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吧，说实话，对于发传单，钟雪晴和熊梦雪是一百个不愿意。她俩觉得挺抹不下面子的。当然，这里没有轻视他人的意思，她俩完全没有歧视发传单这个行业。她们深知大家都是打工人，风吹日晒不容易，她们对赚钱的艰辛也是深有感触的。她俩只是，真的无法放下面子吧，虽然这里也没有谁认识她们就是。而所谓的面子，其实也就是虚无，并不像她们自认为的那样重要。为了赚钱，舍弃面子，似乎已经被许多人接受了。
除此之外，她们还觉得，自己是老师，怎么还得兼职招生和营销呢？那么老师的尊严何在？虽然她俩也并没觉得自己这份工作多有尊严。
唉，反正，懂的人自然会懂吧，也解释不清楚了，免得越描越黑。她俩就是单纯不喜欢发传单就是了。
其实钟雪晴此前就出来发过好几次传单了，只是她还是没办法迈出自己心理那一关。所谓的走出舒适区，还真的挺难。她就喜欢待在舒适区内逍遥快活，何必非要走出舒适区，来为难自己呢？
到达了目的地，再拖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毕竟早结束可以早回家。钟雪晴和熊梦雪拿出打气筒，打着气球，准备好了几个气球后，大家就开启寻人模式，搜索带2到6岁小孩的家长。
主班老师Ariel一马当先。她瞄上了一个带着三岁左右小女孩的妈妈，拿着气球和登记表就过去了。可惜她送了气球，又跟着说了一路，还是无功而返。
生活老师Lara也在找准目标后主动出击。Lara的年纪和气质摆在那里，给人感觉也更有可信度一些，钟雪晴来幼儿园面试时还误以为Lara才是园长。可惜家长也并不是那么愿意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给陌生人，因而她们发传单的工作依旧毫无进展。
钟雪晴和熊梦雪对视一眼，知道她俩也不能一直躲在Ariel和Lara身后坐享其成，只有齐心协力，才可能更快地完成任务。因而，即使不情愿，她俩还是拿着气球，开始寻觅目标。
钟雪晴看着一个奶奶带着孙子，便硬着头皮迎上去，尴尬地开口：“这位奶奶，您好，我们是双语幼儿园的。小朋友几岁了，上幼儿园了吗？”
这位奶奶看到钟雪晴紧跟不放，赶紧牵着孙子加快脚步，避瘟神一般走远了。
钟雪晴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到原地。她看了一眼其他老师，大家气球倒是送出去不少，但一给对方递宣传单，有的家长就避之不及了。虽然也有不好意思拒绝而收下宣传单的家长，但一说到找对方登记电话号码，家长就又不愿意了。
熊梦雪也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回来了。两人面面相觑，只好先多打几个气球，毕竟之前打好的气球已经送得差不多了。
没办法，园长给大家定了任务的，她们小组必须至少收集到四个家长的电话信息才行。大家又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去发传单、做介绍。好不容易，Ariel用自己坚持不懈的态度（厚如城墙的脸皮）要到了一个家长的电话号码，她告诉大家这个喜讯后，大家都觉得黎明前的曙光总算是盼来了，因而也信心倍增。
一阵寒风袭来，熊梦雪打了个喷嚏，冻得直打寒颤，钟雪晴也缩紧脖子，把棉袄的拉链拉高些。Ariel看天气不太好，外面又冷，就说：“我们去商场里面吧，说不定人多些。”
发传单小分队集体转移阵地，向着商场大踏步迈进。果然，商场中带孩子的家长更多些。为了早下班，老师们也只能豁出老脸拼起老命发传单了。
“您好，双语幼儿园，请您了解一下……”钟雪晴对一位年轻妈妈说。
“不用了，孩子已经上幼儿园了。”年轻妈妈婉言谢绝。
