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夜倾城

第十六章一夜倾城

科汗淮将他扶起笑道:“并非师徒,不必行此大礼。咱们颇为投缘,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再说答应了雨师妾的事情,我又岂能失信?”当下与拓拔野一道坐在沙滩上。明月当空,海风吹拂,他淡然说来,逐步讲解这潮汐流的精妙之处。科汗淮道:“潮汐流所练的不是气,而是意念力。倘若要练气,需得从最为简单的气流练起。但你体内真气充沛,已经足够了。你需要修炼的是,如何以意御气。真气不管有多少种属性,都如这水流。深山瀑布也好,冰山春流也好,要想练成浩然真气,都得汇水成溪,再聚合为江河。”

“所有江河支流汇合处,必是最为凶险的所在。这便好比你体内真气,来自不同属性,不同地方,在经脉间游走,要想汇合,必要相交,但相交之时,便是至为凶险的时候。稍有不慎,经脉便要被震伤冲断。”拓拔野感同身受,连连点头。科汗淮道:“倘若这水流太过凶猛遄急,势必要毁坏甚至淹没河床。你可知如何才能将这支流顺利汇合,而不让河床毫发无损呢?”

拓拔野沉吟片刻,目光一亮道:“是了!倘若我能将这河床加宽,多一处回旋的余地,自然便能使得支流顺利汇合!”科汗淮微笑道:“正是如此。因此随时随地改变经脉,便是潮汐流的第一要义。”拓拔野颇有茅塞顿开之感,连连点头。

科汗淮道:“经脉便如河道,不能阻挡河流,阻挡则崩。而应因时应势,变化如意,将这滔滔江水导引到你想要去的任何地方。”

拓拔野皱眉道:“可是经脉又怎能改变呢?”科汗淮道:“意在气先,气随意走。经脉可以由你的意念来调整。”科汗淮不急着教他意念力的方法,又往下说道:“黄河九曲,千古长存,便是因为她常常改变河道的缘故。只是这九曲之处,其实早已不一样了。但黄河、长江,并非至强的水流。”

拓拔野点头道:“至强的水流自然是这海洋。”科汗淮颔首道:“正是。不管江河如何泛滥,到了这海洋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要想将五湖四海的真气浑然合一,你便要有大海般的容量。”拓拔野瞧瞧自己的肚子,又瞧瞧波涛汹涌的海洋,笑道:“我的饭量至多是两斤牛肉而已。”

科汗淮微微一笑,右手指在拓拔野丹田处:“你的大海在这里。”

他盯着拓拔野困惑不解的脸,一字字地说道:“练气先练意。意守丹田,将它变为万里汪洋。所有真气到此,便如江河入海。那时无论是冰泉还是山溪,都不过是海洋的水滴而已。”拓拔野在心中不断重复:“经脉是河道,丹田是汪洋。意在气先,气随意走。”反反复复念了几十遍,只觉得这道理仿佛十分浅显,却又说不出的艰深。他先前诸多苦痛,便是因为体内真气太盛,如黄河泛滥,冲击全身,倘若能将周身真气如江河般导入丹田气海,那自然妙不可言。但是丹田方寸之地,如何容下许多真气,他脑中仍是一团迷雾。当下相问。科汗淮指了指中天圆月,又指了指呼啸奔腾的大海,微笑不语。拓拔野心中更加糊涂,心想:“难道这与月亮有关么?”突然心中一动,隐隐想明白了某处,但又说不出来。海浪轰响,潮汐高涨,逐渐已漫到他们脚边。科汗淮道:“你瞧这大海,平常时和风丽日,微波不惊,但一旦发怒起来,便海啸狂风,不可抵挡,什么岩石大山,也挡她不住。但是,拓拔兄弟,你知道这日夜的两次潮汐是因何而起么?”

拓拔野摇头。科汗淮淡然道:“那是因为这天上的月亮引起的。”拓拔野大为奇怪,心想:“月亮引起潮汐?那太阳岂不是要引爆火山么?”

科汗淮道:“大荒所有星象家观测到,每逢月圆之夜前後,必然有较大潮汐。虽不知因何缘故,但是必定与这月亮有关。月亮离地千万里,竟能影响大海涨落。你的念力为何不能控制你体内的真气呢?”这句话如青天霹雳,登时将拓拔野震得愣住。

科汗淮道:“真气汇集丹田,就象大海。你的意念力就象月亮,每日影响大海涨落,将真气回涌到全身经脉,循环周转,再回到海洋之中。感应天地之力,化而为一,万里汪洋,涨退随心,恣意来去。这就是潮汐流的修炼之道。”拓拔野听得心跳如鹿,热血沸腾,连呼吸仿佛都突然停顿。仿佛眼前黑布陡然被揭,突然瞧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光明世界。科汗淮道:“以意御气,以气养意。在每日的潮汐中接纳江河百川,循环周转,所以大海才会有这样的活力与能量。”

他见拓拔野满脸顿悟的狂喜,微微一笑道:“其实这不过是极为粗浅的道理,潮汐流原也不是什么艰深难懂的神功。眼下你体内诸多真气,如黄河大潮,肆意奔流。倘若不知控制,必成大害。但若是持之以恒,每日两次修炼潮汐流,则可以将它纳入丹田气海,化为己用。”拓拔野听到“持之以恒”四字,不由面上又是微微一红,笑道:“科大侠放心,我一定每日认真练功。”

科汗淮微笑道:“如此便好。月有盈缺,但修行却不可以偏废。潮汐流的根本在于修炼你的意念力。倘若你意念坚定强大,如琅琅明月,那你体内真气潮汐自然可以随心所欲。”他突然微举右臂,“嗤”的一声,青色真气蓬然冲出,淡淡道:“断浪气旋斩的气旋出鞘,是因为我的意念力出鞘。它力量的强弱决定于我意念的坚定与集中。”气旋斩随意吞吐回旋,忽大忽小。

他接着又道:“但是修炼意念力的方法,只能意会而无法言传。有九字口诀你可以牢记于心:意守丹田,念散意不散。你的意念力扎根于丹田气海,但力量却可以传达千里之外。”意守丹田,力达千里。这是何等境界。拓拔野悠然神往。倘若是其他人听到科汗淮的这一番话,定然要大大吃惊。盖因其时大荒,分为“气”、“意”两大修炼派系。各族的勇士、兵将崇尚炼“气”,追求以气御剑、御气飞行的境界。而各族巫祝、法师则更崇尚炼“意”,以意御物,天人合一。

意气两立,不能混修,乃是上古遗训。虽然大荒中许多勇士亦会法术,譬如乔羽便颇为精通青木法术,但仍是将意、气分开修炼。打破“意、气”界限,以意御气,以气养意,实是闻所未闻。

拓拔野素无经验,自然不会有惊疑排斥之念,是以对这奇异的御气之术,反倒理解得甚为透彻。

科汗淮又在沙滩上,用手指画出人体周身大穴及经脉图,道:“你体内真气被雨师妾与我,分别蕴藏在十六处大穴。但这只是权宜之计,需得由你自己将这十六处真气,逐步吸纳入丹田气海。因此你需将这经脉与穴道图熟记于心。”逐个指点拓拔野身上各穴,直至他能准确无误地一一说出。科汗淮起身,拍拍身上的沙子,道:“拓拔兄弟,以后之事,我可无法再帮你什么了。需得由你自己慢慢领悟,逐步将真气消解。你天资极好,想来不是难事。但千万记住,贵在坚持。”

他望望天上明月,又望望汹涌海浪,道:“今夜潮汐极剧,你可以好好感应这天地间的玄机。等到海水漫过你膝盖之时,便可以回房休息了。”科汗淮不再言语,径自转身回集贤苑。

拓拔野独自一人,盘膝坐在沙滩上,面对圆月潮汐,心中波涛汹涌,默念潮汐流口诀:“……练气先练意,意在气先,气随意走。百川入海,气入丹田。气如流,意如月。天人合一,以意御气,气如潮汐……”当日在桃花源洞中,时间紧迫,科汗淮不过授其口诀,拣紧要之处解释。仓促间他虽然天资绝顶,但也不过学会皮毛而已。今夜听他深入浅出,娓娓道来,再复颂这口诀,登时心中一片了然,喜不自胜。比之当日初窥门径的狂喜,又多了一分顿悟的澄宁。拓拔野摈除心中杂念,意守丹田。耳中轰鸣的潮声逐渐淡去,心中一片宁静。不知过了多久,只觉丹田处空空荡荡。他脑中尽是科汗淮所绘的经脉与穴位表图,渐渐地竟然当真感到自己体内经脉纵横,如江河流淌。诸多真气宛如湖泊一般,隐隐鼓动。

当下集中意念力让膻中穴的真气随着经脉朝丹田流去。过了半晌,那真气竟然当真缓缓流动,朝丹田涓涓而来。前些时日,他御气调息,是以气御气,偶有以意御气,也是无心之作。但今日刻意以意念力控制真气流动,却是从未有过。虽然气流缓慢,但意到气随,滔滔不绝,此中畅快自如,远非当日被气所御,真力乱转可以比拟。拓拔野又惊又喜,热流真气圆转随心,终于流入丹田处,果然如江河入海,瞬息空荡。真气周转,气海潮汐。丹田处隐隐如大潮涨起,又缓缓退下。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腿上冰冷,睁开眼一看,波涛如雷,白浪滚滚,已经涌到他的腿上。月如玉盘,清辉普照,海面上一道长长的白光,摇曳波荡。他心中说不出的宁静欢悦,仿佛已与这午夜大海同化一体。

此后二十余日,拓拔野每日涨潮、退潮之时,必悄悄来到海边沙滩,盘膝修行这“潮汐流”。

他悟性甚高,很快便将其精要了然于心。只是还有些微地方始终不得其解,想起科汗淮所说,一切需靠自己慢慢领悟,便暂不焦急,循序渐进。三日之后,体内真气已经可以随意缓慢周转。

此后进展神速,一日千里,逐渐将体内三处穴道蕴藏的浩然真气吸纳入气海之中。但他体内真气实在过于强沛,要想完全消解,远非一月之功所可以奏效。白天与众游侠相处之时,拓拔野也向他们讨教五族功夫。神帝使者相求,自然无人敢不应允,纷纷倾囊相授。拓拔野东学一招,西学一式,一个月下来,也学了不少庞杂的五族武功。

闲时则与蚩尤拆招,蚩尤神力过人,武功、法术素有根基,拓拔野自然不敌,但若是较以真气,则蚩尤必败无疑。

初时,拓拔野御气调息尚不圆转如意,待到十几日后,气随意转,意到气到,拆招之时,蚩尤自然大大吃亏。好在两人玩闹第一,蚩尤虽然好胜,但对拓拔野素来佩服,又是挚交,对于胜负也是毫不在意。

拓拔野修行潮汐流一些时日,对武学之道兴致日浓,想起神农授于他的那本《五行谱》,便取出来翻阅。但那语句太过艰涩,只瞧了片刻,便头昏眼花,于是又收起不看。闲时则依旧与蚩尤以及众少年漫岛游玩。

蜃楼城的夏天凉爽而美丽,岛上城民保留大荒昔时淳朴、平等之风,虽对乔城主等十分敬仰,却是由衷钦佩感激而生,绝非敬畏之故。生活颇为悠闲,渔猎耕种,知足安乐,没有任何严酷律例束缚,迥异于其时大荒其他城邦。

拓拔野自小父母双亡,流浪天下,从未体会过家的感觉。到了这蜃楼城之后,人人友爱,家家和睦,彼此之间宛若亲人。

科汗淮亦师亦父,纤纤如妹,又有蚩尤等不少好友,十余年来,从未这般温馨安定、发自内心地快乐过。每日夜里睡觉时,嘴边也总是噙着微笑,便连那梦也是彩色煦暖的。

在他心中,早已不知不觉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内心深处,也希望从此不再漂泊。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夜深人静之时,常常会想起那飘渺如幻的白衣女子和那蜜意浓情的雨师妾。

