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联手

京城的夜晚一片寂静,街上已经没有商贩,青石板道宽阔空旷,一队巡逻的士兵过后,惊蛰从暗处角落现出身形,低头看看手中的玉球,长呼了一口气。

城中的客栈不比城外,夜间多有盘查,惊蛰便来到石枫桥附近,寻了一处林子,跳到树上休憩。

往日里执行任务,风餐露宿都是常事,有时藏于山林数日,等出来时,身上尽是被蚊虫叮咬的肿包,今日却好像没什么飞虫近身。 m..coma

惊蛰闭目养神片刻,又睁开眼,掏出怀中的香包,盯着瞧了一会儿,不由自主拿到鼻尖轻嗅。

很淡的味道,清清幽幽钻入鼻腔,仿佛能涤荡满身的疲惫宿疴,上面还残余着一缕似有若无的馨香,好似是那平洲长公主身上独有的气味。

惊蛰的手抖了一下,忙将香包拿远,系在面前的枝杈上,这才抱着怀里的弯刀,重新合眼。

丛林枝叶宛如华盖,青草间虫鸣不歇,月色轮转,飞鸟惊起掠枝,沐浴耀金朝晖越过山巅。

林中远远走来一人,脚下无声,缓步靠近一棵四人高的树。

树上的惊蛰抱刀而眠,短暂的陷入梦境之中。

依如过去的一个多月,每每入睡,怀中都好似揽了一名女子,惊蛰从不曾看清过对方的样貌,只是这次,他却忽然看清了。

明眸善睐,琼鼻玉腮,貌如清霜掩琼苞,恰云遮山雪似融非融。她伏于他身前,身上只着一件银红软烟罗,裙裾铺展犹如花绽。

那张脸,清媚绮艳,却又秀色脱俗,正是顾璟浔的模样。

惊蛰倏然起身,将她自身上推开,她却及时抱住他的胳膊,严丝合缝地贴过来,声娇如啼:“蛰哥哥……”

被她抱住的手臂仿佛烈日炙烤下扎了根的树木,惊蛰怎么都抽不开,心中一急,猛然用力,手臂抽出的一瞬间,他从梦中惊醒。

山林闷热,周身郁燥,惊蛰抱着刀坐在树杈间,手贴于额头,攒去其上的细汗。

那平洲长公主他不过才见了几次,若如此便对她心生觊觎,是决计不可能的事情。

可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惊蛰闭眼捏了一会儿眉心,手指忽顿,将怀中的刀置于眼前,目光闪烁不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把刀似乎就有些异常,且不论自己的梦境是否与它有关,那次在渠门的荒院中,他撞见门中人欺辱孩童,未曾拔刀,这刀便自行飞出,他敢确信,那绝不是错觉。

惊蛰倒是听说过刀剑有灵的志怪传闻,可他从来不信,可今日想来,着实有些费解。

不远处传来些微动静,惊蛰按着树干借力,从枝杈间跳下来。

他刚落地,便迎面遇上走来的霍时药。

霍时药一边摇扇扑打着四周的飞虫,一边往这边走,待看见惊蛰,忙加快了步伐。

他近前,手中折扇挥舞不停,“你怎么在这鬼地方?”

惊蛰并不回他的话,而是问道:“有事吗?”

扇子驱赶了头顶的蚊虫,霍时药仰首,恰好看见挂于树杈间的香包,便纵身将东西取下来,伸手掸了掸,又放在鼻尖轻嗅,“好东西啊。”

他边感叹边摩挲其上的花纹,眉峰轻轻上挑,“这料子可不是寻常百姓能买到的,你哪里得来的?”

霍时药抬头凝了惊蛰一眼,又上下打量他,待看见他胸口露出一点的黑色丝绳,忽然福至心灵,笑声揶揄:“你昨晚大半夜下山,该不会又去寻那平洲长公主了吧?”

惊蛰一句话也不说,提着刀便往林外走。

霍时药追上去,举着香包在他眼前晃,“我听说那平洲长公主虽风流任性了些,却是个难得的美人,你前日刚见过她,昨夜又去,莫不是一见钟情,惦记上了?”

惊蛰闻言,突兀想起不久前的旖旎梦境,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耳边霍时药嚷囔不停:“怨不得你不愿意出家,这又是赠相思引,又是送香包的,那平洲长公主,是不是也瞧上你了?”