“家长好，我们是双语幼儿园的老师，您的孩子上幼儿园了吗？欢迎您去参观了解……”熊梦雪向一对带孩子的夫妻说。
“我们孩子才一岁多，还早。”家长彬彬有礼地拒绝。
“喂，你们两个，商场里面不许发传单！”两名保安看到钟雪晴和熊梦雪正大光明地在发传单，上前制止道。
熊梦雪拉着钟雪晴一边匆匆离开，一边回头说：“好的好的，我们现在就走。”
棕熊小姐妹脚底抹油，慌不择路，直到看不到保安的身影，才舒了口气。
钟雪晴怅然无语道：“我们怎么这么惨啊，大冬天被迫出来发传单，发不出去不说，还要被保安赶。”
熊梦雪也唉声叹气：“也是没谁了。打工人的苦资本家不懂啊！”
两人稍作歇息，重振旗鼓，再次踏上发传单的漫漫长路。
她俩发着发着传单，远远看到巡逻的保安又来了，赶忙拉着对方手忙脚乱往楼上跑。熊梦雪一边跑，一边开玩笑问：“Yuki，你说我们像不像武侠剧里被坏人追杀的武林豪侠？”
钟雪晴气喘吁吁地回答：“你确定是武林豪侠，而不是丧家之犬吗？”
自嘲过后，摆脱了保安的驱赶，她俩又开始偷偷摸摸发传单了。这次她们没有分头行动，而是两人一起上，也好互相壮胆和帮腔。
“这位家长好，我们是双语幼儿园的老师，小朋友好可爱啊，她上幼儿园了吗？”熊梦雪笑得自然而不做作。
这位年轻妈妈迟疑说：“还没有。”
钟雪晴搭腔：“小朋友应该快三岁了吧？我们班都是和她差不多大的小朋友。欢迎您有空带她来我们幼儿园参观。”
“不到三岁也可以上幼儿园吗？”这个妈妈问。
“是的，我们幼儿园针对一岁半到六岁的小朋友，您可以看看我们的宣传单，上面有幼儿园的电话号码的，随时欢迎您电话沟通。我们这儿还有专业的外教老师，让孩子从小接触最纯正的英语。”熊梦雪趁热打铁。
钟雪晴也卖力宣扬：“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场活动，专门供有兴趣的家长带小朋友来参观和体验的。要是方便的话，您可以留一个电话号码，有活动的时候，我们会通知您的。”
其实钟雪晴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抱了被拒绝的打算，毕竟她今天已经被拒绝了无数次了。别说，如果是她自己出门被人牛皮糖一般缠着发传单以及索要电话号码，她也会断然拒绝的。
正当钟雪晴和熊梦雪心中直打鼓的时候，这位妈妈开口了：“好吧，那我就留个电话号码吧。”
钟雪晴、熊梦雪赶紧把登记表给这位妈妈让她登记，生怕她突然反悔。她俩对视一下，都掩饰不住欣喜激动的表情。
“还有孩子的基本信息也麻烦您填一下。谢谢您，祝您开心快乐，祝小朋友健康成长！”“欢迎你们来幼儿园参观！”钟雪晴、熊梦雪轮番说着感激讨喜的话，告别这位家长，准备再向下一个目标奋进。
钟雪晴的电话突然响起，她接了电话，高兴之情溢于言表：“你们已经登记三个了？刚好，我和Mercy也登记了一个，我们可以下班啦！”
“真的吗？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吧！”熊梦雪见钟雪晴挂了电话，开心道。
钟雪晴点点头，和熊梦雪把传单放进装传单的袋子里，手挽手去楼下找Ariel和Lara汇合。
“你们还回去的吗？”Ariel问。
Lara回答：“我要回去的，我没带包出来。”
“我和Yuki带了包的，可以不回去。”熊梦雪眉开眼笑。
Lara善解人意地说：“那你们把传单给我，我带回幼儿园吧。你们几个年轻孩子可以下班了。”
“Lara你太好了！”熊梦雪喜滋滋地说。钟雪晴和Ariel也连连感谢Lara。
快到五点了，钟雪晴、熊梦雪和Ariel打算吃个晚饭再回去。她们进了一家粉面馆，一人要了一碗粉，一瓶饮料。她们一边吃，一边聊天。
熊梦雪问道：“Ariel，你来这个幼儿园工作多久了？”
Ariel回答：“我是七八月来的，有四个多月了吧。”
钟雪晴惊讶道：“你都来了四个多月了？那你早就转正了吧。不是说转正以后，就可以双休了吗？怎么你还是和我们一样周六上班啊？”