但月有盈缺,世无圆事,若非如此也便没有潮涨潮落,这也算是他修行潮汐流的一点顿悟。岛上少女美丽多情,对这年轻俊秀的神帝使者颇为钟情,常有少女尾随拓拔野,或是在集贤院门前远远地候着。若非那古灵精怪的纤纤与不怒自威的蚩尤形影相随,只怕早有许多少女要上前与他搭讪了。拓拔野瞧见那些美貌少女,虽然难免心动,偶尔也会与她们玩笑,但不知为何,想起白衣女子与雨师妾,登时便有了歉疚之意,那荡漾的心波登时又被对她们的思念代替。偶尔失眠之时,便将那玛瑙香炉与泪珠坠取出来,睹物思人,神飘万里。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飞快,弹指之间便到了八月十六。八月既望,是大荒的弯刀节。

这一日是大荒中所有勇士搏杀猛兽,证明自己勇气与能力的时刻。尤其对于大荒年轻男子来说,这也是迈入成年的狂欢典礼。每一年的这一天是仅次于春节的盛大节日。

八月既望正午之前,所有人都需将猎杀到的猛兽拉到城中心的广场上,由长老们评鉴,定出最凶猛难驯的猛兽。猎杀它的主人也将被赐予月牙弯刀,评为当年的弯刀勇士。

蜃楼城中历年来的弯刀勇士都成了现今的肱股人物。譬如段聿铠曾搏杀巨翼虎鱼,宋奕之曾活擒九节龙。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所有少年都跃跃欲试,梦想由此一战成名。但是也总有许多少年因此葬身兽腹。成长总是需要用鲜血和勇气来证明的。

眼见离弯刀节只有三天了,各家张灯结彩,筹备庆典。城中勇士纷纷出海或登陆大荒,寻找最凶猛的野兽。

便连段聿铠也忍不住与少年人一较高下的少年豪情,悄悄驾船朝东海而去。只有宋奕之等人犹豫再三,留下来照看乔羽。

蚩尤等少年摩拳擦掌,准备了甚久,自十日前便数次出海,寻捕各种凶兽,屡有斩获。

拓拔野见猎心喜,又素喜欢冒险,自然不愿错过,岂料他还未开口,蚩尤便如知道他心事般,尴尬地笑道:“好兄弟,对不住。我爹有令在先,这次是决计不能带你出海了。”

原来有了那次海上群鲨围噬的前车之鉴,众人便极为担忧,拓拔野贵为帝使,对全城又有大恩,倘若有个闪失,谁也担待不起。

蚩尤与拓拔野交情极好,众人皆知,因此乔羽早已暗暗严令蚩尤,决计不能再如当日,带着圣使冒险出海。蚩尤父命难违,虽然心中也极想与拓拔野一道合作捕杀凶兽,但也无计可施。况且纤纤自那次之后又终日跟在拓拔野身旁,他要出海,她定然觉得好玩也斩钉截铁要跟着去。是以岛上群雄虽与拓拔野交好,但谁也不敢带他出海降龙伏兽,见了他都顾左右而言他。

几日来,不断瞧见蚩尤以及一些交好的少年扛着狮虎得意洋洋地回城,拓拔野心中又是懊恼又是羡慕。

蚩尤知他郁闷,也避而不提海上之事,拓拔野忍不住问起,便只淡淡道:“没劲,只是杀了一条海虎兽。”却不知越是轻描淡写,越是激起拓拔野的想象来,只觉那淡淡话语之后,有无数的乐趣、危险潜在,心中如被海刺虫蛰过一般,麻痒难当。

白龙鹿似是也甚为遗憾,每每蹲踞窗边,颇为忧郁地眺望窗外大海,或是突然嘶吼,一溜烟出门,遍岛追逐龙马走兽,盖是将彼等想象为海中恶兽。到了十四日,有人在东海上瞧见数月之前的裂云狂龙,消息传来,登时举城震动,半日间又有许多人结伴出海,想将它收伏。

拓拔野听了更加心痒难搔,但也只能徒呼奈何而已。但那裂云狂龙非比寻常凶兽,岛上少年虽有见猎心喜如蚩尤者,也被强令不许下海;海上未归的,也有巡游舰纷纷寻觅找回。八月十五正是当月大潮,当夜拓拔野到海边时,海潮汹涌,已经漫过珊瑚林,惟有集贤苑南墙下的那一片礁石仍高矗于波涛之上。当下涉过海水,攀上礁岩,在一块平坦而较少贝壳的岩石上盘膝坐下,继续修行潮汐流。

夜空乌云遍布,那轮圆月在飞涌的云层中穿梭。海浪澎湃,层层叠叠的涌将上来,激撞在礁石上,轰然巨响,拍击起两丈多高的浪花,密雨般洒落。

涛声轰鸣,狂风呼啸。黑漆漆的海面上巨浪奔腾,仿佛整个海平面在不断摇曳倾斜。拓拔野在礁石上坐了片刻,想着明日夜里的弯刀节,始终定不下神来。风浪越来越大,潮水又涨高了近丈,就在他脚下数尺处汹涌咆哮。突然远远地望见东面的沙滩上,有几个黑影推着一艘柚木船朝海中而去,心中登时起了警觉之意,立即提气跃下礁岩疾奔,口中喝道:“是谁!”

那几人登时一惊,回过头来,月光照在他们脸上,竟是蚩尤与四个甚为要好的少年。其中两个是孪生兄弟,一个叫单九晟,一个叫单九锋。另外两个一个高大强壮,叫阿三,末一个虎头虎脑,叫做阿虎。蚩尤吐了一口气道:“拓拔,怎地是你。我还道是宋六叔呢。”

原来这几日蚩尤等虽然捕猎了不少灵兽,但总觉离“弯刀勇士”尚有差距。听说裂云狂龙出现,心痒难搔,虽被宋奕之等人禁令下海,但眼见明日便是庆典,再也坐等不住,想乘着夜里宋奕之等人忙于准备明日庆典之时,偷偷溜将出来,下海碰碰运气。

五人约了一道出海,想在明日正午之前同行,忌惮乔羽严令,不敢与拓拔野同行,岂料刚到沙滩便偏生被他撞见。拓拔野瞧他们神色,登时心中了然,故意嘿嘿笑道:“你们胆子倒不小,竟然背着乔城主和宋副领悄悄下海。要是现在被抓住,明日庆典可别想看啦。”

单九锋等人面面相觑,苦着脸连连作揖。

蚩尤对他肚里卖的什么药一清二楚,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乌贼想搭顺风船。”嘴角露出微笑,果听拓拔野声调一转,道:“不过,倘若你们带上我一起出海,自然就没人知道了。”众少年大喜,纷纷望向蚩尤。蚩尤沉吟不语。

拓拔野拉过他,低声道:“咱们可是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小子背着我出海,实在太也没有义气。”

蚩尤皱眉道:“乌贼,你知道什么?这次的怪兽极为凶险,比上次的鲨群还要厉害。况且我爹可是下过严令,决计不能让你再出海。”

拓拔野臂上用劲,将他一勒道:“好小子,你爹不也有严令,禁止你们这几日下海么?要么带我去,要么谁也别去。”

蚩尤喃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交友不慎。”心中犹疑不决。众少年见他们嘀咕半天,没有决议,眼见风浪渐大,心下着急,纷纷催促。

半晌,蚩尤终于伸手与拓拔击掌道:“好!但是到了海上你可得听我的。还有,明日回来后,倘若当真捕杀了那怪兽,你可千万别说你有份。”拓拔野大喜,欣然应诺。当下众人一道将船推到海面上,纷纷跳入舱中。这艘柚木船共有六个座位,十支长桨。状如橄榄,涂满蜡油,可以合拢潜水,透明的树脂化石窗经得起十二级的风浪,是性能极佳的中小型潜水柚木船。

狂风啸舞,海浪涌来,将柚木船冲得摇晃不已。众少年都是久经风浪的海岛男儿,迅速入座合舱。蚩尤坐在船尾掌舵。拓拔野从未坐过这种潜水船,瞧着两舱壁缓缓合拢,终于完全封闭,透过船尾与船头的树脂化石窗还能望见外面的海面,大感新奇。四少年训练有素的将船撑离岸边。白浪接连拍打,在树脂窗上留下阵阵白沫。船身急剧摇荡,过得片刻,已经进入海上。众少年运桨如飞,柚木船迎风破浪,如梭前行。蚩尤颇有乃父之风。镇定自若,一边掌舵转向,一边下令调速。张弛有道,节奏掌握的颇为挈合,柚木船在风浪间有惊无险的冲了出去。拓拔野微笑,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臭鱿鱼倒威风得紧。”柚木船出了港湾,风浪减缓,船速更快,朝东方急速前进。出了蜃楼城二十海里,风浪转小,但隔窗望去,仍是巨浪滔天。船身在波涛中跌宕起伏,震得拓拔野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过。他虽然水性极佳,但毕竟没有经历过海上的大风浪。蚩尤见他脸色难看,颇感有趣,扬眉笑道:“这点小风浪你便经受不起了么?”

拓拔野强笑道:“我?嘿嘿,这船摇来摇去,真是说不出的舒服。要是再猛烈些,正好可以翻筋斗。”暗暗运转潮汐流,御气流动,烦闷欲呕之意登时大减。

众少年见他强撑,无不哈哈大笑。又行了十余海里,狂风大减,海面平静了许多。乌云离散,明月藏露不定。海面上明明暗暗,波光聚合。突然,阿虎叫道:“那是什么?”

众人望去,海面上悠悠荡荡漂浮着一个黑色的东西,相隔十余丈,月光迷离,瞧不真切。当下齐力摇桨,飞速靠近。相距两丈时,终于看清乃是一具尸体。众人将舷舱摇开,用桨将那尸体勾近。一看之下,蚩尤等人大吃一惊,齐齐惊呼。这死者竖眉怒目,面上满是悲愤神色,竟是三日前出海的蜃楼城第一舵手戚老大。戚老大为人和蔼,又与蚩尤等人极为熟稔,并有航海技术的师徒之谊。蓦然见他浮尸海上,惊骇悲伤登时涌上众人心头。阿虎“啊”的一声号啕大哭。

拓拔野也尝与他有数面之缘,心中惊骇难过,忽然冒出一股不祥的寒意。蚩尤咬牙皱眉,忍住心中悲痛,将戚老大拉上船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但极为奇怪,周身上下竟看不出一个伤口。

海上鲨鱼、龙鱼甚多,倘有细微伤口,也早被瓜食得一干二净。倘若是被风暴沉船,卷入海底,以他水性,保命自然不在话下。即算是被海水淹死,肺中腹内自当有大量海水,但他显是死后才被灌入海水。究竟他是怎么死的?众人心中疑窦重重。天黑海暗,云影如魅。万里波涛,冷月无声。一阵冷风刮来,海水起伏,扑溅在身上,冰寒彻骨。

众人全身鸡皮疙瘩泛起,环身四顾,乌云翻滚,海浪渐起,仿佛有妖魔鬼怪藏身于憧憧黑影之中。拓拔野虽然胆大,也不禁有些发秫。突然海面上又出现了几十个横亘的黑影,随着海浪悠悠荡荡地飘来。

蚩尤抓起千里镜凝神眺望,低呼一声。众人立知不妙。那几十个黑影竟然全是浮尸。飘得最近的几个,在月光下瞧得分明,正是蜃楼城里的水手,其中两个与蚩尤颇有交好。

圆月当空,光晕昏黄,显得说不出的凄凉惨淡。柚木船随波飘荡,众人木立船上,心中惊怖。不过片刻工夫,海上又飘过几十具浮尸,无一不是蜃楼城中人。人人都是体无伤痕,死不瞑目。

半个时辰之内,竟飘过百余具浮尸。众人心尽皆陡然下沉,仿佛突然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里。这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这些饱经风浪的水手,竟会无一例外地神秘死亡?单九晟捏紧拳头,咬牙道:“一定是裂云狂龙!戚大叔他们定然是被它的双翼拍死的。”

蚩尤摇了摇头,沉声道:“倘若是被凶兽袭击,即使没被撕裂,也必定被震断骨骼、内脏。戚大叔不是死于妖兽之手,而是死在妖法之下。”

他自幼随着父亲东奔西走,眼界颇宽,在少年中素有威信,听他如此说,众人都纷纷点头。拓拔野心中那不详之感越来越是强烈,脑中瞬息间闪过无数念头,仿佛想到了什么,但思绪混乱,竟无法缕清。

忽听单九锋低声说道:“瞧他们都死不瞑目,难道死时含冤,愤怒不甘么?”

