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故地重游

番外 故地重游

番外故地重游吴邪火葬的那一天阳光明媚,冬日西湖难得出现这么好的天气,张起灵站在火化间的门口,注视着那人安详沉睡的面容,感觉有些恍惚的不真实。

吴邪的遗体将由他亲手送进火化间,本来这件事情应该由胖子和解雨臣他们三个人共同完成,但他们两个十分自然地把这个仪式单独交付给他。

好像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最后一程当然要由小哥来送,吴邪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吧。

但明明是胖子跟吴邪无话不谈称兄道弟,明明是解雨臣跟吴邪是青梅竹马。若按常理来论断,他至多只能算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张起灵不知道别人是否发现了其中的有悖常规,但他自己也明白,在这个时候,在面前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的遗体时,没有那个正常人会去想送葬人到底合不合适的问题。

见多了生死的人恐怕早就对死亡无动于衷。只是现在这样冷静的态度,到底是因为他几百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因为他没有把吴邪摆在心里一个更高的位置?zusu.org 茄子小说网

他再度低下头去用视线勾勒吴邪的轮廓,从前那个好奇心爆棚总是安分不下来的小老板居然也会有这样安静乖顺的模样,如果不是场合不对他几乎要微微勾唇。瘦削挺拔的身体,比其他人略白的肤色,虽然已经确认死亡却还保持着身体的弹性和宛然如生的面容,几乎让人产生他还活着的错觉。

难以想象就是这么一个文弱书生样的男人扳倒了十几个世纪以来屹立不倒的家族,吴邪总是能让他意想不到。

三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工作人员柔声提醒他该把遗体送进火化炉。张起灵点了点头,目光却依然定格在吴邪脸上,最后一刻,他不确定吴邪会不会恶作剧地坐起来说“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小哥。”胖子走上前:“送天真进去吧。”

他“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弹。

“小哥,你冷静点,不能耽误了天真上路……”

上路?吴邪吗?开什么玩笑,那个命硬得堪比阎王爷的吴邪怎么可能会上路?!

短短一瞬间他的头脑里宛如风暴过境,无数念头汹涌而来。吴邪不可能死,那么躺在他眼前的这个人又是谁?

一个残酷却清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明明知道他已经死了,你只是不愿承认。你们两个在一起,总有一个要害死另一个。

是我……害死了你吗?

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开始动弹,火化炉的炉门近在眼前。

手像是被黏在了推车的扶手上,他突然发现自己控制不了手臂的动作。张家人一向引以为傲的身手在他身上失效了,他不想放手,他放不开。

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他不能放手。

胖子冲进来想要拉开他,感觉到吴邪的遗体向前移了一分,好像火化炉里有不知名的力量在拉扯着。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一旦放手,一旦吴邪进入了火化炉,这个人就会彻底消失,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吴邪。

明白了他所面对的,是无法逃避的命运,是无可避免的分离,是不可抗拒的规律。他再怎么固执再怎么孤注一掷,都换不回那个鲜活的面孔。所以才会做无用的挣扎,徒劳地想要留住这具肉身。

吴邪把他半辈子的命都给了张起灵,但他没有珍惜,从此也不再有珍惜的机会。

胖子和解雨臣一起拉开了他,如果是平时没人拦的住他,但这时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

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仿佛在无止境地下坠,坠入命运的深渊,无所依凭,无处借力。

吴邪的身体消失在火化炉里,银色的炉门缓缓闭合。

火光亮起的一刹那,他的心脏爆发出一阵剧痛,仿佛漆黑夜空炸裂的闪电。有什么东西终于碎掉了,清晰的疼痛和悲哀深入骨髓。他终于尝到了痛苦的滋味,并不是无法忍受,却让人有流泪的冲动。

身上的麒麟纹身开始浮现,像是开出一朵刺痛的花。

他默默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心脏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膛所伴随的疼痛。

这就是吴邪送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吗?

没有心的人,是不会痛的。

骨灰盒由殡仪馆的人送到张起灵手上,是解雨臣专门找人精雕细刻的小叶紫檀木盒。他说吴邪做了一辈子古董老板,他百年后的栖身之所也要配得上他的品味才好。

张起灵缓缓地打开了骨灰盒的盖子,却发现灰白细碎的灰烬中浅浅地埋着一个黑色的东西。

他伸出奇长的二指迅速夹起那个东西,胖子和解雨臣被他的动作吸引,上前一步围在他身边。胖子瞠目结舌地望着那个黑色的物体,有点结巴:“不、不会是舍利子吧……”

张起灵把手举高一点,迎着窗外射入的阳光仔细观察,黑色固体不过小指指甲那么大,形状不规则,在阳光下看时是透明的纯黑色晶体,棱角处泛着一丝光泽。

他垂下手,胖子和解雨臣用目光询问他。

“是麒麟竭。”

吴邪第一次去鲁王宫时误打误撞吞服了青眼狐狸腰带上的麒麟血竭,之后血液便有了麒麟血的功效。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就像一个凄凉的谶语,是麒麟竭,还是麒麟劫?