Ariel喝了一口维他奶，说：“不知道，反正园长还是让我每周六来上班啊，我也不好说什么。”
钟雪晴、熊梦雪对视一眼，似乎看到了自己转正后的生活——说好的双休依然是空头支票，每天的加班倒是丝毫不少。她俩碗里香辣劲爽的粉丝都有点食不知味、难以下咽了。
熊梦雪还不死心：“那Ariel，你也是有经验的老师了，应该很好找工作吧？你干嘛来私立学校呢？这么累，这么苦。”
Ariel笑了笑：“我之前就说过啊，我以前虽然在公立学校，但工资也真的很低的，就两千多块钱，根本不够用的。我在这里，好歹还有将近四千块钱。再说，只要是幼儿园，在哪里都会累的吧。什么写教案、做教具、做环创、排节目、做资料、迎检查……你们不知道，公立学校的检查有很多，迎来送往的。还要做各种各样的资料，把人的头都要弄大的……反正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辛苦，看穿了就好了。”
唉，没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辛苦，天下没有轻松的工作。或许，轻松的工作也是有的吧，但显然，她们仨没那个运气，去享受轻松的工作。
三人吃完粉，告了别。Ariel一个人回家了，而钟雪晴和熊梦雪则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
没有座位，两人扶着栏杆站着，各有所思。熊梦雪突然毅然决然地说：“Yuki，我想清楚了。”
“怎么了？”钟雪晴好奇问。
熊梦雪坚定不移地回答：“我要辞职。”
“那你这次是说真的还是气话？”钟雪晴小心翼翼问。
“非常认真，我回去就给园长发消息，说我通过这三个星期的接触，发现我不适合在幼儿园工作，我要辞职。”熊梦雪望着钟雪晴，眼神中透露着无比的笃定，这下钟雪晴可以确信，熊梦雪虽然说过好多次想辞职，但是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钟雪晴虽然舍不得熊梦雪走，但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挽留她。更重要的是，不只是钟雪晴她自己，连一向大大咧咧、天真烂漫的熊梦雪最近脸上的笑容都变少了。她们是真的笑不出来。要知道熊梦雪可是大家的开心果，最能活跃气氛的。而工作把一个青春女孩脸上的笑都夺走了，可见这工作确实挺折磨人的。如果熊梦雪离开后会更快乐，那钟雪晴也没有理由阻拦她。
于是钟雪晴说：“你是想好了吗？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是一时冲动就再想想，如果已经做好了决定，那我绝对支持你。”
熊梦雪点点头，对钟雪晴说：“Yuki，我真的想好了。本来发生了东东的那些事，我就挺想打退堂鼓的，但看你们都在坚持，就忍住了。但刚才听Ariel说转正了也还是单休，我就更加觉得没有坚持的必要了。我图个什么呢？钱多事少离家近，这份工作三不沾。而且我本来就没有那么喜欢孩子，我自己都打算这辈子不生孩子的。班上那些孩子又太小，动不动就受伤，然后老师就得跟家长解释，甚至背锅。这两次还算没出大事，要是哪天出了大事，我想我这辈子就算栽在这儿了。还有，我们说是老师，但是干了多少与老师职业无关的事情呢？我们这集老师、保姆、清洁工、发单员、电话客服、打杂小妹……多重身份于一体，天天干着这些又琐碎又无意义的事，我真的很烦。还有加班，也是压死我的一根稻草。给我加班费我都不愿意加班，何况是每天义务加班。加班没加班费，迟到倒是要扣钱，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霸王条款。Yuki，我可能是堆积的怒气太多了。我觉得我一直是个开心快乐的人，但我在这里上班都不快乐了，我自己都很讨厌这样祥林嫂一般抱怨的自己。所以，我真的要辞职了。但你别受我影响。你要是辞职，我百分百支持；你要是想坚持，我也非常理解。不管怎么样，就算我辞职了，我们还是好姐妹。”