拓拔野突然灵光一闪,诸多疑问刹那间浑然而通,脱口道:“水妖!一定是水妖!”众人一惊,蚩尤目光闪动,脸色大变。拓拔野霍然站起,大声道:“水妖要进攻蜃楼城!他们并未死心,当日撤兵不过是缓兵之计,想让我们放松警惕,趁着这几日城里勇士四处寻找猛兽,筹备弯刀节,岛上兵力空虚时,再大举进攻!”

蚩尤一拳击在船舷,恨恨道:“不错!他们定然已经埋伏在海上,只要我们有人出海,便以多攻少,用妖法狙击。”拓拔野越想越是挈合,道:“今夜又是月圆之夜,潮汐大涨。蜃楼城的城墙对他们来说,恰好矮了许多,更易攻破。蚩尤,蜃楼城最矮的一处城墙在哪里?”

蚩尤道:“在北面。曾经被海啸毁坏过,大潮时城墙离海面只有一丈!”众人面面相觑,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毕竟年轻,虽然猜出事情大概,但仍有众多细节之处推断不出,饶是如此,冷汗已涔涔而出,顷刻间爬满全身。蚩尤道:“立即返航,如果来得及,马上下令全城戒备!”

众人应诺,各就各位,正要圆舱返航,突然海面狂风大作,拔起数丈高的大浪,险些将柚木船掀翻。北面十余丈外,蓦地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海水疾转,强大的引力将柚木船朝漩涡吸去。

蚩尤喝道:“海里有妖怪,大伙儿将船身稳住,千万别翻了!”从腰间取下断月弩,张弓搭箭,“嗖嗖嗖”接连三箭,径射漩涡中心。箭如闪电,突然海面上洇开几股血丝。平空一声暴吼,漩涡迸炸开来,巨浪滔天,船身剧晃,险些翻倒。这柚木船设计的颇为巧妙,船底纵轴以青铜木贯穿,重心极稳,风浪虽大,却也不易翻沉。众少年纷纷挽弓搭箭,瞄准那巨浪开裂处。浪涛盛放如菊,狂吼声中,一只巨大的怪兽冲天飞起,破云而去。拓拔野抬头望去,那怪兽在二十余丈高的空中霍然张翼,状如海蛇,长三丈余。背鳍尖锐如刀,头有两对犄角,肉翼巨大。凶睛寒光闪烁,蓦然甩颈怒吼,獠牙交错,红信吞吐。

阿三叫道:“裂云狂龙!”众人心中大凛。想要寻它之时,踪影全无;不想与它相遇时,却又偏生跳将出来。蚩尤喝道:“放箭!”众少年连珠箭发,破风激射。

那裂云狂龙怪叫一声,突然收翼,半空曲弹,闪电般猛冲下来,其势汹汹。以此高度、重量,这般冲将下来,直若泰山压顶,立时要将这柚木船击得粉碎。眼见箭矢没体,却不能阻挡它分毫,蚩尤登时起了好胜之心,被它激起豪勇骠悍的本性,忖道:“先杀了这妖兽,再全力返航!”

正待出手,却听拓拔野笑道:“鱿鱼,我将那妖怪引开,你射它双眼!”他胆子极大,这些日子修行潮汐流进展神速,正想试试修行成果,猛然凝神提气,顿足跃起,箭也似的朝裂云狂龙电窜而去。众少年惊呼失声,想要阻拦已经不及,只有住手停箭,眼睁睁地瞧着他撞向裂云狂龙,心跳如撞。

蚩尤大骇,虽知拓拔野近来真气修行极为厉害,但仍不由为他担心。当下喝道:“将船摇开十丈,只要那妖兽一扑下来,便射它双目,别伤了拓拔!”

众人领命,八桨齐飞,瞬间便冲到数丈开外。蚩尤迎风伫立船头,张弩搭箭,时刻准备射出。

拓拔野体内真气瞬息爆发,刹那间便冲跃到七八丈高处,抬头望见那裂云狂龙红目凶光暴射,巨口尽开,朝自己猛冲而来。

相距数丈,那裂云狂龙突然在空中一顿,双翼横展,巨尾电扫,开山裂地之势朝他拍去。拓拔野此时虽已真气充沛,但所学招式却是东鳞西爪,不成系统,好在反应灵敏,且真力极强,随意使出的招式都已威力惊人。眼见那巨尾扫来,身在半空躲避不得,索性将真气调至双掌,一式水族最寻常的“排山倒海”拍了出去。但这最为寻常的招式由他使来,竟威力惊人,凭空卷起排山倒海的气浪。“嘭!”裂云狂龙的巨尾被他的双掌真气击得朝后轰然反甩,气浪如飙,重重撞击在妖兽腹上,硕大的身躯竟被震得朝上飞起。妖兽吃痛狂吼,双翼猛然夹击,滔滔狂风呼啸鼓舞。

众少年失声大叫,蚩尤大喝一声,“嗖嗖嗖”地三箭连珠怒射,尽数没入狂龙背间。但那狂龙痛吼声中,双翼毫不滞迟,依旧闪电夹击。

拓拔野叫道:“好凉快!”猛地气沉丹田,真气下冲,登时疾落如电,堪堪避过。身在半空,福至心灵,猛然双腿朝上一翻,空中一个筋斗,朝上高高翻飞而起,“呛”的一声,断剑白芒一闪,犹如暗夜闪电,破空飞舞。

“吃!”断剑恰好划过裂云狂龙的左翼末梢。那断剑削金断铁,仅此一滑,立时便将妖兽左翼连骨带肉砍去一块。

妖兽痛吼,低头张口喷出一道黑色的毒液,朝他喷去。

拓拔野身形下落,想起当日一掌反击蜃怪灼液,不顾三七二十一,依样画葫芦,接连又是三招“排山倒海”。掌风如墙,毒液尽数反弹飞溅,喷在裂云狂龙的身上,登时青烟缭绕,熔出几十个巴掌大的洞来。裂云狂龙痛极嘶吼,曲身急速朝下坠落,似是想潜入冰凉的海里减轻灼烧的痛苦。

倘若由它入海,只怕后患无穷。拓拔野身形也在急速下落,灵机一动,真气灌顶,猛地朝下一冲,反手抄起妖兽的长尾,右臂挥舞,将巨尾紧紧缠住;左掌真气爆放,猛地朝海面怒拍。

海浪狂涌,反冲之力登时将拓拔野与妖兽齐齐上托。见它下落之势稍有顿挫,拓拔野立即喊道:“蚩尤!”“吃吃”破空之声接连不断,妖兽双眼立时被十余枝长箭射中,张翼狂吼。

蚩尤将断月弩一抛,猛地从船中跃起,踏波疾行,右手从腰上反拔出一柄四尺长的弯刀,左手自后背抽出一根六尺长的伸缩铜棍,刀柄与棍头对接,“呛”的并成一杆十尺长的大刀。裂云狂龙嘶声狂吼,巨尾摆舞,登时将拓拔野甩落,继续猛冲大海。

即将入海之时,蚩尤踏浪冲到,大喝一声,奋力朝妖兽颈上斩落。妖兽双目尽盲,不能视物,但感到那锋锐无匹的杀气风声,惊吼声中,胡乱摆尾。刀光一闪,鲜血激溅,裂云狂龙悲声狂吼,大浪滔天。大刀刀锋夹在它颈骨之间,再也不能斩下半分。

蚩尤立时撒手,朝前翻跃,堪堪避过它巨尾袭击,翻身骑在它的头颈上,重重撞入汹涌的海浪之中。波浪激溅数丈高,十余丈外的柚木船急剧摇荡。拓拔野随之跃入海里。这几下一气呵成,兔起雀落,四少年瞧得眼花缭乱,都忘了喝彩。直到两人一兽掉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才击掌叫好。掌声刚响起,波浪四涌,那裂云狂龙又冲天飞起,蚩尤死死抱住它的犄角,右手拔出一柄短刀,挥臂扎入妖兽犄角间的软肉。那处正是妖兽大脑与神经中枢所在,剧痛若狂之下,妖兽震天嘶吼,奋力将蚩尤甩飞。海浪中人影一闪,拓拔野越过裂云狂龙的头顶,顺势抓住卡在它颈骨的大刀刀柄,绕着它的脖颈朝下一旋,“喀嚓”一声,登时将妖兽头颈硬生生斩断。

狂龙无头之躯在半空展开巨翼,胡乱扑扇了半晌,这才从空中重重掉落。拓拔野与蚩尤从海中湿淋淋地跃出,被四少年拉上船去,跌坐在船舱内不断喘气,将裂云狂龙的头丢在一旁,相对击掌大笑。一个真气超强,一个勇悍绝伦。这只肆虐东海的妖兽竟然被他们二人合力在瞬息间杀死,今年的弯刀勇士非他们莫属了。海风呼啸,风中尽是血腥的气息。

圆月高悬,浪潮更急。众少年掉转船舵,朝蜃楼城飞速划去。此刻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在水妖进攻蜃楼城之前到达!

距离蜃楼城仅有二十海里时,阿三突然低声惊叫,只见右前方海面上,两艘大船飞速巡弋,朝蜃楼城驶去。从那船身样式来看,当是水妖无疑!

众少年大骇:“难道水妖已经来了吗?”心中陡然抽紧,冷汗涔涔,纷纷朝蚩尤望去。就连拓拔野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蚩尤心中剧跳,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冷冷道:“我们来时没有瞧见任何水妖,他们必是刚刚到来的先锋船舰。大家沉住气,赶在他们之前到达!”当下下令圆舱下潜,沉到海面下十五丈处,换上手摇桨全速航行。为免泄露任何踪迹,透气管也完全收起。舱内浑浊闷热。

蚩尤一边透过船尾的潜望镜观测前方,一边掌舵。四少年半伏着,全力摇桨。拓拔野坐在船头,透过树脂窗朝外眺望。前方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只有在咫尺之距,看见一些海鱼翩翩游过。

蚩尤等海岛少年,自小便在风浪中长大,乘坐潜水船航行更是不知多少次,早已练得海底视物的好眼力。在这一片混沌漆黑中,蚩尤至少可以看见三丈外的东西。海面波涛汹涌,海下却极为平静。因此虽然改为手摇桨,但船速却快了许多。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料想已经远远将那水妖船舰抛后,蚩尤吐了口气道:“上升,换气。”

此时舱内空气已经浑浊不堪,甚为窒闷。潜水船上升到离海面两丈处,那根透气管缓缓的升出海面,打开气孔。清凉新鲜的空气登时充溢全舱。

又航行了片刻,蚩尤面色稍霁,道:“大伙儿加把劲,再行三海里,便是龙门道了。”

众少年神色大为放松,轰然应诺。

原来蜃楼城海岛距海面八九丈处,有一个极为秘密的通道,连通到岛内最低处的落花湖。打开那龙门道的暗闸,便可以随着海水冲涨到湖中去。尤其涨潮之时,外面海平线大大高过落花湖,由外而入更加轻而易举。

众少年将所有桨都抽回舱中,那根通气管也缓缓收回。只在船头处迅速弹出一根铜棍,用来顶开龙门道的暗闸机关。众人点燃三昧灯,仔细检查所有船缝,稍有漏水,便以相思蜡立即封好。舱内烛光摇曳,众人脸上神色不定,心中又是期盼又是忧虑。拓拔野与蚩尤双目对望,龙门道将至,蜃楼城的命运可能就将由他们改变。紧张、期待、恐惧诸多情感混杂翻涌,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读了出来,相视一笑。突然船身急晃,陡然倾斜,又飞速打转。

众少年惊呼声中,蚩尤抢到潜望镜前一看,脸上微微变色,忍不住骂道:“他奶奶个紫菜鱼皮!水妖已经来了!”

