漱饮无忧泉水,忘却情仇恩怨,不禁悠然神往,大觉快哉。

突然灵机一动,脱口道:“仙子,我正要往昆仑山去,昆仑、方山都在西荒,不如携行同往?”姑射仙子妙目凝视着他,淡淡道:“公子要务缠身,不必了。”

拓拔野急道:“此去方山,路途遥远,多有风险。仙子孤身前往,又失却记忆,倘若遇到心怀叵测的旧仇故恨,岂不危险?拓拔横竖同路,送仙子一程又有何妨?”

姑射仙子沉吟片刻,微笑道:“即是如此,我就先行道谢了。”

拓拔野大喜,忍不住纵声长呼。山腹内登时如焦雷连奏,嗡嗡震鸣。见姑射仙子诧异地凝视自己,不由略感尴尬,哈哈笑道:“仙子,咱们先出了这儿再说罢。”

此时满心欢喜,精神大振,足尖一点,飞也似的踩着湿滑的山壁冲到对面。反手拔出无锋剑,轻轻一刺,立时没入山壁之中。真气灌注,手腕微抖,顷刻间便切下老大一块。

过了片刻,断剑一空,一道光线霍然射入。拓拔野大喜,笑道:“成了。”剑锋劈斫,凿开大洞,揉身跃入。

“嗖!”身形方动,突然脖颈一凉,一道锐利无匹的刀光疾劈而来!

拓拔野心下一惊,身形电舞,从刀光下瞬息绕过,指尖在那人手腕脉门上一扣,轻而易举地将其手臂反转指住。那人闷哼一声,立时晕厥。

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拓拔太子,是你!”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拓拔野立时辨出那声音,也是一阵讶异,笑道:“原来是芙丽叶公主!”转头望去,一个华服玉冠的美丽少女优雅而立,淡蓝色的大眼中满是欣悦的神色,正是寒荒国公主。

此处灯光绚丽,高堂大厅,富丽堂皇;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角炉火熊熊,极是温暖,竟似是芙丽叶公主的香闺。却不知顺着涡流冲卷,何以竟会到了此地?拓拔野心下大为惊异,惑然不解。

芙丽叶公主惊喜稍逝,又恢复矜持之态,正要开口相询,瞧见洞中又翩然飞入一个清丽如仙的白衣女子,登时吃了一惊,低呼失声。

拓拔野笑道:“公主,这是木族圣女姑射仙子。”

姑射仙子凝身而立,淡淡一笑。

芙丽叶公主见她清丽脱俗,果然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心中登时起了仰慕倾羡之意,盈盈行礼。心下好奇更盛,不知拓拔野何以竟带了这么一个仙子,破墙而入。

忽然“啊”了一声,道:“难道太子已知寒荒城中情势,这才……这才另劈蹊径,从这里悄悄进来吗?”

拓拔野奇道:“寒荒城中什么情势?”又笑道:“我这可不是另劈蹊径,实是误打误撞,唐突佳人,还请公主不要见怪。”

芙丽叶公主失望道:“原来太子还不知道么?”

拓拔野见她神色言语有异,心中一凛,道:“难道我走了之后,寒荒城中出了什么大事么?”

芙丽叶公主面色雪白,蓝眼中泪光滢然,忽地盈盈下败,泫然颤声道:“寒荒国将有覆国大难,恳请拓拔太子仗义相助!”

拓拔野大吃一惊,她矜持高贵,突然含泪行此大礼,必有隐情。连忙将她扶起,温言道:“公主放心,凡是拓拔能力所及,必定全力相助。”

芙丽叶公主眼波中露出感激羞怯的神情,低声道:“太子大恩,楚芙丽叶永铭在心。”拓拔野收敛心神,微笑道:“公主请细细说来。”

他笑容温暖,自有令人镇定的神奇力量。芙丽叶公主急剧波动的情绪渐转平定,道:“太子走了十几日,城中局势大变。现在寒荒国可谓风雨飘摇,危在旦夕。那夜你骑鹤走后,突然来了数万只凶禽飞兽,围攻南峰大殿,父王……父王被妖兽梼杌打成重伤……”

拓拔野吃惊道:“国主眼下没事罢?”

芙丽叶公主眼圈一红,轻轻摇了摇头:“他受伤极重,眼下仍在昏迷之中。”继续道:“金族使者英招、江疑两位仙人为了救父王,也被打得生死难料。多亏蚩尤公子及时赶回,和拔祀汉等义士一道将众兽赶退。”

拓拔野心中一沉,脱口道:“蚩尤受伤了么?”他深知这小子打起架来,最是凶狂不要命,当时情形凶险,只怕两败俱伤。芙丽叶公主摇头道:“没有。只是……”迟疑片刻,低声道:“只是那夜之后他也忽然失踪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拓拔野大吃一惊,心中寒意凛冽,失声道:“什么?”见芙丽叶公主面有愧疚之色,忙收敛心神,忖想:“鱿鱼本领不小,应当不会有事。我这般失态,反倒惊吓了公主。”当下微笑道:“这小子多半藏在别处,等候时机。公主不必担心,继续往下说罢。”

芙丽叶公主低声道:“那数万只飞兽临退之时,在空中组成寒荒大神的神谕,说寒荒八族忘了祖辈的八百虎盟约,自甘为奴,大神要引发密山大水,召集寒荒凶兽,将八族毁灭。”

“神谕说道,若要平息大神怒意,必须遵照八百虎盟约,独立于金族之外,并且……并且收罗九百九十九个腊月出生的童女,送往密山作为祭礼。”

拓拔野皱眉道:“密山?”与姑射仙子对望一眼,心中升起强烈的不祥预感。

芙丽叶公主道:“父王重伤,无人能够做主。众长老便在南峰大殿中召开长老会讨论。两位神女则在神殿中祷告。到了半夜,发生了一件可怕祸事。”声音微微颤抖,低声道:“北峰神女殿外众卫士亲眼瞧见,金族太子少昊纠缠着女戚,一路走进神女殿,说要与她一起祷告。过了片刻,殿中突然传出女丑神女的惨叫与呼救声。殿外卫士冲入查看,发觉……发觉少昊太子赤着身子,满身鲜血,而女戚赤身躺在地上,已被……已被玷辱杀害……”说到最后,红霞似火,又羞又怒,蓝眼中泪珠已在不住地打转。

拓拔野骇然失声,皱眉道:“少昊太子虽然好色,但是断然不会这么糊涂罢?”隐隐中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心中那不祥不安之意越发强烈,蓦地失声道:“是了,雷神!”突然之间,种种疑惑仿佛冰消雪融,此事多半又与水妖有关!