惊蛰扭头睨他一眼,手中刀鞘一横,朝他腿上敲了一下,“若在胡言,就等着毒发身亡吧。”

霍时药:“……”

要替他偷药的是他,眼下拿此事威胁他的还是他,好赖全让他一个人给担了?

霍时药抱着被敲的腿揉了一会儿,将香包递给惊蛰,“还你。”

惊蛰撇了一眼,却不接,“送你了。”

他语罢,便提着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等出了林子,又从袖口掏出一个小瓷瓶,朝后丢过去,“这个也送你。”

霍时药凌空接住瓷瓶,打开轻嗅,禁不住啧啧出声。

他看向惊蛰走远的背影,表情颇为玩味。

若说惊蛰真跟那平洲长公主没什么猫腻,打死他都不信。

……

白日里的街道繁华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惊蛰同霍时药并肩走于闹市中,如寻常路人一般闲聊闲逛。

眼瞧着到了一处茶楼,霍时药轻合纸扇,往二楼一指,“有人相邀,要不要过去看看?”

惊蛰停下脚步,仰头往那处窗户紧闭的房间看,心中有了些猜测。

“你今日寻我,是要带我来赴约?”

霍时药:“昨晚就想告诉你了,谁知道你早早跑去夜探香闺。”

惊蛰脸一黑,举刀朝他嘴巴敲过去。

这些年在渠门,他与霍时药每次交流不过只言片语,哪想他原来竟如此嘴碎,早知就不该决定要救他,平白给自己惹了麻烦不说,还要被他拿来消遣调侃。

霍时药眼瞧弯刀挥过来,忙用折扇格挡,叫道:“莫动怒,莫动怒……”

刀被扇柄压下,惊蛰顺势收回,不再理会他,率先走进茶楼。

霍时药望着他的背影,用折扇敲敲鼻子,低头轻笑。

方才弯刀挥来的一下,若惊蛰真的有意伤他,他定然挡不住。

那般无所顾忌的言语,虽惹得他动手,却未曾真的叫他恼怒,这脾气倒不知是好是坏,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这人的心性,并不似表面那般冷漠阴郁。

霍时药往头顶那处窗户看了看,神色稍显凝重。

有些人,往后怕是不得不成为一根绳上的蚂蚱,在此之前,他得瞧瞧这蚂蚱适不适合同行。

霍时药上了二楼,进入其中一间屋子,房内屏风后,惊蛰正抱着刀与一身穿素蓝直裰的青年对面而坐。

梨花木桌上摆放着茶碾,水杓,兔毫盏等一应器具,那人低头细细碾磨茶饼,听到动静便抬起头,朝霍时药温和一笑,“霍兄请坐。”

点茶之人正是霜降,他自从被容长樽接回府后,一直卧床养伤,这还是伤后第一次出门。

霍时药看着他的打扮和桌子上的东西,只觉得分外新奇,“往日里舞刀弄剑,倒不曾想能有机会学那等风雅之士烹茶论道。”

他言罢,转头看向身旁的惊蛰,朝他摊开手,指着上面的厚茧和伤疤,“惊蛰,你说我们这样的手,做得了这等精细活吗?”

霜降碾茶的动作一顿,抬头浅笑,“惊蛰可是连缝补刺绣都会,那才是真的精细活。”

霍时药闻言瞪圆了眼睛,看惊蛰的眼神子像看怪物一样,正要问霜降怎么知道,沉默稍许,便又决定闭口不言。

当年他们一同进入渠门,若说关系好,其实惊蛰与霜降的关系是最好的,只是后来两人也渐行渐远。

少年的情谊,在那种地方,注定是存留不住的。

是从什么时候,这二人开始形同陌路的?

霍时药细细回想这些年在渠门的一点一滴。

大约六年前,他们一行人被派去郜洲执行任务,恰逢南襄国攻入城内大肆屠戮,那一场动乱使得众人失散,清明趁机逃走,春分被入城的南襄铁骑踩踏而死,就连惊蛰被找到时,也身负重伤。

后来回到渠门,一向形影不离的惊蛰霜降,便自此分道扬镳,再也不曾与对方说过一句话,甚至前几个月霜降身死的消息传到渠门,惊蛰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霍时药一直在疑惑惊蛰为什么会与自己合作,只是单纯想脱离渠门吗?