众少年立即将三昧真火熄灭,拓拔野透过树脂窗,眯起眼睛向外眺望,只见海中灯光点点,影影绰绰似有无数潜水船环绕四周。

大难在即,众人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不悲反怒,胸中激起拼死一博的豪情。拓拔野恍然,适才在海上的水妖船只原来不是前锋,而是殿后。但水妖又怎么知道龙门道,在此聚集守侯?

柚木船突然失控,急速被吸入一个涡流中,舱内众人登时东倒西歪,骂不绝口。

拓拔野心中一沉,忖道:“难道水妖已经发现龙门道,打开暗闸了么?”窗外黑影飞闪,火光东西,那些潜水船也被吸入涡流,一道急旋飞转。船身翻转螺旋,不断的撞到旁边的硬物上,继续飞也似的冲去。突然窗外一片漆黑,“砰”的一声,船头撞在岩石上,震得众人翻倒在地。

此后,船身不断磕磕碰碰,朝前上方疾行。好在柚木船极为结实,只有某处裂缝有海水涌入,喷到阿虎脸上,立时又被阿三用相思蜡封好。那龙门道果然已被打开,海水挤压冲进密道,形成急速旋转的涡流,将闸门外的船只都卷了进来。

黑暗中,蚩尤忽然冷冷地说道:“城里定然有内奸!”这龙门道极为隐秘,要开启这机关更是难上加难。若非里外呼应,水妖纵然发现,也绝难开启。

听得此话,众少年沉默不语,城中居民相互亲爱,直如家人,要他们相信为家人出卖,实是痛苦之至。但眼下局势,却又不由得他们不信。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柚木船突然如被巨浪冲击,高高抛起。

窗外一亮,月光透过树脂窗倾泻进来,黑影闪烁,周侧又有许多潜水船被高高冲起。船身在最高处暂停了刹那,然后便笔直下落,重重的砸在落花湖中,直将众人震得险些昏厥过去。四周已经火光熊熊,杀声震天。

落花湖中泊了几十艘水妖潜船,湖心波浪喷射,一艘又一艘的水妖船只破空冲去,又高高落下。周围大小船只中,接连不断地跃出黑色劲装、背负长刀的水妖,奔上岸去。瞧这情形,水妖已经攻入城中有些光景了。

众少年心中强烈波荡的担心愤怒,都随着船舱的打开瞬间爆发。

蚩尤不待船身停稳,便开舱跳出,叫道:“拓拔,你们去摘星楼找宋六叔,调集人手。我去找我爹爹!”他孝心极重,担忧父亲安危,丝毫等待不得,踏浪飞奔,早去得远了。

拓拔野心中则突地响起纤纤,那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不知身处何地?但想到她当与科汗淮在一处,心中稍定。

突然有人厉声喊道:“小叫花子,拿命来!”拓拔野转身望去,只见一个细眉斜眼的黑衣少年满脸杀气,挥舞长鞭,从十余丈外踏波冲来。竟有这等巧的事,来者正是朝阳谷少谷主十四郎。

众少年正心中悲愤,闻言大怒,纷纷拔刀骂道:“臭小子,不想活啦,对拓拔大哥没大没小,爷爷宰了你喂螃蟹!”拓拔野心中一动:“这小水妖来得正好,捉了当人质,到时叫他老爹往东,他还敢往西么?”精神大振,眺望他身后,只有一个瘦小的瘸子,和一个凤眼斜挑的美貌少女,却不见那碧琴光刀科沙度。

那美貌少女正顿足道:“十四郎,不可造次!”十四郎奔到五丈开外,猛地一连七鞭电扫而至。

倘若是一月之前,拓拔野定然中鞭落水,狼狈不堪,但今日他早非吴下阿蒙,竟避也不避,气定神闲地斜眼看他,口中笑道:“不肖孙子,见了爷爷就这般敬礼么?”突然伸手一掌拍出,气浪狂卷,登时将那七鞭化为无形。

十四郎双腿陡然被那浩然真气扫中,酸软剧痛,身子一晃,“扑通”一声,双膝跪在船板上。十四郎那日被他三拳两脚打得不醒人事,引为生平奇耻大辱,后来得知拓拔野是假借他人之力,更加恨得咬牙切齿。今日蓦然邂逅,怒不可遏,见他船上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只道是手到擒来,可以肆意凌辱。岂料被他轻挥一掌,便将自己打得跪倒在地,心中又惊又怒,险些晕了过去。拓拔野笑道:“这才象话,来,给爷爷磕上三个响头。”右掌隔空拍击,十四郎只觉得一股强大的气浪朝自己头颈猛然压下,“啊”的一声,不由自主地在船板上连叩了三个响头。

众少年哈哈大笑。十四郎心中羞愤、惊愕、暴怒不能自抑,大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竟然昏了过去。其实以他的法术武功,未必不是眼下拓拔野的对手。虽然拓拔野真气超强,但临敌经验不足,招式寥寥,更不会丝毫法术。倘若十四郎全力以赴,斗到百招之后,就可占到上风。但他小觑拓拔,太过托大,一旦失利,又心浮气躁,不知所措。这才被拓拔野一招击倒。水妖大乱,纷纷奔来。那美貌少女惊叱道:“喂,臭小子,你想对十四郎怎样?”娇躯一拧,蜻蜓点水,疾奔而来。

眼见敌人众多,拓拔野对四少年低声道:“你们快往北走,去找宋六叔。我抓了这小水妖,引开他们,到摘星楼会合。”

四少年对他极为信赖,更无犹豫,应诺一声,飞也似的的穿船踏水,朝北岸跑去。

拓拔野朝前疾冲,反手抄起十四郎将他扛在肩上,提气奔跃。迎面撞上那美貌少女,听她喝道:“快放下十四郎!”声音虽然凶巴巴的,却是说不出的娇媚。

拓拔野心中一荡,登时起了捉狭之意,将十四郎朝她抛去,笑道:“美人有令,岂敢不从?给你!”

那少女一愣,似是没想到他这般爽快,当下伸手接住。拓拔野乘势冲过,突然探头在她脸旁深深一嗅,幽香扑鼻,笑道:“好香。”那少女惊叫一声,十四郎登时松手下落。

拓拔野反手抓住,又扛在肩上,身形一转,到了少女左边脸颊。咫尺之距,看见那少女俏脸飞红,连耳根都成了红紫色,那凤眼睨来,娇怯动人。登时心中大动,在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赞道:“这边也是一般的香!”少女惊叫声中,全身酥软,险些坐倒在地。拓拔野哈哈大笑,扛着十四郎飞奔而去。突然前方有极为森寒猛烈的真气袭来,拓拔野心中一凛,猛地将肩上的十四郎甩到身前挡住,右手拔出无锋剑横在十四郎脖颈上。那道凛冽无匹的杀气立时顿止。

拓拔野定睛望去,却是那瘦小的瘸子,手上握了一支蓝色冰柱般的拐杖,不住的咳嗽。拓拔野笑道:“大家听好了,我胆子小得很,一害怕手就会抖。手抖不要紧,但是万一不小心切下我乖孙子的头颅来,那就不好了。”众水妖投鼠忌器,全都不敢上前。那瘸子慢慢地抬起头来,五十来岁光景,面黄肌瘦,但一双眼睛却是光芒暴射。他朝拓拔野笑了笑,道:“年轻轻轻手就会抖,那到了我这年纪可怎么得了?”

拓拔野突然觉得头昏目眩,一阵寒意袭来。右手蓦地僵住,“咯拉拉”一阵脆响,右臂连着断剑竟刹那间裹上一层蓝色坚冰,再也不能动弹。那瘸子嘴里喃喃自语,拓拔野却渐渐的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那股奇怪的寒气越来越盛,从右手经导经脉,向他周身传去。蓝色寒冰迅速蔓延,从他手臂一路冒将上来,顷刻间便到了他脖颈处。拓拔野猛地集中意念,心中一惊,忖道:“不知这瘸子用的是什么妖法,这等厉害。眼下形势危急,需得一招将他击败。”当下意守丹田,默诵潮汐流。丹田气海的真气如大潮瞬息涨起,在全身经脉游走,将侵袭而入的寒气逐步逼退,登时暖和起来。却不知此刻那瘸子的心中,比他还要惊异百倍。瘸子是水族北海寒冰宫主人风道森,大荒素有“寒宫风,天下冷”之谚。

寒冰真气独步大荒,手中寒冰杖是收罗了万千北海冰蚕魂灵的封印,一经释放,便如千万冰蚕同时附身,缠绕结丝,顷刻间便可将人冰冻而死。以他适才释放的寒冰真气之强,拓拔野这等年纪的少年早该冻成冰柱。岂料竟只能将他局部封住。这少年体内真气之强,当真匪夷所思。最令他惊异之处乃是,这少年周身经脉被寒冰真气侵入之后,竟能一丝丝将寒气迫出。

当下风道森不敢怠慢,默念封印诀,蓝光流离变幻,从寒冰杖激射而出,千万冰蚕魂灵刹那间附到拓拔野的身上,隐隐看见白丝飞舞,寒冰随之迅速凝结,登时将拓拔野全身封冻。拓拔野虽不能动弹,但意念如流,瞬间调配气海真气直冲左臂。登时犹如钱塘大潮,汹涌奔去。

这是潮汐流中颇为难懂的“倒海流”,即将丹田真气于刹那间掉转到某脉线中,攻其一点,不计其余。

拓拔野原先并未完全参透,但此时此景,全身封冻,惟有几处脉线尚通,当时恍然大悟,全力一博。众水妖欢声长呼。那美貌少女站起身来,目不转睛的盯着拓拔野,突然脸上又是一红,恨恨道:“风宫主,你快将这臭小子敲成冰块!”

拓拔野突然纵声长笑:“我若成了冰块,娘子你岂不是要守寡么?我怎么舍得。”周身寒冰突然寸寸崩裂,四面八方激迸开来。左掌如雷,突然朝风道森胸口拍去。众人大惊,那风道森反应极快,瞬息间向后滑出九丈有余,饶是如此,仍被那重锤般的真气当胸敲上一记,胸闷欲炸,气血翻涌,险些喷出一口血来。拓拔野偷袭成功,猛然提气,闪电般朝岸上狂奔,大声笑道:“爷爷带孙子兜风去也。”步履如飞,转眼便不知踪影。风道森心中惊惧惶惑,这少年体内真气竟远远超出他的估算,竟只能用“深不可测”四个字来形容。那蓬然的爆发力与气流突如火山爆发,倘若这少年知道如何善加利用,适才自己空门大开,只怕早已命丧当场。

想到这里,他全身冷汗涔涔而出,暗呼侥幸。十年闭门寒冰宫,大荒中竟是人才代出,自己此番重出的雄心立时被浇了一头冷水。摘星楼在城西,离落花湖不远,乃是宋奕之以及御卫兵的据地,此时当已血流成河。拓拔野对蜃楼城已经极为熟悉,扛着十四郎,穿街过巷,捡了一条最为便捷的小路抄近狂奔。

岛上四处都是乱兵怪兽,弯刀胜雪。那玲珑剔透、各逞风姿的五族建筑诸多已被放火烧着,残垣断壁,尸横遍野,满目创痍。这大荒最为美丽的自由之城,一夜之间竟成了涂炭废墟。

拓拔野心下难过,大为愤怒。在他心中,这城便如自己的家一般,家园焚毁,适才克敌突围的欢喜之情登时荡然无存。

路上竟瞧见不少相识的死者,状极凄惨。一个少妇与她的双胞胎孩子被乱箭射死在家门台阶,张口瞪目,满脸惊怖。显是听闻大乱,想要出门逃避却被当场射死。那双胞胎孩童拓拔野认得,曾缠着要他颈上的泪珠坠,天真可爱之态犹历历在目,却已成了枉死冤魂。心中悲痛,泪水登时模糊了视线。