芙丽叶公主见他又怒又喜,神情古怪,便道:“拓拔太子,此事确有颇多古怪可疑之处,你……想到什么了么?”拓拔野摇头道:“你先说罢。”

芙丽叶公主点点头,又道:“神女被少昊太子凌辱杀害,大伙儿都义愤填膺,吵嚷着要将他杀了祭奠大神。但他是白帝之子,倘若当真将他杀了,只怕立时便要引起大战。众长老争论不休,一时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来,便先将少昊太子关押在密牢之中。”

拓拔野道:“纤纤、拔祀汉他们呢?”

芙丽叶公主叹道:“女丑说太子一行乃是不祥之人,惹怒大神,所以将纤纤姑娘、拔祀汉等义士都关入密牢之中。”拓拔野虽然业已猜到,但心中仍不免有些担忧恼怒,点头道:“公主请继续说罢。”

芙丽叶公主道:“那夜天镜湖水沸腾不息,空中又来了万千怪鸟凶兽,发疯似的攻击寒荒城。百姓们都害怕得紧,躲进山腹甬道。女丑警告长老会说,这是寒荒大神动怒的征兆,必须尽快将冒犯神威的少昊太子杀了,引领八族起义。”

她蹙眉道:“但是这些年来,金族对我们颇为照顾,每逢灾年,更源源补给,八族百姓都无造反之意。这般逆乱,未免师出无名。况且金族实力远胜于寒荒八族,当真要打起战来,八族必定生灵涂炭,苦不堪言。长老会中,许多人不敢答应。赞成的人与反对的人比起来,仍是少数。因此决议始终不得通过。

“这般僵持了三日,凶兽越来越多,不仅寒荒城遭灾,八族诸多村寨都倍受妖兽侵害。眼见妖兽越来越多,快要支撑不住,派往金族求救的使者又都被凶兽吃了,大家心里都害怕起来。倪长老提议以天镜湖水寻找寒荒大神的转世之身,带领大伙儿度过难关。

“岂料天镜湖水中出现的影象竟是当年寒荒三大祭司之一的祭天法师楚宁,也是我的堂叔,他早年便是为了挑事对抗金族被驱逐出寒荒城。众人无法,只好请女丑以法力将他招来。

“楚宁到了之后,召集了城中数百名壮士,施展法术,血战了一天,将妖兽尽数赶跑。大家都对他极为敬服,都说他是无所不能。长老会当日便奉他为大巫祝,恢复爵位俸禄。”

拓拔野脑中思绪飞转,已经粗略地猜出大概。听她话语中对这楚宁隐隐有不屑之意,微笑道:“公主认为此人如何?”

芙丽叶公主迟疑道:“父王对他曾有评价,认为有雄才大略,但是太过偏激暴戾,喜欢走旁门左道。我只是觉得,他此时突然出现,实在……实在太过凑巧。”似是觉得如此评人是非,颇为不该,面上一红,不再往下说。

拓拔野点头道:“那么他登上大巫祝之位后,又作了什么事?”

芙丽叶公主道:“他与女丑一道向长老会施压,说若要平息寒荒大神怒气,永得平安,必须遵照万兽神谕,立即将九百九十九名童女送往密山,并且斩杀少昊太子,尽快举兵,分疆裂土。此时他已颇有威望,长老会中不少人转而支持他。但仍是主张保持现状的人更多一些。最后,长老会同意将九百九十九名童女先送往密山,少昊之事,再另外议定。”

拓拔野面色微变,皱眉道:“长老会竟答应将千名童女送入虎口?”苦笑摇头,沉吟道:“那么现在局势如何?”

芙丽叶公主道:“楚宁说,倘若不在明日决定,寒荒七兽将会尽数复活,冰甲角魔龙会随着密山大水一起肆虐寒荒。城里人心惶惶,都害怕得紧。楚宁从城中挑选了两千名卫士作为‘神卫兵’,直接听从他的指挥。派遣这些卫士软禁那些倾向金族的长老们,监控一言一行。”指了指那被拓拔野制服,昏厥在地的卫士,说道:“这卫士便是他遣来看守我的。”

拓拔野微微一笑道:“既是如此,那就不必对他客气了。”飞起几脚,踢中他的腰肋,将其经脉尽数封住。脚尖一勾,踢入床底。

芙丽叶公主忍俊不禁,微笑道:“不知太子又怎会与仙子从这墙里破洞而出?”

拓拔野望了姑射仙子一眼,脸上微微一红,笑道:“说来话长……”忽听屋外嘈杂声大作,有人“哐哐”猛敲铜门,叫道:“公主,不好了!金族大军兵临城下,已经将我们团团包围了!”

拓拔野等人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芙丽叶公主高声道:“你说什么?”

门外卫士惊惶喊道:“金族大军已经将我们团团包围了!各长老都已赶往神女殿,请公主殿下移驾前往!”