斯人已逝,他在世界上留下的唯一存在过的证明,就是这块有着悲凉名字的麒麟竭。

张起灵抱着吴邪的骨灰盒,与胖子和解雨臣一道回到了吴邪西湖边上的铺子。物是人非的感觉是如此鲜明以至于他在看见摊在桌子上、留有吴邪字迹的账本时眼底一阵灼热酸痛。伙计王盟已经在吴邪的授意下辞职跳槽到解雨臣的公司,没有人打扫的屋子很冷,好像一夜之间就陈旧破败下去。

要他怎么去想象过去的十年里,吴邪在墨脱在古潼京出生入死,回到铺子里面对这满屋的灰尘和寒意是何种心情。

他想把手头的骨灰盒放在长条案桌上,但桌子上堆了太多东西,他只好先腾出一只手来将几份拓本挪开。被一大堆文件压在最下方的一个未封口的信封露出来。

上面工整地写着两个字,瘦金体,看得出是十分用心地落笔。

遗嘱。

张起灵把骨灰盒放下,叫来了胖子他们。

他拆开遗嘱的动作十分沉稳缓慢,心跳略显急促但手居然一点都不抖,这已经成了一种身体本能。

遗嘱不算长,交代的也都是关于财产房子如何处置的一般事务,除了最后一条。

最后一条,吴邪的愿望是,把骨灰洒遍山东瓜子庙、西沙外海、秦岭、长白山、塔木托、广西巴乃、四川四姑娘山、长沙镖子岭、墨脱、古潼京。

他们三人彼此对望,发现真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种哭笑不得的无语是如此熟悉而温暖,那是从前跟吴邪和胖子一起下斗时最常有的心情。

胖子一脸便秘的表情,憋了好久才挤出一句话:“天真他……这是跟粽子培养出感情来了?”

解雨臣望向张起灵,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他看了看对面的两个人,又看了看桌上静静陈设的骨灰盒,突然明白了吴邪的用意。

他说:“这件事情,我来做。”

从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的地方,到命运终结的地方。故地重游像是隔着岁月重新审视过去,对于吴邪,对于他,对于任何曾经在这条路上并肩而行的人,这些地方都是构建回忆的坐标点。

他在吴邪提到的每一个地方逗留、回忆,有些是他曾参与的,有些是他未曾走过的。一路走来,他所记得的、他所想象的吴邪的形象在记忆里逐渐鲜明起来,甚至恍惚中感觉重新回到十年前,那个人就跟在他的身后,只要稍稍一转头就能看见。

长沙镖子岭,吴家的故事开始。

山东瓜子庙,第一次合作,吴邪偷偷叫他“闷油瓶”。

西沙外海,第一次因为吴邪的“爽皮水”微笑。

秦岭,吴邪自己一个人和老痒进入秦岭,他受吴三省嘱托赶去,找了许久才找到重伤的吴邪。他给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把他带到有人烟的地方确保会有人发现,然后抽身离去。

塔木托,本来不愿让他蹚浑水,却鬼使神差地挡了下门让他上车。他说“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四川四姑娘山,铁三角分离。

广西巴乃,吴邪说“醒醒,回家了”,虽然虚弱得睁不开眼,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眼泪。

古潼京,吴邪从这里开始反击。

墨脱,最后的战场,吴邪在这里终结了汪家的时代。

原来一个人的生命里会有这么多的落脚点,原来每一个落脚点,无论他是否参与,都有他的印记。

吴邪,你念念不忘的,究竟是回忆,还是回忆里的某个人?

八月份的长白山已经非常寒冷,三圣雪山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张起灵把最后一捧骨灰洒进皑皑白雪中,望了一眼天际的雪顶和夕阳,继续往前面走去。

离命运终结的地方,还有一步之遥。

沿着熟悉的路径进入裂谷,径直走到青铜门前,他手中拿着未点燃的犀牛角的火把,用鬼玉玺打开了青铜门。

火把亮起来,有质感的黑暗渐渐淡去,他选择了进门左拐,左手摸索着青铜壁一路走过去,在触及到一处凹陷时停住脚步。

十年来,他日复一日坐在这里任由外面翻天覆地腥风血雨。真正的秘密栖息在严密的青铜门内,有关无关的人为了它前仆后继。所谓的终极关乎着人类历史的变化,但知晓了又有什么意义?妄图改变无法改变的,挽回不可挽回的,既然会为了失去的东西追悔莫及,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好好珍惜?

历史不是一个终极就可以左右,张家人奉若神明的至宝不过是人类贪念和欲望的缩影。他看过了太多人追寻篡改命运的方法,长生,修仙,最后变成地下世界最为丑陋肮脏的东西。

他右手举起犀牛角火把,左手抽出黑金古刀。

他是张家最后的张起灵,他死后,没有人再来看守青铜门,终极迟早会被发现。

那时秘密将不再是秘密,它会最大限度地激发人类的痴念与妄想,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但他用吴邪和胖子的思维方式去思考,很轻松地找到了解决办法。

如何让一个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守住它,或者,毁掉它。

张起灵回头看了看他刚刚摸索过的青铜壁,慢慢地微笑起来。

他曾对那个人说,你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而当吴邪对他说“下一个十年就忘了我”的时候,他开始明白,吴邪是他唯一的世界。

或许这就是他的执念吧。

张起灵将犀角火把向身后丢去,黑暗迅速吞没了他的身形,只听到黑金古刀劈碎青铜的一声巨响。

整个空间开始剧烈的摇晃,青铜浇筑的洞壁裂开巨大的缝隙,这是崩塌的前兆。

掉落在地上的犀角火把没有完全熄灭,借着一点点微弱的光,可以看见青铜上宛如雕刻的字迹。

吴邪。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天,每一天都用手指在青铜上一遍一遍描摹的名字。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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