大荒和平既久,他从未经历刀兵之祸。眼见这妇孺无辜,惨遭屠戮,心中枯涩滋味实难言谕。想起当日在南际山顶,神帝所说的战祸忧虑,登时心有戚戚。

再往前飞奔,尽是熟识之人的尸体。岛上人虽近五万,但彼此友爱,大多认识,直如家人。这一月多来,拓拔野早也将他们视为亲人。此时此情此景,割心裂肺,每行一步,心中那难过悲痛便加深一分,到得后来,几如重雾阴霾,将他压得透不过气来。

恰巧十四郎悠然醒转,方才呻吟出声,便被拓拔野盛怒之下一掌击昏。

一路上许多玄服水妖迎面奔来,平添怒气,纷纷被他一掌击飞。体内真气浑然流转,与海上大潮同声契合,气势极盛。

拓拔野每一掌拍出都有开山裂石之力,所到之处,无不披靡。越打越是顺手,信心愈足,心中悲愤之意稍解。

绕过一座山丘,更高处便是摘星楼。但奔到附近,并未听见任何刀兵之声,拓拔野心中登感诧异,隐隐感到一丝不安。提气奔上山丘,大吃一惊,近千名精悍的御卫兵竟如麦杆般被齐齐整整的斩杀在草坡上,人人面上都是惊异、悲愤的神色,仿佛一瞬间内一齐被人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杀死。

拓拔野大骇,木立当场。近日来,岛上豪强纷纷出岛猎捕凶兽,大多未归,城中精兵强将,仅剩不到两成。而这两成之中,又以摘星楼宋奕之部的三千御卫兵为精粹。眼下情形来看,这支精兵凶多吉少,已可断定。刹那之间,只觉得整座蜃楼城风雨飘摇,无所依傍。

在草坡上缓缓逡巡,心中空茫,忽见断树之下,阿三匐地不动,背上插了一柄弯刀,鲜血尚在流淌。

拓拔野惊悲愤怒,四下寻找,却不见单九锋等人踪迹。想来他们来此之时,恰好遇上水妖,登时被杀死掳走。

乌云翻滚,漫天卷席。突然闪电如刀,天地明亮。一个焦雷轰然响起,震得拓拔野醒将过来,忖道:事已至此,只有与群雄会合,先杀出重围保全自身,待到海上群雄归来之后再雪这倾城之恨。

当下猛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心想水妖突袭蜃楼城,必定全力攻击乔羽府邸,务求速战速决。而乔羽府中眼下必有蜃楼城群雄拼死保护,科汗淮只怕也在其中。自己倘能及时赶到,以十四郎为人质,便可以引领群雄从容退去,甚至胁令水妖退兵也未可知。

计较已定,拓拔野压下心中翻腾的悲愤,露出一个微笑,喃喃自语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任你枪林箭雨,我有人盾在此,瞧你能奈我何!”提气朝乔府奔去。

方甫奔出珊瑚林,拓拔野便迎面撞见数百水妖,团团冲来。当下高歌长啸杀入敌群。剑舞掌飞,真气滔滔,虽然未见纯熟章法,却是威力惊人,所向披靡,顷刻间便杀伤了十余人。

水妖认出他肩上所扛之人乃是朝阳谷少谷主,无不变色,纷纷通声传令,四下围聚。转眼间便有数十只水族怪兽轮番攻来。

拓拔野体内真气遇强则强,一经触爆,便源源不断,不可收拾。且心中正是愤怒之时,出手毫不留情,潮汐流的威力也不知不觉完全发挥,竟将怪兽打得悲嘶狂吼,四下逃窜。真气之强频频超乎自己意料之外,足不点地,气势如虹,杀透重围而去。

一路上势如破竹,所遇水妖无能直攫其锋,只能眼睁睁目送他扛着少谷主远去。这一路搏杀,使得他信心倍增,对战经验亦大大增加,潮汐流真气运用也更为圆熟流畅。

过不多时,便杀穿六七路阻兵,冲到乔府之外。

果然不出所料,远远地便瞧见乔府门外黑压压一片,尽是水妖,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每人手中高掣火炬,火光冲天。最外一圈是数百骑兵倚立巨大怪兽,碎步兜转。拓拔野意念集中,御气双足,猛然高高跃起,腾云驾雾般飞掠腾越,故意纵声长笑道:“朝阳谷水妖,瞧瞧这是谁!”挥舞十四郎,将他抡来舞去,当作兵器般使用。

众水妖哗然惊呼,生怕伤了少谷主,登时收了兵器,如浪潮般朝两边卷开,任他冲入乔府大门之中。拓拔野飓风般冲了进来,立身环顾,只见院中东西两列人正默然对峙,他恰巧站在中心。

听到一声清脆而欢喜的叫声:“拓拔大哥,你可来啦。”又有白龙鹿欢嘶之声。循声望去,纤纤骑在白龙鹿上,满脸喜悦。旁边科汗淮白发飞舞,衣袂飘飘,朝他微微一笑。再过去便是宋奕之与乔羽、蚩尤。

蚩尤见他赶到,似是松了一口气,长辈在侧,便只手势招呼。对面,科沙度等水妖将领二十余人,参差站列,中间一个木面人长身而立,瞧不清他的表情,但月光下那双眼睛精光四射,仿佛能穿透人心。众水妖将领见拓拔野扛着十四郎从天而降,都不禁讶然失声,不由自主地瞧向那木面人。拓拔野心思极快,忖道:“难道这木面人便是什么朝阳谷的水伯天吴么?”当下将那无锋剑横在十四郎颈上,笑道:“你们这么多人上门,定然又是我这不肖孙子偷了你们家的母鸡了。他奶奶的紫菜鱼皮,这小兔崽子真是天生坏胚子,我挖了他的心给大家赔罪便是。”

几个蜃楼城豪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他故意语出俗恶,想要激怒水妖,令彼等阵脚变乱。众水妖果然无不怒形于色,但木面人未开口说话,谁也不敢抢上一句。那木面人淡然笑道:“这倒奇了,家父百年前便已登仙,犬子怎么又多了一个爷爷出来?”

拓拔野心想:“你果然便是这龟孙子的老爹,那可再妙不过。”当下哈哈笑道:“妙极妙极,难怪早上一起来便左眼乱跳,原来今日咱们要父子相认。当真是天大一桩喜事。”

言下之意,我是这个小子的爷爷,你是他老子,那我当然是你老子了。纤纤格格而笑,蚩尤愤怒的脸上也不禁突露莞尔之色。

那木面人丝毫不着恼,微笑道:“是么?那倒值得大大庆贺。不知阁下扛着犬子,这般辛苦,所为何事呢?”

拓拔野笑道:“不辛苦不辛苦。辛苦只为儿孙福。乖儿子,只要你立时退兵,乖乖地回到朝阳谷去,为父便将孙子送还去。要不然喀嚓一声,我少一个孙子,你少一个儿子,那岂不糟之极矣。”

蚩尤见他面对水伯,竟然从容不迫,大加戏耍,心中大乐,满腔恶气消了大半。科汗淮等人只是淡然微笑不语,凝神戒备,等待敌方心浮气躁之时一举突围……木面人水伯天吴哈哈大笑,道:“年轻人有胆有略,难怪舍妹雨师妾这般喜欢你。”

他停住笑声,和声道:“拓拔野,倘若你现下弃暗投明,加入水族,一道将这大荒叛逆之臣灭了,立时便是水族的功臣、天下的英雄。今后前途似锦,封官晋爵,无可限量。与舍妹雨师妾,更可以时时团圆,岂不是天大的美事么?何苦托卵危巢,与木共焚呢?”纤纤“呸”了一声,叫道:“我瞧你年纪老大不小了,怎地这般不知羞耻?难怪戴着面具,敢情是没脸见人了。拓拔大哥喜不喜欢你的妖女妹妹干你何事?他岂能自甘堕落,与你们这些水妖狼狈为奸?”

她声音清脆动听,便是骂人也如山泉春雨,叮叮咚咚。

拓拔野哈哈笑道:“乖儿子,你瞧,这是连小小女孩儿也明白的道理,你怎地还不明白?”众水妖大怒,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拔刀喝骂。水伯天吴摇头叹息,道:“与小女孩一般见识,拓拔野,你可让人失望之至。”说到“之至”时,突然衣衫鼓舞,如水流般涌动。

科汗淮脱口道:“小心!”拓拔野突觉自己宛如沉入海水深处,窒息郁闷,心肺直欲迸炸开来。周遭尽是极强真气,从四面八方朝自己挤压过来。而自己体内真气竟被瞬间遏止,全身酸软,连手中断剑也几乎把捏不住。心中大惊,这水伯天吴果然有些门道。纤纤惊叫声中,科汗淮、蚩尤等人同时抢身冲出,与此同时,水妖众将也闪电般冲上,刀光剑影,真气纵横,恶战在刹那间爆发。拓拔野强忍窒息之意,想要集中意念,但满耳都是奇异的波涛汹涌声,仿佛咒语喃喃不休,自己竟丝毫不能汇集意念力,头疼欲裂。

水伯天吴知道这少年体内真气惊人,倘若被他爆发出来,那便无法保证爱子的平安。是以突然发难,以“大浪流沙咒”抢先控制他的意念力,不让他调动真气。然后再以“海啸流”真气将他全身真气压迫住,务求瞬间将其击倒。

水伯天吴身为当今之世“大荒十神”之一,意气双修,已臻超一流之境。以他真气、意念之强,同时释放,虽仅三成力,已决非眼下的拓拔野所能抵挡。拓拔野只觉头昏脑涨,全身都要被挤爆一般,难受已极。突然听到科汗淮的声音如金石般破入那片波浪之声,一字字的说道:“拓拔兄弟,意守丹田,调气涌泉。”他以潮汐流真气千里传音,切破水伯天吴的真气,将拓拔野震醒。

拓拔野登时一振,心想:“是了,我全身上下被老水妖的真气罩住,但惟独脚底没有!”当下强振精神,勉力调动意念力,默诵倒海流,将气海真气朝双脚涌泉穴导去。水伯天吴的海啸流真气虽将拓拔野真气镇住,不能外逸,但由丹田至涌泉穴的脉线由于未受压迫,仍然畅通无阻,是以不能防止他将气流导引脚底。水伯天吴只觉这少年体内自然反激的真气越来越弱,气海也渐转虚空,只道他已经受不起海啸流重压,崩溃在即。院内科汗淮气旋斩纵横交错,大开大合,将水妖诸将迫得节节后退。蚩尤虽然年轻气弱,却是勇悍绝伦,大刀挥舞,与宋奕之一道将围将上来的水妖击退。其它十余个蜃楼城将士将乔羽、纤纤护在中心。但寡众悬殊,胜负其实已分。水伯天吴眼见胜券在握,微笑道:“龙牙侯,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你现下反戈认输,重回本族,烛真神自会不计前嫌。你依旧是龙牙侯、右军使……”

科汗淮气刀挥斩,瞬间砍断四根枪戈,淡然道:“龙牙侯、右军使那就免了。倘若水族今日起革弊除陈,刀兵不兴,不用你邀请,科某自然会回去。”

水伯天吴叹道:“既是如此,我只能将龙牙侯的尸骨带回北单山了。”心中盘算如何进击。突听拓拔野大喝一声,脚底真气直如破天气浪,将他推出海啸流真气的包围,竟提着十四郎,冲天而去。

众人大惊,水伯天吴更是惊诧莫名,心中登时泛起一股寒意。没想到自己用了三成力,稍一分神,竟让他乘隙溜走。这小子真气之强,机狡万变,实在大出意料之外。假以时日,岂不是水族大敌?拓拔野跃到院中梧桐树梢,将无锋剑抵在十四郎咽喉,笑道:“天吴我儿,我也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神帝圣谕,你竟然敢违抗,难不成想造反么?倘若你再不退兵,嘿嘿。”手上稍一用劲,剑锋登时没入十四郎咽喉三分,鲜血长流。

众水妖失声惊呼。十四郎疼得醒将过来,脸上变色,叫道:“爹爹!”众人纷纷罢手,抬头朝水伯望去。经此变化,水伯天吴再也不敢小觑这少年。爱子性命命系他手,虽然有九成把握可以瞬息将其致死,但终究冒险不得。但是倘若当真受他要挟,岂不令天下人笑话?当下淡然道:“你假冒神帝使者,捏造圣谕,欺骗五帝,这大罪比之造反又如何呢?”