拓拔野与芙丽叶公主对望一眼,心潮翻腾汹涌,也不知是喜是悲。

眼下寒荒国人心惶惶,乞和求战者,大致相抵,形势极为微妙。金族大军压境,则令局势如箭在弦。长老会要么立时释放少昊,大开城门,捆缚楚宁等人请罪;要么拥立楚宁为首,以少昊为人质,当即举兵造反。倘若是后者,今夜寒荒城必定血流成河……

门外卫兵见公主不应答,接连大声催促。芙丽叶公主蓝眼凝视着拓拔野,似乎在等他定夺一般。

拓拔野心念微动,已有了计议,微微一笑道:“公主,走罢。咱们去会会那无所不能的大巫祝楚宁。”

芙丽叶公主对他颇为信赖,见他轻松自如,成竹在胸,登时放下心来,嫣然一笑,蓝眼中却情不自禁地掉下泪来,再次盈盈行礼,低声道:“多谢太子,多谢仙子。”

圆月皎皎,清辉漾漾。

西海波涛汹涌,层层白浪轰鸣奔腾,冲卷着灰白色的泥滩。

那黑衣男子怪异地笑着,弯刀在手中呜呜旋转,亮起一道道眩目的白芒;身形如鬼魅飘忽,朝着蚩尤、晏紫苏缓缓走来。所过之处,泥滩上竟浑无足迹。

晏紫苏仿佛突然舒了一口气,拍着胸脯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眉刀羽真’鸠扈。”探头四望,笑道:“老祖呢?没随你一道来么?”

鸠扈嘿然笑道:“晏国主只管放心,老祖他们都在万里之外呢。”晏紫苏笑道:“鸠真人这话说得好生古怪,老祖没来,我为什么要放心?”她巧笑倩兮,音容妩媚,瞧得那鸠扈有些魂不守舍,一味嘿然怪笑。

此时蚩尤腹中如绞,肝肠寸断,恨不能从立即泥滩中冲出,跃入冰冷的海中减消这炽烈的痛楚。身上痛不可抑,心中却是历历分明。眼下西海水妖为了寒荒国之事,几已倾巢而出,这等紧要关头,这眉刀羽真竟突然出现于此,决非偶然。

倘若当真是由西海老祖指使,则岂不意味着诸水妖业已怀疑晏紫苏么?眼下被这水妖抓个正着,她处境之凶险,可以想见。一念及此,蚩尤心中蓦地一阵惊怒担忧。

鸠扈盯着蚩尤,凶光闪烁,故作讶然道:“咦?这小子不是被晏国主神针打得死透了么?怎地又活过来了?难不成是我眼花了?”

晏紫苏瞟了蚩尤一眼,格格笑道:“鸠真人电眼如炬,怎会瞧错?他就是那蚩尤小子。那日我回到众兽山时,发现这小子竟然没死,活蹦乱跳地在山里奔走,料想他必定是有什么辟毒宝物,诈死逃生。于是就一路追拿他去啦。费了老大的气力,才在这西海边上将他擒住。眼下正要给他下蛊,绑回北海呢。”

鸠扈哈哈怪笑道:“是么?想不到竟有人能在老祖与晏国主的合击之下逃生,这可有趣得紧了。”

晏紫苏翩然转身,有意无意地挡在蚩尤的前面,笑道:“是啊,我也纳闷得很呢!想不到这小子瞧来呆头呆脑的,竟有这般能耐。”眼波流转,嫣然道:“是了,鸠真人怎么也回到西海来啦?难道寒荒国之事已经彻底平定了么?”

鸠扈嘿嘿道:“巧得很,晏国主那日前脚刚走,鸠扈就奉老祖之命,后脚跟去了。”晏紫苏若无其事地笑道:“是么?那可真巧啦。”

鸠扈缓缓移近,弯刀韵律地旋转,杀气凛冽,逼人而来。嘿然道:“还有更巧的哩。那日在众兽山中,鸠扈恰巧看见晏国主飞到天井崖下,救起了一个快死了的小子;又恰巧看见晏国主带着这小子御风飞舞,一路朝西海而去。鸠扈眼神不好,依稀看出那小子象是死透了的蚩尤,心中老大的奇怪,所以就忍不住一路跟来了。”声音阴冷,似笑非笑,绿豆似的小眼死死地盯着晏紫苏俏脸,仿佛要洞穿她的内心一般。

蚩尤心中大凛,这水妖一路跟踪,必定瞧得分明,任由晏紫苏如何狡赖也是无济于事了。突然想到连日来,自己与晏紫苏说话相处的诸般情状都落入这水妖的眼中去,心中一阵莫名的狂怒,大吼一声,强忍剧痛,便想不顾一切地冲出泥滩,将其撕为万段!

晏紫苏突然回身,纤巧秀足闪电般压在蚩尤的肩膀上,登时让他动弹不得,笑吟吟道:“臭小子,又想胡闹么?”传音叹道:“呆子,你能斗得过他么?现在蛊虫发作,正是最为凶险关键的时刻,千万不要乱动。否则我可不管你啦。”

蚩尤正剧痛焦躁,怒发欲狂,听了她的娇媚话语,顿时如清水浇顶,瞬间冷静下来,心道:“是了,眼下我连蚂蚁也踩不死一只,又怎地与这狗贼相斗?重伤未愈,这般冒失地跳将出来,非但无益,反倒给她增添顾忌。她机灵得很,定有法子对付这水妖。”当下意守丹田,强自忍住。

晏紫苏回眸笑道:“原来鸠真人早就瞧见我啦!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和我打个招呼呢?岂不是太过生分了么?”

叹了口气,嫣然道:“既然被你瞧见,那我就说实话罢。不错,是我将这小子救活了。我早就说过啦,要靠他向真神领赏,讨那本真丹呢。要是被老祖这般一掌打死,我的封赏岂不是泡汤了么?”