钟雪晴听完熊梦雪的这些话，觉得这些话也是钟雪晴她自己的真心话，只不过是从熊梦雪口中说出来而已。
对于熊梦雪要辞职，对于少了一个小伙伴、一个好姐妹，钟雪晴是真的舍不得。但舍不得又能怎么样呢？熊梦雪去意已决，钟雪晴也别无他法。于是钟雪晴真心实意地说：“那我祝你快点找到满意的工作，别再和现在一样受苦受难了。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好朋友。”
“肯定的！虽然幼儿园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悲惨印象，但遇到你，遇到Ariel和Lara，我还是很开心的。要不是有你陪我，我可以辞职得更早吧哈哈哈……”熊梦雪一副乐呵样，也不知道是真的开心，还是故作开心。
两人又说了些话，熊梦雪到站了。钟雪晴看着熊梦雪下车，两人挥手再见，钟雪晴这才突然感觉到这可能是她和熊梦雪最后一次一起坐公交车了，一时之间愈发伤感。
过了一会儿，她也到站了，于是下车，一个人往宿舍楼走去。
以后的公交车都只能一个人坐了，没有熊梦雪的陪伴了。这么想着，也越发觉得上班没有意义。自己还有坚持下去的必要吗？钟雪晴也不知道。
她回到宿舍，四名考研党不在，倒也正常。关键是不考研的姗姗也不在。钟雪晴这才想起，昨晚姗姗好像说自己今天要去找同学玩。
于是钟雪晴一个人先洗了澡，然后拿着充好电的手机上了自己的床，开始看韩剧《搞笑一家人》。她最近的快乐只能从《搞笑一家人》中获得了。虽然这是部老剧，但是经典就是经典，过了十年再看，一样特别搞笑。
剧中的爸爸——怪物俊河，人到中年去一家公司新入职，受到同事和上级的欺负，而一向对其不满与打击的俊河的爸爸，看到儿子被欺负的这一幕后，对儿子心疼万分，哭着牵着儿子的手带他回家，不让儿子再受这样的苦。钟雪晴看得走了心，笑中带泪。
她也好想有人带她走，告诉她，不用这么辛苦。
可惜没有。明天休息一天，后天又要上班。她感觉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要在上班下班、上班下班的无限循环中度过了——无望而又煎熬。
以前上学的时候，还盼着毕业了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也算是有个指望。那现在，工作了，又能盼什么呢？盼工资？也没多少钱。盼假期？一周才休一天。难道盼着退休吗？那也还有遥遥无期的几十年。
这么一想，钟雪晴觉得人生更没盼头了。
其实她本不是个这么悲观的人，她和大多数人一样，过着平淡、普通而又琐碎的生活。但是上班，似乎剥夺了她的快乐，加剧了她的悲观。她似乎总笼罩在一层莫名的焦虑、烦躁和悲伤之中。
上班的时间总是难熬，而休息时间却很短暂。转眼间，又到了周一。钟雪晴只是睡了个懒觉、洗了洗衣服，感觉一天就这样碌碌无为地过完了。
熊梦雪周日给钟雪晴发微信消息，说她已经告诉园长自己要辞职了，园长虽挽留了她，但她还是意志坚定地要辞职，园长也只得作罢。熊梦雪又告诉钟雪晴，她还有些物品留在幼儿园，譬如水杯、碗、笔记本之类的，让钟雪晴哪天方便的时候带给她。
而钟雪晴周一早上来到幼儿园后，自然是见不到她的小姐妹熊梦雪的。这下棕熊小姐妹就只有钟没有熊了，钟雪晴忽然有种“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失落感。她也不知道这句话用在这里是否恰当，她们不是亲人，此时也并非过节。她只是，真的很舍不得熊梦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