他转身对乔羽说道:“乔城主,一个月前,神帝早已在南际山顶物化。有人瞧见拓拔野将神帝神木令偷走,伪造血书。这幕后指使之人,应当不是你吧?”

蚩尤大怒,骂道:“老匹夫!你含血喷人!”

纤纤叫道:“拓拔大哥偷东西?当真可笑。瞧你贼眉鼠眼,不敢真面目示人,我看你才是小偷罢?”水伯天吴毫不理会,径直摇头道:“木族长老唐石城在南际山上亲眼所见,那还有假么?蜃楼城为保全自身,竟出此奸计,人神共愤。朝阳谷奉天承运,讨伐奸逆。别说牺牲犬子,即使全城战死,又有何憾?”他说的大义凛然,倒真如是义军一般。

蚩尤气得面色煞白,直欲上前拼命,被科汗淮拉住。混乱中,科沙度突然喝道:“宋奕之,还不动手!”

那宋奕之全身一颤,猛然白光一闪,将刀横在乔羽脖颈上。众人大惊,木立当场。过了半晌,蚩尤才如梦初醒,厉声喝道:“你…你这个奸贼!原来出卖蜃楼城、引来水妖的就是你!”

乔羽脸上惊诧困惑,叹道:“宋六弟,这是为何?”宋奕之面如死灰,低声道:“乔大哥,我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只有对不起你了。”

乔羽浓眉一挑,怒道:“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蜃楼城五万兄弟姐妹!倘若想要乔某性命,你说上一声,乔某将头颅割了给你又有何妨?但为何连累城中百姓?”

宋奕之颓然不语,面有愧色。水伯天吴嘿嘿笑道:“蜃楼城已被我水族大军攻下,你们困兽之斗,又有何益?”拓拔野喝道:“老水妖,快将乔城主放了,否则爷爷可真没耐性了!”他再一用劲,剑锋登时又进了三分,十四郎痛得大叫。

众水妖喝骂不止,一个尖头男子喝道:“臭小子,再敢动上一动,老子就先杀了姓乔的,再拿你开刀!”拓拔野面上微笑,心中却是颇为担忧乔羽,一时之间也不敢如何。水伯天吴盯着科汗淮道:“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龙牙侯愿不愿意?”科汗淮道:“倘若依旧是劝降的话,那便不用说了。”

水伯天吴道:“把犬子放了,我便任由拓拔野、令爱和乔公子走出这扇大门。乔城主也可以暂时离开刀锋。以一换四,公平得紧哪。”

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虽然适才言语豪壮,但实是不敢以此相赌。况且此刻岛上尽是水族围兵,只要能先救下十四郎,即使放拓拔野等人出得了这院门,也未必逃得出岛去。

蚩尤厉声道:“老水妖,你当少爷是贪生怕死之辈么?”科汗淮沉吟半晌,与乔羽传音入密,商议片刻,微微点头。而后在纤纤耳边低声细语。纤纤不住地摇头,泪珠晶莹,夺眶而出。

科汗淮摸摸她的脸颊,微笑温言,拭去她的眼泪;又传音入密,对拓拔野和蚩尤同时说道:“眼下蜃楼城虽被攻破,但仍有许多弟兄在外狩猎。要想夺回蜃楼城,首先便要保存实力,将失散的游侠们召集起来。咱们一起受困此处,定然凶多吉少。倒不若你们先行离去,暂时到东海古浪屿避上一避。我和乔城主一定会到那里与你们会合。”拓拔野知道此言非虚,这水伯天吴的真气妖术都极为惊人,又有如此多水妖层层围困,自己虽以十四郎为要挟,但眼下看来,若那天吴全力一击,自己未必能得逞。且乔羽落在他们手中,倘若自己三人在此,恐怕只会拖累。倒不如先离开此处,说不定科汗淮心无旁骛,反倒可以与乔羽杀出重围,再与他们会合。

他对科汗淮极为信任,瞬间想过一遍其中的利害、关窍,当下点头示意。科汗淮又蠕动嘴唇传音说了半晌,蚩尤却是死也不肯,只是摇头。

乔羽突然大喝道:“蚩尤,乔家儿郎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怎能如此婆婆妈妈,不成大事!”

蚩尤全身一震,回头望向父亲。父子二人对视半晌,蚩尤这才稍作迟疑,缓缓点头,但方一点头,双眼登时便红了。一个多月来,拓拔野首次瞧见蚩尤如此动情脆弱,将心比心,不由替他难过。科汗淮转头道:“好。既然水伯这么说,咱们便一言为定。”隔空伸掌。水伯天吴点头道:“一言为定。”隔空击掌为誓。

宋奕之黯然道:“乔大哥,对不住。”收刀入鞘,退到水妖阵营之中。蚩尤等人抢身上前,将乔羽护回阵中。

拓拔野在十四郎耳边低声道:“孙子,今日暂且饶你一命。下次看见爷爷,赶紧逃得远远的罢。”轻轻一送,将他推下树去。早有水妖涌上前将他接住。拓拔野哈哈一笑,跃下梧桐,与蚩尤并肩而立。科汗淮传音入密道:“此去古浪屿三千海里,途中多险恶。你们一定要小心。到了岛上,纤纤极为熟悉,你们先安顿下来,不必担心。我和乔城主快则半月,慢则一月,也会赶到岛上与你们会合。拓拔兄弟,我这支珊瑚笛子你先拿去,当日那首金石裂浪曲你还记得么?”拓拔野点头。

科汗淮传音道:“那便再好不过。倘若你们始终等不到我和乔城主,而水妖又寻到古浪屿,你便拿这支珊瑚笛,到东面三百海里的珊瑚岛,去找东海龙神,吹奏这金石裂浪曲,龙族定会借兵帮助你们退敌。那时你可以带着龙神兵,到蜃楼城附近海域寻找失散的游侠,共商复城大计。”科沙度冷冷道:“六侄子,再不让他们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科汗淮从腰间取下珊瑚笛交给拓拔野,拍拍拓拔野与蚩尤的肩膀,传音道:“蜃楼城复城大举,就在你们肩上。不必儿女情长,务必以大局为重。只要齐心协力,重建自由之城便指日可待。”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纤纤就交给你们照顾了。多谢。”拓拔野与蚩尤齐齐点头,跃上白龙鹿的脊背。蚩尤回头瞧了一眼父亲,见他嘴角含笑,目中满是赞许期待之色,心中悲愤、难过、担忧……诸多情感一起涌将上来,险些便要哭出声来,猛地回头道:“走罢!”拓拔野抱紧纤纤,心中百感交集,叫道:“鹿兄,走了!”白龙鹿长嘶声中,昂首踢蹄,急电般冲出门去。

纤纤回头叫道:“爹爹!爹爹!”泪眼朦胧中,瞧见门外水妖潮水般涌入院中,墙里断浪气旋斩冲天飞起,在夜空中划过一道眩目的光芒。白龙鹿蹄下生风,一路狂奔。沿途望去,火光冲天,刀光剑影,呼喝厮杀之声遍野传来。满地尸体,屋败楼破,一片狼籍。蚩尤悲不可抑,撕破衣裳,立在鹿背上嘶声狂吼。突然“嗖”的一声,一枝利箭破空射来,从背后贯穿蚩尤左肩。蚩尤怒吼一声,抓住箭头,将那长箭硬生生拔了出来。

鲜血飞溅中,他猛然转身,抓起断月弩,弯弓搭箭,瞄也不瞄,劲射而去。后面传来一声惨呼,偷袭的弓箭手当胸中箭,翻身落马。拓拔野回头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尽来追来的水妖骑兵,箭如飞蝗,密集射来。当下叫道:“鹿兄,今日看你如何与飞箭赛跑!”那白龙鹿嘶鸣声中,猛然加快速度,竟在刹那间奔出数十丈远,那数百枝长箭难以企及,纷纷在他们背后数丈处落地。蚩尤站立鹿背上,弯弓射箭,连珠不断。他天生神力,箭程范围远胜常人,瞬息间竟射死了十八名水妖,将他们吓得不敢上前。白龙鹿又奔得极快,不一会儿将就追兵抛得不见踪影。一路上追兵不断,前边又时不时杀出阻兵。拓拔野双掌飞舞,杀开一条血路,蚩尤箭无虚发,逼退追兵。过了小半时辰,三人一兽终于甩开追兵,冲到岸边。此处礁岩峭立,突兀嶙峋,绝非良港,是以没有水妖登陆。波浪汹涌,击打礁石,宏声巨响,震耳欲聋。蚩尤跃下鹿背,纵跳横跃,没入礁石之后。过了片刻,摇了一艘小型潜水船出来。

原来他常常偷偷出海,生怕长辈得知,便藏了一艘性能极为良好的小船在这险滩之内。想不到今日竟派上用场。拓拔野抱起纤纤,拉着白龙鹿跃下水去,翻身爬上船。船身极小,白龙鹿上来后,几已无法圆舱。情势危急,远远的又有追兵杀来。两少年不及多想,便各摇两桨,飞也似的朝海上划去。浪大风急,天空中乌云密布。海天交接处,一道闪电陡然亮起,将苍茫大海照得一片明亮。回首望去,蜃楼城岛上,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夜空。梦幻般瑰丽的大荒自由之城竟就此被付之一炬。

蚩尤悲从心来,仰天狂吼。在那轰鸣涛声中,吼声犹自清晰入耳,撕心裂肺。

拓拔野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悲痛与迷茫,这一瞬间,他仿佛又重回那遥远暗淡的童年。当他母亲病故,茅屋为暴风雨冲毁之时,他茫然立于风雨之中,悲痛郁结为窒息的疼痛。那时他才六岁。

相隔近十年,他突然又有了这样的感觉。安定快乐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难道他的宿命就是漂泊么?

纤纤抱着白龙鹿低声啜泣,她那孤苦伶仃之态令拓拔野想起了昔年的自己,心疼不可抑,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温言抚慰。

当是时,海上狂风大作,远远的有几艘水妖大船夹击而来。岸上号角长呼,人声隐隐,箭矢如雨,在距离他们十余丈处落入海涛之中。显是水妖呼应,要将他们夹击围堵在岛岸之内。

拓拔野与蚩尤对望片刻,同时脱口道:“蜃洞!”两人奋力划桨,朝蜃洞方向驶去。那几艘水妖大船航速极快,风帆鼓猎,乘风破浪,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

追得最近的一艘船上有人呐喊擂鼓,利箭齐飞。“飕飕”之声此起彼伏,“咄”的一声,一枝长箭擦着纤纤耳边掠过,没入船舷三寸,箭羽微颤。纤纤尖叫着躲入拓拔野怀中。

蚩尤大怒,将那箭陡然拔出,弯弓就是一箭,立时射杀一人。沉声道:“咱们圆舱下潜!”