鸠扈嘿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忽地又皱眉道:“是了,鸠扈这一路上瞧见晏国主似乎对这小子关心得很,抱在怀里嘘寒问暖,亲手作羹汤。嘿嘿,想不到杀人如麻的晏国主对囚犯竟是这般温柔体贴么?奇怪奇怪,有趣有趣。”嘿嘿干笑,竟似大有妒恨之意。

蚩尤又是一阵大怒,倏地面红耳赤,便要大吼怒骂,突然看见月光下,晏紫苏俏脸酡红,娇嗔羞怒,美艳不可方物,心中“咯噔”一响,竟似看得呆了。心中一阵乱跳,想到一路上的温柔旖旎,呼吸窒堵,那羞恼愤怒竟突然变为说不出的甜蜜之意。

晏紫苏格格笑道:“原来鸠真人竟是在吃这小子的醋么?既然如此,你也乖乖做我的囚犯便是。”

鸠扈那张麻脸蓦地涨为紫红色,在夜色中说不出的丑陋险恶,干笑不语。在距离晏紫苏六丈处站定,咳嗽一声,嘿然道:“晏国主,咱们已经兜了万里路了,现下就不必再兜圈子了罢?”

晏紫苏嫣然道:“既然鸠真人有话要说,只管开口便是。”

鸠扈嘿嘿干笑数声,沉吟不语,一双绿豆眼在她的身上不住地打转儿,过了片刻,方才咽了口口水,涎着脸道:“晏国主是明白人,难道还不明白鸠扈的心思吗?”

晏紫苏妙目中倏地闪过羞怒神色,凌厉杀气稍纵即逝。

蚩尤听得又是愤怒又是纳闷,心道:“这狗贼不知想要挟什么?”腹内又是一阵撕裂似的剧痛,汗水涔涔。

眼见晏紫苏俏立风中,笑吟吟低头不语,黑衣翻飞,玲珑毕露,鸠扈麻脸上闪过怪异的神色,整张脸仿佛都因激动而扭曲了一般,往前走了一步,嘎声道:“晏国主,你只要你答应了我,今日之事,我便忘得一干二净,决计不向旁人提起……”

晏紫苏侧头笑道:“倘若我不答应呢?”

鸠扈一愣,目光陡然森冷,桀桀笑道:“那也无妨。鸠扈他日拜见老祖之时,自会将近日所见所闻,一一如实禀报。”晏紫苏格格笑道:“是么?也不知老祖是信你多些呢,还是信我多些?”

鸠扈阴冷地笑了几声,左手从怀中掏出一只银白色的四翅怪虫,嘿然道:“老祖即便不信鸠扈,也应当相信这‘泪影虫’罢?这一路上,它可是哭个不停哩!”

晏紫苏花容瞬间惨白,笑容也突然凝住了一般。

蚩尤剧痛欲狂,迷糊中觉得这“泪影虫”的名字好生熟悉。蓦地一凛,突然想起大荒中有一种罕见的奇虫,传闻它流泪之时,可以将当时所见的情景影印入泪珠之中。泪珠滚落泪囊,凝结为内有影象的珍珠。因而这种奇虫名为“泪影虫”。

蚩尤惊怒之下,清醒大半。这水妖倘若已将自己二人一路情形影印于那怪虫的泪珠中,晏紫苏纵有千张嘴,也辩不分明了。

涛声阵阵,海浪层层汹涌。潮水倏然淹没了晏紫苏的赤足,又倏然退却。晏紫苏低头望着自己雪白的脚趾,微笑不语,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鸠扈转头望望天空那轮明月,嘿然道:“晏国主,我跟了你们足有十日了,你可知我为什么偏偏挑了今晚现身么?”晏紫苏脸色雪白,依旧笑而不答。

鸠扈怪笑道:“嘿嘿,今夜是月圆之夜,再过几个时辰,晏国主再神通广大,也要变成一只九尾狐狸。鸠扈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要抓住一只狐狸,总不是什么难事罢?”

突然语锋一变,厉声狞笑道:“晏紫苏,若是识相,就乖乖地脱光了衣服让老子玩个痛快!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就将你先奸后杀,连带着这臭小子一起剁成肉泥!”面目突转狰狞凶怖,周身黑衣蓬然鼓舞。

蚩尤此时方知这鸠扈竟是妄图以此要挟,玷辱晏紫苏,熊熊怒火轰然灌顶,气得险些爆炸开来,双目尽赤,狂吼道:“狗贼敢耳!”

鸠扈大怒,右手一抖,那弯刀“呼”的一声,破空飞出一道雪亮的刀芒,闪电般斩入蚩尤头侧的泥滩。“砰”的巨响,泥浆迸溅,蚩尤只觉一股锐痛直刺骨髓,与体内蛊虫裂痛相激,险些晕去。

他这一刀只是虚晃,倘若当真发力,蚩尤眼下避无可避,早已被劈为两半。饶是如此,其气芒锋锐,也令现下的蚩尤大吃不消。

晏紫苏突然格格脆笑,道:“鸠真人为何对紫苏这般不依不饶?”鸠扈听她温言软语,面上的煞气不由又淡了下来,嘿然道:“晏国主,谁让你这般撩人?那日鸠扈在北海潜龙宫见了你,连魂魄都找不回来了。嘿嘿,那时我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尝尝你的滋味。”说到最后几字,竟连声音也颤抖起来。

晏紫苏嫣然笑道:“是么?那你便过来罢。”俏脸高仰,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摄魄地望着鸠扈,浅笑吟吟。

鸠扈嘿然摇头道:“嘿嘿,晏国主身上少说藏了千儿八百只蛊虫,鸠扈就算长了一千个胆也不敢靠近。”晏紫苏吃吃笑道:“胆小鬼,又想摘花,又怕刺扎。”眼波流转,柔声道:“鸠真人,你究竟想怎样呢?”

