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云隐

第七节 云隐

闷油瓶一走便杳无音信,我也不指望他有自觉会给我打电话报平安。11月份眼看着过去一大半,突然有一天小花从北京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举着话筒调笑:“哟,九爷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

小花在那边笑起来:“啊,也没什么,就想问问看你死了没有。”

我翻了个白眼:“您老不开口,我怎么敢随随便便就死了呢?说吧,有什么事?”

小花顿了一下,嗓音里的笑意淡去:“我在北京找到位大夫,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我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溅出几滴:“算了吧,我都被现代科学判了死刑了,找什么人都没用。”

“吴邪……”

我打断他:“小花,不是自己的东西,强求也求不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不必费心。”

电话那头默了很久,才传来他一声轻轻的叹息:“你是这样,你们都是这样,自己看的比谁都豁达,只会让别人在一边担惊受怕……”

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挂了电话,望着窗外冷雨萧疏的西湖,湖水深碧,像是那个人深不见底的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就是为了那双眼睛里和世界无关的漠然神情,才会让我选择不顾一切地对抗汪家和它背后的强大如斯的命运。zusu.org 茄子小说网

在这种阴沉寒冷的天气里回忆过去不免带上几分凄凉,更多的是无奈。闷油瓶对我来说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朋友?更像是一种羁绊,从我爷爷开始,我们吴家的命运就与这个男人纠缠在一起,到了我这一代几乎趋于重合。

闷油瓶或许天生就会有保护周围人的习惯,但我不想让他独自一人对抗整个世界。我不是圣母不是佛爷,我们之间彼此帮扶已成为自然,必要的时候,我也会想要站出来挡在他身前。

最初我作出这个决定时没人相信我是认真的,那段时间我把自己搞得蓬头垢面宛如行尸走肉,我推演了无数计划布置了无数棋子,甚至强行把和黎簇一样完風雨文学像我这种人认定了一件事,没人能拦的住我,但实际情况是,连我自己都无法阻止我自己。我作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无法回头,一步走错牵连的将是整个老九门的存亡。

在自己手臂上割下17刀,一刀一刀都是在凌迟自己的软弱、悲悯和天真无邪。渐渐变得理智、冷酷、心思缜密得令人抓狂。

黑瞎子给我的鼻子动了手术,为了更好地接收费洛蒙,为了获取最关键的信息。我失掉了嗅觉,强行吸收了大约3000年的信息。因为注射的费洛蒙中含有毒性,毒素会通过鼻子部分的神经逐渐蔓延至全身。同时因为前期的焦虑而大量吸烟,呼吸系统受到损害,再加上以前受过的种种旧伤,我的身体状况其实已经撑不了多久。

也可以这么说,在这十年中我燃尽了全部的生命,到如今只剩下一点点余光。

小花曾问我,后悔吗?值得吗?

我也曾这样问自己,但我不知道那种心情该如何诠释,大概是像鬼迷心窍一样不死不休的执念吧。

所有给我看过的医生都断言我活不过2015年,我其实也无心再治疗下去,从前不懂老人们常说的自己的身体怎么样自己知道,现在方才了解其中的深意。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大概已经能看到自己生命的终点,并且可以透过现在的高空看到未来不远处的陨落。

所以这是我迎接闷油瓶的方式,和平、安静、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世界一片清明。中途有两次意外,但在小花的遮掩下近乎完美地掩盖过去。

胖子不知道,闷油瓶不知道,因为他们绝对不会容忍我放弃治疗。只有小花在帮我,放任我出手所有的铺子点天灯只为一把黑金古刀,放任我自己一个人上长白山去接闷油瓶,放任我假装完美欺骗所有人……

或许只有他明白一无所知才最幸福,也许只有他能够体会我与黑瞎子相似的心情,缄口不言有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敢说,不能说。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说了就是错。

12月月初时我再度入院。被抬上救护车时我努力地回望吴山居的大门,木漆斑驳,在阴郁的天色下隐隐有颓败的气象。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回望。