两人让纤纤与白龙鹿伏下,摇起舱壁,聚拢封合。舱顶上“咄咄咄”急如密雨,已被射了二十余箭。所幸这柚木船极为坚硬,箭簇入木即止,不能穿透。

船身缓缓下潜,突然四周海浪急剧倾摇,似是有人以妖法催浪,将他们朝回冲卷。两人急速摇桨,潜水船斜斜朝前下方冲去。到了三丈以下,已经颇为平静。蚩尤透过潜水镜观望,面色微变,嘿然道:“他们来了,且看我带他们捉迷藏。”

十余艘水妖潜水船破水下沉,穷追不舍,船头、两舷都伸出锐利的梭矛,想要将他们围夹刺穿。蚩尤、拓拔野二人悲怒的心情稍稍平定,略加商议,镇定自若,一齐摇桨摆舵,在犬牙交错的暗礁明石之间迤俪穿梭。

蚩尤对这附近海域极为熟悉,虽然黑暗一片,却回转自如,将水妖众潜水舰引至凶险之地。不过片刻,已有三四艘水妖船或被暗礁撞着,或是卡在暗礁之间,被己方其它潜船的梭矛刺穿。待他们穿过暗礁群时,已经没有一艘敌船能尾随追踪了。

绕过那巨大的石壁,蚩尤小心翼翼地掌舵回转,收拢木桨,轻轻巧巧地从那六尺来宽、一丈余长的隙缝中钻过。然后迅速上升,浮出水面。

当夜正值大潮,海水早已漫过蜃洞甬道。两人打开舱盖呼吸了一会儿新鲜空气之后,重新闭舱,驾船顺流而入,径直驶入那蜃洞之中。

漆黑一片中,船桨、船身不断地碰撞到洞壁,磕磕碰碰,回旋前行。突然船头摇摆,被一股巨大的旋转吸力收纳,朝前疾冲,想是已经到了洞内那涡漩之中。

拓拔野两人连忙将桨收好,紧紧护住纤纤,任由船身旋转飘荡,在那神秘的暗流中飞转穿梭。

过了半晌,船舱内已经闷热难当,空气浑浊,煞是难受。船身蓦地如被巨浪推起,飞也似的朝前上方冲去,突然又轻飘飘地无所依傍,停了片刻,又急速下落,重重的撞在水面上,船身剧荡,险些将纤纤震得晕去。

波涛汹涌,船身摇晃跌宕,过了许久才逐渐平稳。蚩尤将船舱打开,湿咸凄冷的海风登时迎面刮来。

环身四顾,万里波涛,连天苍茫。闪电接连,隐隐看见西边天空一片桃红,当是被那火光所映。彤云开处,一轮昏黄圆月无语高悬。突然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风浪更急。小船在暗黑的大海上飘摇不定,宛如他们三人此刻的心情。前方天海茫茫,漆黑一片。

有一刹那,他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秋日正午,阳光灿烂,碧绿的大海上金光粼粼。海风轻拂,空气中满是桂花的清香。

汤谷岛西面临海的石崖上,桂花盛开,一个瘦小的中年汉子正在垂钓。他坐在距离崖边丈余处,远远地、探头探脑地朝崖下张望。手里握着一柄三丈长的长斧,以斧为竿,在斧梢系着一根银光闪闪的细丝。

这钓鱼丝颇为奇怪,瞧来不过三四根发丝般粗细,但在海风中竟纹丝不动,笔直的插入海水之中。这瘦小汉子身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者盘膝而坐,闭目摇头,口中念念有词,膝前零落摆了几个黑色的石子。

那瘦小汉子满恋焦急不耐,道:“卜算子,你到底算准了没有?当真是在此处么?”那老者徐徐张开双眼,怒道:“自然算准了。我神卦卜算子一日十卦,定能算对一卦。先前九次都不灵验,这次定然错不了。”他言语斩钉截铁,不容一丝回寰。那瘦小汉子突然来了气,骂道:“你这老妖怪总是信口雌黄。他奶奶的,昨日上你当,在林子里待了一天不说,屁股还险些被竹叶青咬上一口。今日要再如此,老子今晚就将你烤了吃。”

那老者卜算子皱眉道:“倘若不是昨日被辛九姑搅局,将石子弄乱了,又怎会发生那等事。怎能因你的屁股坏了我神算清誉。”听到“辛九姑”三字,那瘦小汉子突然打了个寒噤,不住地回头张望道:“他奶奶的,那泼妇忒可恨。要是她发觉老子拿了情丝钓鱼,那今天就不是我吃鲨鱼,而是鲨鱼吃我了。”

卜算子摇头道:“放心放心,我替你算过,你是死在野狗肚里。鲨鱼没这福分。”瘦小汉子骂道:“他奶奶的,你才死在野狗肚里。”瘦小汉子又四下探望了半晌,道:“不成,老子信不过你。老妖怪,你再算上一卦。”

卜算子大怒道:“大荒中谁不知道我卜算子一日只算十卦?告诉你此地必有大鲨鱼上钩,便决计错不了!”

瘦小汉子见他如此勃然大怒,也只好作罢,口中依旧喃喃道:“他奶奶的,好不容易那十个妖怪洗澡去了,辛九姑又睡得死沉。倘若今日钓不到鲨鱼,又不知要等上多久了。”想到鲨鱼鲜美的肉味,他不禁狂吞谗涎。两人坐在崖边又静候了半晌,仍是毫无动静。瘦小汉子将那情丝拖将上来,凑到面前一看,情丝上系了一支巨大黝黑的铁钩,钩上那只四尺余长的金背鱼完好如初。

卜算子吓了一跳,道:“你胆子也忒大了,偷了辛九姑的情丝、盘谷的开天斧也罢了,怎地连那老太婆的金背鱼也、也……倘若让她知道了,你还有活路么?”瘦小汉子瞪眼道:“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不用这金背鱼做饵,鲨鱼会上钩么?难不成把你这老骨头丢到海里去?”

那卜算子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两人对望片刻,哈哈大笑,当下又将那鱼饵甩入海中。突然情丝震动,瘦小汉子大喜,颤声叫道:“来了来了!”他已数月未尝吃着鲨鱼肉,早已馋得食指大动。

卜算子跳了起来,趴到崖边向下眺望,只见崖下碧波涌动,一道黑色的三角鱼鳍破浪摆舞。看起来果真是一条极大的纹龙鲨。

卜算子颇为得意,眉飞色舞道:“我说了罢?我神算卜十必能中一,这条纹龙鲨的鱼翅可得归我。”瘦小汉子叫道:“他奶奶的,你算个卦就要鱼翅,那我偷了这些东西来钓鱼,岂不是要龙肝么?”

情急之下,真气稍泄,险些被那鲨鱼拖下崖去。大叫一声,双腿稳住,使足吃奶的力气将情丝朝岸上拉起。突听不远处有人尖声叫道:“成猴子,你好大胆子,敢拿老娘的情丝来钓鱼!”那瘦小汉子闻声魂飞魄散,转头一看,一个黑衣女子飞也似的奔来,背后一个九尺来高的大汉气喘吁吁的紧随其后。

瘦小汉子成猴子连呼糟糕,正要抛掉情丝逃之夭夭,又听那黑衣女子喝道:“你要敢把情丝丢了,老娘将你剁成肉丝!”成猴子叫道:“辛九姑,你怎地这等小气,大不了将鱼翅分你便是!”那辛九姑冷笑道:“你当我象你般馋嘴么?你这种男人,自私自利,只顾享乐,第一个该杀!”话音未落,已奔到十丈之距。成猴子见势不妙,突然闪电般跃起,想要溜之大吉。慌乱中却忘了手中还握着那柄特别的鱼杆。

突觉杆子那头如有千钧之物剧烈震动,陡然下坠,突然想起那端乃是是纹龙鲨,大叫一声,被凭空拉去,空中翻滚,朝崖下落去。辛九姑怒道:“想逃到海里,哪有那么便宜!”右手一扬,一道银丝破空飞舞,牢牢的缠在成猴子的身上,想将他拽回。

岂料他下坠之势极为猛烈,再被那数千斤重的纹龙鲨猛烈挣动,登时将辛九姑倏然拉得如箭般窜起,一道尖叫着朝崖下跌去。辛九姑身在半空,电光石火间左手一甩,又是一道银丝破空飞舞,立时缠在那九尺高的大汉身上,口中叫道:“盘谷,拉我们上来!”那大汉盘谷猛地一个马步,银丝绷直,朝前滑了几步后纹丝不动。辛九姑与卜算子下落之势登时止住。

卜算子却大喜,叫道:“我算得没错吧,我算得没错吧!早上第三卦说你们两人情丝相系,生死两忘。你们还要杀我,当真是不识天意。”

成猴子骂道:“你奶奶的情丝相系,快将我们拉上来!”盘谷大喝一声,双臂交错后拉,竟将两人连着那海中巨鲨硬生生一寸寸拔起。巨鲨癫狂剧震,那情丝极为坚韧,反复震荡丝毫没有断裂迹象。

卜算子只是袖手旁观,不住地连声道:“可惜可惜,今日已算十卦,否则倒可以帮你们卜算吉凶。”那盘谷天生神力,全身青筋暴起,面目涨红,肌肉虬结膨胀,憋着气,边拉边朝后退。

过不多时,已将两人拉了上来。辛九姑一上来劈手就给了成猴子一记耳光,喝道:“死猴子,活得不耐烦了么?”

那成猴子对她颇为忌惮,抚着脸干笑道:“要是活得不耐烦,又怎会变着法儿给大家钓鱼吃?”盘谷抢上前从成猴子手中夺下那长斧杆,脸上气得通红,指着成猴子道:“你!你!”愤怒之下,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猛地一跺脚,双臂挥舞,竟将那巨鲨高高甩起。碧浪开处,一条青灰色条纹状的巨鲨被高高抛起,在蓝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圆弧,阳光在情丝上闪烁耀眼的光芒。

巨鲨在空中摆尾,越过众人头顶,重重砸在六七丈外的桂树林中,登时咯拉拉压倒了一片灌木。鲨鱼翻腾弹跳,尘土飞扬。盘谷仰面倒地,又立即一跃而起,将情丝从斧杆上解了下来。

成猴子和卜算子瞧见那鲨鱼六丈余长,活蹦乱跳,早已按捺不住,叫道:“快将它杀了!”

盘谷审视开天斧,确定无恙,方才提斧朝那巨鲨奔去。众人都已许久未吃鲜美的鱼肉,纷纷奔上前去。只见那鲨鱼似是极为痛苦,背上有一条铁管破肉而出,鲜血长流,甚是奇怪。

盘谷大喝一声,挥舞开天斧猛斫而下,那鲨鱼巨尾横扫,竟不能将他长斧拍开,“扑吃”一声,皮肉翻卷,斧头径直砍到椎骨处方才顿住。巨鲨痛极,发狂似的弹跃横摔,盘谷不得已将长斧拔出,朝后跌了几步。巨鲨腹身处被盘谷劈开,挣跳之下,裂口越来越大,突然“哧啦”的豁开一个大口,一个尖锥状的东西从那裂口中撞了出来。

众人齐声惊呼。

巨鲨凌空一个翻越,将那东西猛地甩了出来。那物在空中打转,猛然撞在地上,朝后滑了数丈方被灌木丛卡住。竟是一艘小型潜水船!辛九姑等人面面相觑,突然又是“啊”的一声惊呼,只见那小船突然朝两翼打开,跳出一只似龙似鹿的怪兽,甩颈摇头,嘶鸣不已。

接着又有两个少年跳将出来。一个俊逸挺拔,英姿勃勃,一个雄健骠悍,眼神凌厉。

两人又从小船中拉出一个冰雪美丽的小女孩。三人不断地咳嗽喘气,似是在鱼腹中待得颇久,呼吸不畅。巨鲨弹跳了一阵,终于匐地不动。成猴子等人瞧得呆了,他们阅历颇丰,但这等情形倒是第一次瞧见。

只有那卜算子突然狂喜道:“第一卦!今日第一卦你们还记得么?贵人临门,万事大吉!他们定然就是贵人,来救咱们了!”这几个不速之客自然便是拓拔野、蚩尤、纤纤与白龙鹿。他们在东海上漂流了月余,舟小浪大,虽有司南指引方向,但终于还是被海风吹得稍有偏离。好在这一月来,东海还算风平浪静。

三人一兽白日划船,夜里圆舱休息,任尔东西。常常是早上醒来时,发现又偏离方向数十海里。

饶是拓拔野真气充沛、蚩尤天生神力,也禁不起这般折腾。海上行程寂寞,每有凶险,三人同舟共济,再加上白龙鹿相助,倒也有惊无险。每日必要邂逅三五种凶兽,拓拔野与蚩尤合作无间,一月下来,二人对于擒降凶兽大有心得,功夫也颇有长进。

万里汪洋,终日以生鱼果腹,偶有海鸟飞过,便射将下来,用三昧真火烤熟。因此倒也衣食无缺。只是想到城破人亡,前路渺茫,三人难免郁郁不乐。尤其纤纤,此前从未与父亲分离,依赖心极重,虽心态早熟,却仍不免孩子心性,常常伤心哭泣,便是梦中也每每泪流满面。