鸠扈咽了口口水,干笑道:“晏国主,你乖乖儿地衣服脱光,丢得远远的,千万别耍什么花招。”手中弯刀虚晃,对准蚩尤的头颅。

晏紫苏笑道:“咱们可把话先说清楚啦。这小子是我的聚宝盆呢,你若是伤了他一根寒毛,我可就不客气啦。”一边说着,一边轻解罗衫,黑色长袍倏然滑落,仅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桃红色亵衣站在雪白的浪花中。

玉体玲珑,浮凸有致,楚楚动人,活色生香。

蚩尤脑中嗡然一响,心中悲郁狂怒,想要怒吼制止,却痛得发不出声来,经脉断裂处,如刀割火焚,仿佛可以听见无数块垒崩散粉碎的声音。

海风吹拂,亵衣翻飞,春光妙处隐隐若现。鸠扈全身僵硬,木楞楞地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血红的小眼紧紧地盯在晏紫苏冰雪莹白的胴体上,顺着那纤美的脖颈一路下滑,那浑圆骨感的肩头,优美的锁骨,隐藏于桃红薄纱之下的高耸雪丘,不盈一握的腰肢,雪白丰美的臀部,修长曼妙的双腿……目中欲焰熊狂,喉中发出低沉的怪响。

潮水倏然涌至,浪花飞卷,那桃红色的亵衣倏地被白沫卷落,随浪飘摇而去。

晏紫苏一丝不挂地站在海中,站在淡淡的月色里,仿佛一树梨花,簌簌风中,美得令人瞬间窒息。

蚩尤怒不可抑,体内仿佛突然迸爆炸裂,发出一声凄冽的嘶吼,恨不能将鸠扈的双眼挖将出来。那熟悉的凛冽的杀意在他喉中、脑顶熊熊焚烧,让他喘不过气来。强烈的恨意在心中浓缩为越来越鲜明的呐喊,他要将这无耻狗贼碎尸万段!

鸠扈颤声道:“妙极!妙极!”左手连弹,黑光飞舞,接连不断地打在晏紫苏的身上,晏紫苏低哼几声,动弹不得,周身经脉已被他尽数封住。

晏紫苏格格笑道:“胆小鬼,将我经脉封住作甚?难道你喜欢抱着一个木头么?”

鸠扈喘息着怪笑道:“你太过狡猾,还是小心为好。抱着木头就抱着木头罢,老子也管不得了!”手中弯刀忽然旋转,贴在背上。形如鬼魅,闪电般朝晏紫苏飘去。

蚩尤吼道:“狗贼,你敢动她一根寒毛,蚩尤爷爷就将你撕成碎片!”鸠扈理也不理,倏地掠到晏紫苏身旁。徐徐绕走,喘息着瞪眼上上下下地凝视,手指颤抖地搭上了她雪白滑腻的肩头。

晏紫苏格格脆笑,挣脱不得,眼波凝望着蚩尤,双颊酡红,瞬间苍白,别转头去。

蚩尤震天怒吼,眼角迸出血丝,整张脸扭曲可怖,狰狞如凶神妖魔,哑着喉咙厉声大骂。一阵海涛汹汹卷过,登时将他和他的喊声一齐淹没。

那冰冷咸涩的海水瞬间拍来,砸在蚩尤的脸上,却浇灭不了熊熊恨火,海水在他舌根徐徐泛开,说不出的咸涩。浪花朦胧中,看见那鸠扈的手爪战栗着在晏紫苏莹白的肩膀上摩挲,心中苦怒悲愤,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狂怒之下,全身竟剧烈震颤起来。

蓦地一声大喝,也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量,竟从泥滩中跳将出来!

“啊!”晏紫苏惊叫一声,鸠扈也猛吃一惊,住手凝神戒备。

蚩尤惊怒狂喜,一齐袭上心头:“难道自己的伤势竟已好了么?”刚一念及,体内狂裂剧痛,几将晕厥,踉跄着摔倒在地。

鸠扈松了一口气,阴冷怪笑道:“小子,你嫌离得太远看不清楚么?老子就让你看个明白。”猛地伸出乌黑的手爪,便欲朝那巍巍雪丘抓去,晏紫苏“啊”地一声低吟,脸上酡红,羞怒之色一闪而过。

就在这一刹那,蚩尤怒吼着强自撑起,朝鸠扈冲去。侧面浪涛飞卷,轰然一声,登时将他掀翻在地。

鸠扈吃了一惊,旋即哈哈大笑,斜睨着晏紫苏,嘿然道:“晏国主,这小子不是你的囚犯么?怎地看见你和我亲热,竟连性命也不要了?”

晏紫苏咬着嘴唇,眼波温柔地凝视着蚩尤,悲喜交集。

涛声悲奏,浪潮怒涌。蚩尤咬紧牙关,喷火双目盯着鸠扈,一言不发,缓缓地爬起身来。那目光中充满了狂肆的恨意与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鸠扈明知他眼下形同废人,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一股森冷彻骨的惧意。惧意瞬间又变成了羞恼妒怒,桀桀怪笑道:“小子,你给我乖乖地躺着看罢!”右手凌空疾劈,黑光破舞,当头击在蚩尤额顶,蚩尤闷哼一声,鲜血长流,身形微晃,再次摔倒在地。

海浪倏然卷过,迅速洇开猩红之色。

晏紫苏大惊,俏脸刷地惨白,连声呼叫,蚩尤昏迷不醒。鸠扈妒意横生,冷笑道:“晏国主对这小子倒关心得很……”

晏紫苏扭过头来,妙目森冷地凝视着鸠扈,淡然笑道:“鸠真人,我可是说过啦,若是他少了一根寒毛,就别怪我不客气……”

鸠扈突然大怒,重重一个耳光,将晏紫苏击倒在地,喝道:“贱人!老子忍你够久啦!你以为自己了不得么?有烛真神撑腰就谁也不放在眼里?他奶奶的,勾结外贼,还敢这般气焰嚣张,老子今日倒要看看你怎么神气!”

晏紫苏脸颊潮红,胸脯急剧起伏,格格笑道:“那咱们就走着瞧罢。”鸠扈狞笑道:“想吓唬我?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将你先奸后杀!嘿嘿,横竖有这臭小子做替死鬼。”拉着她的手臂在海水泥滩中急速拖行,到了蚩尤身前数尺之处停下,飞起一脚踢在蚩尤的肚腹上,喝道:“他奶奶的,起来!”