西湖深碧,风荷泣露。

入院的第二十天是圣诞节,早晨小花来看我时在我手心写下“圣诞快乐”这四个字。我早就对时间没了概念,毒素扩散的很快,已经损坏了视网膜和视神经,我现在五感只剩三感,还跟小花开玩笑说我估计可以练菩提禅五功了。

他没说话,呼吸有些紊乱。不能怪他,谁听到自己朋友开这种凄惨的玩笑都不会好受,更何况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能开玩笑。

我听见他的脚步向门口移去,门被拉开,另一道脚步声传来,并逐渐走到我床边。我还在想小花带了什么人来,就听见一个死也没想到的声音。

“吴、邪……”

是胖子。而且是带着哭腔的胖子。

难以形容他这一声里饱含了多少悲痛、愤怒、震惊、悔恨、歉疚、痛苦。几乎不像我所认识的老不正经的胖子,与云彩死时的胖子也截然不同。

哽咽了两秒后他一把揪住我衣领,力道大得差点把我摇散架,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怒吼:“混蛋,你骗老子骗的很开心是吧?!你他娘的不是要死了吗?!怎么不死?在这拼死拼活地吊着一口气是他妈的在等谁?!”

我被他吼得耳朵嗡嗡作响,闻声而来的小花和护士七手八脚地把他拉开,我心想这下完了,本来就剩三感,让他这么一吼,又废掉一感。

听着胖子压抑的哭声,犹如一头巨大的困兽,我只是觉得无限心酸,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没想到小花最终还是告诉了他,我早就知道我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需要他用嘘寒问暖来表达,但他在这里,即使是站在这里痛骂我一顿,我也还是觉得无比安稳踏实。

说到底,我还是一个怕死的人。预见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但并不愿去面对。胖子的到来让我从内心深藏的恐惧中镇定下来。就像以前下过的各种各样斗,只要有他们在,就有能够继续往前的勇气。

胖子发泄完了就恢复了正常,他跟小花出去谈了很久,回来后正式宣布以后陪护的事情由他来接手,我虽然看不见但还是送了他一记白眼:“就您?先说好,这可不是巴乃农村。”

胖子“切”了一声:“小样吧,你也就耍耍嘴皮子。”

好景不长,三天之后我再度发病,在抢救室里呆了8个小时后推出来,这回真的是奄奄一息了。

我躺在病床上,浑身连着仪器动弹不得,眼前一片黑暗,听觉也在逐渐衰退,只有意识一直是清醒的。我能感觉到这期间小花和胖子轮流守在我身边,他们一直握着我的左手,无论我什么时候去感觉,都有一直手在我手心里。有时是胖子宽大粗糙的手,有时是小花修长消瘦的手。

而有一天,当我从疼痛和沉睡中醒来的时候,我的手被另一个人握在掌心里。

手掌很大,带着风霜的气息,掌心有厚厚的老茧,摩擦着手背有些粗糙的疼。手指消瘦骨节分明,比常人更为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搭在我的脉门上。

我尝试着动动手指,却发现自己仿佛是漂浮在半空的幽灵,身体与灵魂完全剥离。周身的每一寸都疼痛得近乎麻木,意识却是如此的清明,清明得就像是回光返照。

无法分辨白天黑夜,在漫长寂静宛如深渊的黑暗中,我唯一能感知的,就是那只手上的温度,脉搏的跳动,和死死抓住、仿佛想要拼命留住什么的力度。

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沉默,时间好像有一辈子那么长,但或许只是短短的几十分钟。他一直都没有离开,甚至让我有他永远不会离开的错觉。

我努力想要透过眼前的黑暗望向过去,三千年的记忆溯流而上,每一个片段都是有关那个人的点滴。他的生命那么长,我自己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一个什么角色?

朦胧中我听到了远处的鞭炮声,声声入耳。12月马上就要过去了,新的一年即将来临,惊涛骇浪的十年,终归要成为往事。

十年的光阴岁月是我一生的痼疾,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只有在分离之后才明白,那种病的名字,叫做张起灵。

一生中从没如现在这样清醒而疼痛,我伸手反握住那只手,只是松松地虚握着,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抓紧。那个人温热的气息靠近,我知道他正俯下身来听我说话——

“小哥,下一个十年,就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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