拓拔野与蚩尤瞧了均是大为不忍,只能劝慰或转换注意力,大赞科汗淮神功无敌,定能平安脱险云云。纤纤对父亲本就极有信心,听得久了,对父亲的牵挂担忧也逐渐缓解。蚩尤经此变故,打击极大,原本已是情感内敛之人,连月来更加寡言少语,偶有欢颜。

他虽然性情狂野坚强,但终究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家园一夕尽毁,亲友生死难料,茫茫大海,零落相顾,更不知似海深仇,何时能报,纵有钢肠铁胆,也要化做铅泪两行。

偏生他又极为坚忍好强,诸多情感纵使在心中炸沸,也绝不流泪。悲痛郁积,不得化解,倒不如纤纤哭泣之后来得舒爽。擒杀凶兽之时,则每每势如疯虎,仿佛将它们视若水妖般出气;疲惫之时,便默坐船头,呆呆出神,时而握拳,时而咬牙。

每逢此时,拓拔野便与他一起默坐,虽不说话,但心意相连,也让蚩尤心中稍稍温暖。

三人之中只有拓拔野天性开朗,颇为乐观。虽然起初心中空茫悲愤,说不出的难过,但毕竟他自小流浪惯了,对于生离死别之事,比之寻常少年更能超脱。几日之后,逐渐自我舒解。

到了第四日,他已能振作精神,谈笑风生。每日变着法儿逗纤纤开心,单是烤鱼一项,便是花样百出,既美味又有趣。如此十余日,纤纤的难过之意稍解,但对拓拔野的依赖心却越来越重。

两日前午夜,海上风雨大作,险浪滔滔。

为避免沉船,蚩尤、拓拔野只好圆舱,三人一兽局促在小船中避浪。岂料一只巨大的纹龙鲨饥饿难当,嗅到柚木船中三人吃剩的海鸟的血腥味,竟狂性大发,将整艘柚木船囫囵吞枣地咽到肚里。

好在柚木船极为坚硬,除了个别地方为它利齿戳穿之外,并未受到大的破坏。只是在它胃中无法开舱,那气味又极是难闻。通气管贯穿鱼背,虽偶尔可以带来新鲜空气,但大多时候都是在海里,不断有海水灌将进来。

若非拓拔野、蚩尤水性极佳,想法设法将新鲜空气兜在皮囊中,供纤纤呼吸,她早已不能支持两日之久。纹龙鲨被柚木船的通气管刺穿脊背,吃痛在海里乱游,时沉时浮,人鱼对峙两昼夜,来到汤谷岛之滨。

那巨鲨饥饿难当,闻见金背鱼的香味便不顾一切地咬住不放,是以便有了这破膛露船的奇怪一幕。辛九姑等人狐疑的盯着拓拔野等人,又看看那白龙鹿,心中惊疑不定。拓拔野咳了半晌,只觉新鲜的空气源源不断的吸入鼻息,登时大畅;听到那老头大呼小叫自己一行是解救他们的贵人,心中一沉,颇觉不妙,抱拳微笑道:“在下拓拔野,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成猴子诧道:“这是什么地方你都不知道?”

他脸上露出奇怪已极的神色,突然捧腹大笑起来,“好笑好笑,竟有人莫名其妙到了此处,还不知道……”

卜算子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底,说道:“各位神人莫怪,此人就是因为四处行窃、目无尊长,才被流放此处。”听到“流放”二字,蚩尤突然面色大变,沉声道:“难道这里是汤谷么?”

卜算子点头道:“正是。神人被鲨鱼带到此处,那定然是天意如此,要你们将我们救出苦海了。”

蚩尤的心登时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心中又是悲凉又是滑稽,只觉世事荒诞,莫过于此。悲苦之下,竟仰天哈哈大笑。原来这汤谷乃是大荒四大流放地之一。五族中严重违反族规的罪人,除了水族之外,许多都被流放至此。盖因此处天涯海角,汪洋茫茫,既非水族,又无船只,绝无可能逃回大荒。

况且这汤谷岛上有十只巨大的怪鸟太阳乌──汤谷十日镇守,倘有人想逃出岛去,必被这“汤谷十日”鸟竞相攻击,饱受折磨后,再抓回丢到汤谷扶桑树上,受烈日、灼汤的暴晒与浸泡。这汤谷十日原是木族圣兽,也是六百年前木族青帝羽卓丞的御前神禽。当年羽卓丞路经东海时与龙族交战,虽大败东海六龙,却也精疲力竭,耗尽真元,到这汤谷岛的汤谷中休息,睡着后便化为这巨木扶桑。十日鸟哀鸣绕空不散,从此便在这汤谷中栖息下来。

由于羽卓丞身前严肃刚正,疾恶如仇,大荒长老会便将这汤谷定为大荒思过岛。所有大罪之人便可被流放此地,由羽卓丞刚正不阿的魂灵与十日鸟共同看守。大荒中所有人谈到汤谷二字,无不色变。只要一上此岛,便永无离开之日。余生漫漫,只能与穷山恶水相伴。

这岛上鸟兽本少,附近海域除了偶有巨鲨海怪出没,其它鱼类忌惮十日鸟,都不敢靠近。

因此在这岛上除了每日吃些野果,就只有期盼有鲨鱼上钩。鲨鱼虽然肉质糙厚,但在岛民口中尝来,已是少见的美味了。拓拔野不知道汤谷之名,但听那老者所言,又见蚩尤仰天狂笑,心中也猜到大概,想到阴差阳错,竟到这么一个所在,不免也有些沮丧。却听那辛九姑喝道:“小子,有什么可笑的?”

蚩尤心中气苦,家仇国恨犹未报,自己又被困在这囚岛上,满腔怨怒之气正无处发泄,当下狂笑道:“我笑你又如何?”

辛九姑大怒:“小子找死!”银光一闪,情丝将蚩尤周身缠住,挥手一掌朝蚩尤脸上摔去。

两人近在咫尺,那辛九姑出手奇快,直如鬼魅,拓拔野来不及相救,眼见这一掌便要击在蚩尤脸上,忽听天上传来“嗷嗷”怪声。辛九姑面色大变,硬生生住手。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十只火红的怪鸟从东侧高耸的山头飞了过来,在空中鸣叫盘旋。

成猴子苦笑道:“他奶奶的,真是倒霉,十个妖怪一来,这条大鲨鱼又要白白浪费了。”那怪鸟长得甚为奇异,长两丈,巨翼横张时,直如红日。眼大如轮,碧光幽然,如许高空,犹清晰可见,瞧来令人不寒而栗。

这怪鸟自然便是十日鸟太阳乌。

十只太阳乌嗷嗷怪叫,隐隐有威胁之意。辛九姑虽然蛮横,但似乎也颇为畏惧,当下抽回情丝,狠狠地瞪了蚩尤一眼,大踏步朝回走。盘谷三人尾随其后。三只太阳乌突然怒鸣三声,闪电般俯冲下来,朝成猴子扑了过去。所经之处突然热风狂舞,炎浪灼人。

纤纤险些被那热风刮倒,拓拔野抢身上前,将她护在怀中。成猴子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两大块鲨鱼肉,丢在地上。原来他经过巨鲨尸体身边时,以极快的速度割下了几块鱼肉,藏在身上。众人均未发觉,却逃不过太阳乌的锐眼。

太阳乌落地扑翼而立,连声怪叫。成猴子将衣服解开,抖了抖,示意没有藏匿。一只太阳乌突然振翼拍去,登时将成猴子击得横飞出去,重重摔在数丈开外。纤纤低声道:“拓拔大哥,这几只怪鸟是什么?这等凶悍。”蚩尤道:“太阳乌。便是传说中驮着太阳的神鸟。”

那三只太阳乌嗷嗷叫着,朝他们三人踏步走来。

蚩尤沉声道:“拓拔,小心。它们定然将我们认为是流放到这里的新囚,要给我们下马威。”

话音未落,那三只太阳乌突然奔跑起来,朝他们怪叫着扑了过来。辛九姑等人回身伫足观望。拓拔野道:“鱿鱼,左边那只归你,右边那只归我。鹿兄,中间那只就归你了。”两人少年气盛,心中又满是愤懑之意,竟丝毫不惧。刹那间提气纵越,左右奔袭。白龙鹿兴奋嘶鸣,奔到纤纤身前。太阳乌还未冲到,但那热冽的气浪已经席天盖地地卷了过来。拓拔野调动潮汐流,瞬息间将真气调至最为猛烈,“呼”地一掌拍出。

“蓬”的一声巨响,那只太阳乌怪叫着冲天飞起,红色羽毛纷纷扬扬。拓拔野也被相交的气浪震得朝后飞出。蚩尤被那怪鸟巨翼拍中,吐了一口鲜血,身形一晃。不退反进,大喝声中,双手将那太阳乌巨爪硬生生抓住,奋起神力猛然举起,狠狠朝地上砸去。那太阳乌勃然大怒,拍翼振飞,登时将他拉到半空。

辛九姑等人尽皆骇然,没想到这两少年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神力。虽然蚩尤眼下受制,但他竟能捱受巨翼一击而不倒,并瞬息反攻,将太阳乌举起,剽悍至斯,令人刮目。白龙鹿与那太阳乌跳跃厮斗,打得难分难解。

拓拔野担忧蚩尤,大喝一声,调气倒海流,聚气涌泉,高高冲起,瞬间跃到了那太阳乌的身侧,猛地伸臂将它巨颈抱住,气沉丹田,如坠千斤,竟一寸寸将怪鸟连同蚩尤,朝地上降落。

这一招乃是当日在万里荒原上与翼鸟龙厮斗时所用。故技重施,虽然翼鸟龙远非太阳乌可比,但他也非吴下阿蒙,真气强盛,因此倒也仍能奏效。余下七只太阳乌怪叫着飞翔而来,巨喙狂啄,登时将两人全身扎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巨翼击打,反复数十次,终于将蚩尤击昏。但他昏迷中双手依旧如钢铁般死死抓住太阳乌的双爪。

拓拔野仗着体内超强真气,以右臂格挡,将太阳乌的巨翼拍击力一一化解。但那太阳乌实在太过凶猛,远胜于此前他所遭遇的任何怪兽,而且八九只轮番攻袭,终于渐渐不支,被两只太阳乌一左一右抓住双臂,横空飞掠。纤纤大为焦急,眼见拓拔野、蚩尤被那怪鸟群抓走,越过蓝空,消失在东山之颠,心乱如麻,又叫又跺脚,珠泪纵横。

成猴子等人见状,不由起了怜惜之心,辛九姑年届四十,膝下无儿,更是没的起了慈母之意。

他们被囚困于汤谷,受这十日鸟的气久已,只是无力反抗。今日见这两少年骁勇剽悍,竟与十日鸟殊死恶斗,大有同仇敌忾之意,心下都颇为敬佩。当下纷纷奔上前来。辛九姑柔声道:“小姑娘,不要担心。这些怪鸟一定是将他们带到那儿去了。我们这就带你去找去。”

众人在汤谷十余年,第一次瞧见辛九姑这般和颜悦色,都是又惊又奇,心道:“嘿嘿,从今往后,这母老虎也有了软肋。”拓拔野低头下望,百丈之下,烟波浩淼,碧浪粼光。周侧疾风劲舞,刮得双耳生疼。倘若从这里摔将下去,纵然不被水浪拍死,身上的血腥味也立即要引来群鲨,凶多吉少。当下反手紧紧抓住怪鸟巨爪。但那鸟群似乎并无将他们抛掷之意,继续展翼高飞,拎着他们越过东山。拓拔野眼前一亮,险些惊呼出声。只见东山那一侧,山谷环绕,中有极大的湖泊,纵横千丈,水汽蒸腾,竟是温泉。

湖中一株巨木参天摩云。巨树似桑非桑,径粗数千围,树叶片片都有十丈宽,枝叶繁茂,破入云端。太阳乌嗷嗷鸣啼,拎着他们飞向那参天巨树。飞得越近,拓拔野心中便越加惊异。那巨树难道竟是传说中东海的擎天柱吗?一株树要长到如此巨大,非得数万年以上。

忽然听蚩尤道:“这便是六百年前青帝羽卓丞的化身。巨木扶桑。传说太阳就是从这里升起。”原来他已经醒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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