蚩尤猛一颤动,徐徐睁开眼睛。鸠扈蓦地揪住他的头发,硬生生提了起来,指着晏紫苏狞笑道:“你不是喜欢这贱人么?好好看看老子怎么玩你的女人!”狠狠地将他的头摔在泥滩上,又猛踹了他一脚,蚩尤弓起身子,疼得龇牙咧嘴,泪水也禁不住冒将出来,心中怒火狂沸欲炸。

鸠扈喘息着瞪视着晏紫苏,狞笑道:“贱人,看我怎么收拾你!”俯身掐住她的脖颈,往她花唇上咬去。

蚩尤悲怒狂吼,突觉喉中一甜,数百紫黑色的血块迸飞而出,体内忽觉空空荡荡,剧痛全消。刹那之间,任督二脉竟似霍然贯通,既而阴阳二脉也突然畅通……

就在鸠扈即将触及晏紫苏花唇的那一刹那,晏紫苏突然盈盈一笑,目光中闪过怨毒、欢喜、愤怒的神情。鸠扈心中蓦地一惊,视线所及,突然看见一只幽绿色的怪虫闪电似的从她的两瓣花唇间飞出,倏地没入自己口中!

鸠扈大骇,突觉喉中一疼,宛如刀割剑剐,声带竟瞬间断裂;既而一团毒辣烈火轰然卷下,直冲肠腹。

晏紫苏银铃似的笑道:“这‘美人舌’味道如何?”鸠扈惊怒如狂,嘶声怪叫,奋力一掌朝着她春花似的笑靥上拍落。

突听蚩尤一声大吼,闪电似的跳将起来,左手如钢钳铁爪,蓦地掐住鸠扈的脖颈,将他硬生生提起,右手双指如流星飞舞,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插入鸠扈双眼之中!

“哧!”血箭飞射。鸠扈嘶声惨叫,双掌轰然猛击,黑光爆舞,激撞在蚩尤胸腹。蚩尤闷哼一声,口喷血雨,冲天倒飞,口中却哈哈长笑:“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好痛快!”双手一捏,将指缝间的两颗眼珠挤得粉碎。

鸠扈双目黑洞幽然,满脸血痕,手爪乱抓,发出鬼哭狼嚎似的悲吼,突然反手拔出弯刀,朝着半空中的蚩尤飞旋怒斩!

晏紫苏失声惊叫,连忙默念蛊诀。鸠扈惨叫一声,立时仰天跌倒。

但那弯刀业已脱手飞出,破空怒舞,在月光下闪起银轮眩光。刀势如风雷,“哧”的一声,不偏不倚,霍然劈中蚩尤脸额,入骨三分,镶嵌着震动不已。

鲜血喷溅,蚩尤眼前一片血红,头颅犹如迸裂开来一般,大吼一声,奋力将那弯刀生生拔出,想要朝那鸠扈掷去,但体内方甫通畅的几道经脉又蓦然断裂,真气瞬息荡然全无,重重摔倒在浪花之中。鲜血汩汩,将潮水急剧染红。

冰冷的海水四面波荡包围,蚩尤剧痛欲死,混沌中听见晏紫苏尖叫道:“呆子,快将头埋到泥滩中!”当下竭尽余力,将脸额紧紧贴在柔软的泥滩上。细腻柔软的泥滩,温柔得如同晏紫苏的手,伤口的剧痛登时消减。

那鸠扈厉声痛吼,在海潮中茫然旋转,散发血污,形如妖魔,突然怪叫一声,周身肌肉急剧波动,骨骼锐变,灰色毛羽纷纷破肤而出。瞬息间化为一只人面灰鸠,冲天飞起,在海风中胡乱飞舞,怪叫迭声。

晏紫苏娇叱道:“哪里走!”口中念念有辞。鸠扈在半空张开巨翼,发出凄冽的悲啼,通体血红透明,剧烈搏动。突然“砰”的一声巨响,那只幽绿色的怪虫从他背脊破撞而出,直冲霄汉。

鸠扈嘎然惨啼,毛羽迸飞,血肉激溅,四下迸炸爆舞。刹那之间,只余下一具森森白骨。白骨依旧保持着舒展飞扬的姿势,在夜风中停顿片刻,蓦地化为纷扬的粉末。

晏紫苏躺在海潮中,格格脆笑,心下大快,忽然看见漫天横飞洒落的血肉之中,竟有一只银白色的四翅怪虫低低掠过,发出嗡嗡的叫声,朝着东边飞去。赫然是鸠扈的“泪影虫”!

晏紫苏面色骤变,心仿佛突然停止跳动一般,失声道:“糟糕!”想不到鸠扈临死之际竟提前将这怪虫放飞逃离!倘若这怪虫按他指使,飞回西海老祖等人的手中……心下惊怒惶急,不敢再往下想。但此时周身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泪影虫从头顶飞过,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冰魄似的圆月、疏淡的星辰,在深不可测的夜空中耀射着冷冷的光。她僵直地躺在寒冷的海水里,潮水已经淹没到她的耳际,满头黑发在海涛中迷乱地漂浮荡漾。周身冰凉,恐惧懊悔,脑中一片空茫。

突然心想:“是了,我真是吓傻啦!这里到众兽山,途中万里冰雪寒荒,泪影虫这般弱小,又怎能飞到?即使不被风雪冻死,也必定成为雪鹫冰鸟的腹中之物。”一念及此,心中登时欢喜起来。但隐隐之中,仍有一丝顾忌担忧。

蓦地想起蚩尤生死不知,猛地一凛,方甫放下的心又立时高悬起来。寒意凛冽,急忙大声呼喊。接连喊了数十声,四下浑无应答,只有海浪声声,鸥鸟鸣啼。凝神聚意,竟连他内心的两心知也感应不到了。

晏紫苏越发焦急恐惧,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那呆子吃了鸠扈一刀,已经……已经死了么?”心中突然如把尖刀刺扎,痛不可抑,险些透不过气来,尖声大叫:“蚩尤!呆子!你……你可别吓我!快些回话呀!”

如此又叫了数十声,仍是一无回应,她心里更加慌张害怕,一面大叫,泪水一面接连不断地涌将出来。

风声呼啸,浪涛层叠铺卷。水花迷蒙中,星辰摇摇欲坠,夜幕仿佛要崩塌下来一般。她竭尽全力大声呼喊着,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嘶哑,终于连自己也听不分明了。周身在寒冷的海水里颤抖,无边的黑暗的恐惧,空茫地包拢着,仿佛那越涨越高的潮水,要将她彻底吞噬。

海潮汹涌,一阵大浪冲来,将她朝岸上推送,继而又蓦然回卷,将她浮萍般拖曳着朝海中漾去。正跌宕沉浮,突然臂上一紧,竟被人牢牢抓住。晏紫苏吃了一惊,转头望去,“啊”地一声,哭出声来。

那人眉目英挺,面色苍白,正是蚩尤。自右额头到左颊,被鸠扈的弯刀斜斜地砍了极深极长的一道口子,伤口虽已被泥滩愈合,但皮肉翻卷,歪歪扭扭,连挺拔的鼻梁也断了一个缺口,说不出的难看可怖。

晏紫苏心中大痛,想要伸手抚摩他脸上伤口,却动弹不得,恨恨道:“杀千刀的鸠扈,早知如此,便不让你死得这般痛快啦!”心下难过,泪水滚滚,柔声道:“呆子,还疼不疼?”

蚩尤费力地摇摇头,哑声嘿然而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来。此时他体内经脉重归断裂混乱之态,真气岔乱奔走,酸软无力。惟有右手紧抓晏紫苏的手臂,牢牢钳握,不知何处来的力气。

晏紫苏破涕为笑道:“呆子,谁让你这般莽撞地与他拼命?”听见他心中所思,忽然脸上酡红一片,极是欢喜,叹道:“傻瓜,他哪能占得了我的便宜?”

蚩尤呆呆地凝视着她赤裸的身躯,苍白的脸上突地赤红。想到那鸠扈竟敢触摸她的肌肤,心中愤恨怒火又熊熊跳窜,忖想:“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怎地那时突然没了气力?否则便先将那狗贼的爪子砍下,再剁成肉酱。”

晏紫苏眼中蓦地闪过羞恼愤恨的神色,突然得意地格格笑将起来。蚩尤大为纳闷,皱眉望她。晏紫苏笑道:“呆子,难道我只会变脸不成?”脸上又是一红,却不往下说。

蚩尤恍然,这妖女的容颜既能千变万化,身躯自当亦然。鸠扈纵然触及她的肌肤,却未必是其“真身”。心中一松,莫名大喜,那抑郁愤懑之意登时烟消云散。

晏紫苏脸上更红,娇艳欲滴,啐了他一口,笑道:“大呆瓜,你这般欢喜作甚?难不成觉得自己吃了什么亏么?”话语娇嗔,脸上却笑吟吟地颇为欢喜。

蚩尤陡然大震,心里忽然一阵惊惶迷乱,忖想:“是了,那狗贼摸了妖女的身体,我为何会这般狂怒?得知那狗贼摸到的不是她真正的肌肤身体,我又为何这般庆幸?难道……难道……”自与晏紫苏重逢以来,这念头他便一直隐隐地藏于心底深处,偶有想到,也觉得荒谬可笑,立时移念他想。

若在从前,他素来不知、不想男女之事,一心叱咤大荒,重建蜃楼城,即便有今日际遇,即便当真喜欢上这水族妖女,多半也是懵然不觉。但暗恋纤纤之后,初知其中甘苦;与八郡主一段无由而始、无疾而终的因缘,更加让他逐渐懂得深究反思。

此刻,被她一语点醒,登时如五雷轰顶,蓦地呆住。想到这一路八千里寒荒绝地,想到些日子以来的诸端情景,想到鸠扈纠缠她时自己狂怒欲爆的心情,那念头登时越来越发鲜明,心中的惊惑惶恐越来越盛。

正自慌乱惊恐,体内蓦地又是一阵剧痛,爆涨欲呕,难受之极。喉中腥甜,“哇”地一声,猛地又喷出数十块紫黑色的淤血来,漂浮于潮水上,跌宕摇漾。

晏紫苏不忧反喜,笑道:“好啦,好啦!我给你喂的那‘西海蝎蛇蛊’还当真有效呢。”蚩尤心中一凛,那西海蝎蛇蛊乃是传说中极为可怖的蛊毒,一旦进入人体,便顺着气血经脉四处疯狂咬噬,最后沿着脊柱钻入脑中,吸食脑髓,令人疯魔而死。

晏紫苏笑道:“呆子,我要害你只需那‘两心知’便绰绰有余啦。这蛇蝎蛊虽然可怕,却刚好能救你的命呢。你体内经脉被西海老祖打得断裂混乱,一塌糊涂,四处都是淤血,倘若不能将这些血块取将出来,纵有神丹妙药,也不能将你经脉修复。”

顿了顿,道:“而这蛇蝎蛊到了你体内,恰好替你将混乱的经脉一一缕顺归位,又可将你的淤血尽数吞吃干净,岂不是妙得很么?”

蚩尤又惊又喜,心道:“原来先前任督诸脉霍然贯通,竟是这蛇蝎蛊虫的功劳!”晏紫苏道:“是啊,你的任督二脉虽有损伤,却幸亏没被老祖震断。蛇蝎蛊吃尽二脉中的淤血后,这两脉自然便贯通啦。只是你太过心急,非要与鸠扈拼命,结果反而将这几处经脉又震伤啦。”妙目凝视着蚩尤,嘴角微笑,不住叹气。月光下瞧来,说不出的妩媚俏丽。

蚩尤怔怔地望着她,想着这妖女对他的绵绵情意,心底里仿佛有什么慢慢地融化开来,先前的困惑惊慌逐渐转为温柔之意。那桀骜狂野的脾性又复苏起来,突地忖想:“是了,即便我当真喜欢这妖女,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又有什么见不得人么?”如此一想,心头大快,豁然开朗。

但突然之间,脑中又掠过纤纤的如花俏脸,心中蓦地又是剧震。猛一摇头,暗自忖道:“罢了罢了!我想纤纤妹子作甚?她喜欢的始终是乌贼。即便不能与乌贼一起,也断然不会将我看在眼里。他奶奶的紫菜鱼皮,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即断,岂能这般黏黏糊糊,分不清明?没的让人笑话!”但心中仍是一阵酸苦,又想:“此生此世,我只将她当作好妹子便是……”

这时一阵大浪卷来,晏紫苏“啊”的一声大叫,险些从蚩尤手中甩脱。蚩尤大惊,探出左手,奋力抓住晏紫苏的另一只手臂。两人登时被汹汹波涛荡起,随波逐流,朝海中飘去。

波涛澎湃,数次三番险将两人分开。

蚩尤精疲力竭,业已有些不支。但想到身在茫茫西海之上,一旦分开,只怕永不能相会了,惟有咬牙紧握双手。

晏紫苏嫣然道:“呆子,你抓得我疼死啦。”凝神聚意,默念法诀。“哧哧”连响,蚩尤身上的衣裳登时抽丝化缕,破空穿海,缭绕飞舞,刹那间将二人紧紧缠绕住。

万里明月,星汉无声。海上风声呼啸,粼光波荡。

他们四目对望,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么近的距离,肌肤相贴,呼吸相闻,听不见周围的风浪,只听见彼此怦然的心跳。

“两心知”在蚩尤的心里轻轻噬咬着,那麻痒而甜蜜的疼痛,第一次带给他难以名状的幸福。晏紫苏温柔的眼波,嫣然的笑容,仿佛成了比西海风浪还要凶猛的漩涡,让他沉溺其中,忘了呼吸,忘了思考。

这一刻,他们似乎忘了西海汪洋风波险恶,忘了前途茫茫祸福难测,两人在此起彼伏的巨浪中跌宕沉浮,高一潮,低一潮,不知要飘到什么时候,也不知要飘到什么地方去……

大风鼓舞,檐铃乱响。

“铿锵”一声,公主阁的铜门蓦地打开,门外卫士纷纷后退。拓拔野身着寒荒狼毛长衣,头戴宽沿毡帽,化身为看护芙丽叶公主的卫士,昂首而出。他的身材与那晕厥的卫士相近,帽檐又压得甚低,将半个脸遮挡在阴影之中,乍看之下分辨不出真假。

众卫士不疑有他,纷纷行礼道:“云卫长!”拓拔野大剌剌也不还礼,微微一笑,心道:“原来你姓云,难怪要晕倒了。”侧身让开,芙丽叶公主与姑射仙子款款而出。众卫士又纷纷行礼,齐声高呼。

姑射仙子一袭白衣,翩然飘舞,只是面上蒙了寒荒贵族女子特有的蚕丝面纱,看不清脸颜。饶是如此,犹觉容光清丽,不可逼视。情势紧急,众卫士只道是某贵族女子,心中也不起疑,拥簇着芙丽叶三人,沿着回廊朝宫殿东门外的广场走去。

寒荒王宫依山临渊,坐落北峰半山险崖之上。宫殿外沿九里长的回廊飞檐流瓦,气势轩昂,如玉龙蜿蜒,迤俪延伸至峰顶。在这回廊之上,一览众山小,可以将南面万里风光尽收眼底。

拓拔野凝神远眺,圆月高悬,清辉万里,远远地可以看见不计其数的金族大军西面八方向寒荒城包涌而来。寒荒城群山脚下,火光点点,漫山遍野,如星海奔泻,瞬息百里。

万千旌旗猎猎卷舞,仿佛浪潮一般翻涌前进。刀林戈海在月光与火光映衬下,闪烁着漫漫眩光。马兽嘶鸣声,军号声,战鼓声,大军整齐行进时所发出的闷雷似的响声,在群山之间激荡缭绕,声势惊人。

西皇山群峰诸堡灯火通明,人影憧憧。各峰之间的飞索急剧摇荡,吊车交错,万千卫士征遣调度,各赴城堡戍守。

拓拔野凝神倾听,透过诸多喧闹嘈杂的声响,隐隐可以听见从寒荒城各个角落传出的尖叫声、呼喊声以及孩童惊恐的哭声。

回廊之外便是万丈悬崖,崖边均以西荒白铜铸以栏杆飞索,层叠防护。栏杆与回廊之间,凿有一条宽达两丈的栈道,环绕山势,盘转迂回,直抵天镜湖。但这栈道极为斜陡,乃是宫殿卫兵与神殿卫士的上下之道。

此时漫山狂风呼啸,人影纷乱。栈道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手持长戈弯刀的卫士,呼喝呐喊,声如鼎沸。见到芙丽叶一行,纷纷躬身行礼,状极虔诚。楚宗书极受寒荒国众人爱戴,这秀丽矜持的公主也深受众人敬爱。

前方人潮纷纷辟易,拓拔野等人出了回廊牌门,朝宫殿东门外的广场上走去。

广场上有一纵横各八丈的白玉楼台,雄伟华丽,是名“登仙台”。登仙台所倚背的峭崖山壁上,有三十六个巨大的滑轮,吊动六辆铜车,直达崖顶。寒荒贵族、长老如欲上北峰峰顶,必须先由其他山峰坐飞索吊车到这北峰登仙台,再由滑轮铜车送至峰顶。

此刻广场上四处都是凝神戒备的戎装卫士。数十名长老、贵族正在众卫士的护卫下,次第从各峰飞索吊车中走下,随着人流涌上登仙台,进入滑轮铜车。

当拓拔野三人进入最后一辆铜车,众卫士奋力将铜门关闭,迅速后退,大声朝上方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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