现在想来,这其中会不会也有些霜降的原因,他用那样的手段算计立春,是否因为霜降是被立春所伤,他会为他偷啖蔗散,是否也因为他救了霜降。

但,眼前这两个人,一个眉眼冷漠,一个低头浇茶,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当年的情谊。

分茶已毕,霜降先端了一杯放到惊蛰面前,“今日邀你二人来,是为渠门后续之事。”

兔毫盏置于眼前,盏中茶沫勾画,收翠色山水于一汤之中,朦胧空远,内附乾坤。

惊蛰与霍时药皆不言语,等着他的未尽之言。

霜降将第二杯茶递给霍时药,看着他道:“这两日容侯爷派了不少人,到你信中所指的那处崖底搜寻,没有找到常闾的尸首。”

接茶的手微颤,茶水险些洒了一桌。

“不可能。”霍时药下意识反驳,“我与惊蛰亲眼看见他跌落山崖,便是摔不死,他身中谷雨的食蓼毒,怎会寻不到尸首。”

霜降:“话虽如此,可你们也知道,常闾这些年一直与朝中之人有所勾结,围攻渠门之事难保没有被人听到风声,如今寻不到尸首,他是不是被那些人救走了,也未可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道理他们都懂,如今遍寻不到,才最是让人惶恐。

霍时药下颌紧绷,手中的茶盏捏出了裂纹,低喃:“常闾就是个疯子,若是没死,指不定藏在什么地方,哪天跳出来,咬断我们的喉咙。”

“霍兄怕了?”

“要命的事,怎能不怕?”

霍时药放下兔毫盏,双手紧握成拳。

惊蛰撇了他一眼,眼皮微垂,鸦睫掩落眸中情绪,抿了一口茶水。

惜命是真的,但越是怕死,死得就会越快,在渠门摸爬滚打,恐惧死亡的人,是活不到现在的。

霜降见两人皆不言语,便继续道:“之前立春刺杀容侯爷,虽不知幕后主使为何人,但可以确定,有人盯上了平南侯府,你二人仔细想想,近一年来渠门所接手的任务,有几个是朝中官员?”

霜降说着,压低了些声音:“容侯爷怀疑,这极有可能是一人所为,此人所图甚大,且与常闾有所勾结,如今常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我几人又知晓他不少隐秘之事,若他真的被人救走,你我必是他首先要除掉的目标,就算他已经死了,那幕后之人怕也不会放过我们……”

他还欲说什么,惊蛰忽然比了噤声的手势,霍时药与他对视,而后起身离开座位,走到门口将房门打开一条缝。

茶楼的伙计提着壶从走廊路过,霍时药从门缝看着对方走远,便又回到座位。

他落座饮了一口茶水,朝霜降笑说:“你过去最擅追踪探查,怎么如今这点儿动静都注意不到?”

霜降闻言,神色难掩落寞,苦笑一声,“我这身体,能捱几年已是与天争命,往后再要动武,怕是没希望了。”

他转而反问:“我的命还是霍兄救回来的,霍兄不应该很清楚吗?”

霍时药讪然,不知如何作答,便干脆埋头喝茶不说话。

他想,惊蛰也当明白霜降今日真正目的了。

果不其然,霜降收了桌上的点茶器具,向他二人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希望能与你二人联手。”

“联手?你我三人吗?”霍时药放下茶盏,出声问道。

“是你二人,与容侯爷联手。”

霍时药哂笑,“与当今平南侯联手,那你可真是抬举我与惊蛰了。”

“霍兄已与侯爷见过几次,又何必说这样的话。”霜降嘴角下压,似不满他这样的口气。

霍时药微窘,伸手推推一旁的惊蛰,“你倒是说句话啊。”

惊蛰将他的手用刀柄推到一边,看向霜降,“怎么联手?”

霜降:“你二人可先入侯府,护卫侯爷安全,侯府也会给你们庇护。”

他话音落,霍时药忽然起身,嘴角笑意渐冷,“我明白了,你方才与我二人周旋那么多,原来是来当说客的。”

他手撑着桌面,朝霜降的方向倾身,“怎么,容侯爷打算将我与惊蛰收为麾下?”

霍时药扭头朝惊蛰的方向看了一眼,眸底笑意已无,“我和他,可不想再给人当刀子。”

霜降被他的态度激得胸腔起伏,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霍兄误会侯爷了,此事是我向王爷提起,并非侯爷的意思,也并非是要你二人往后听命于侯爷,只待寻到常闾,除了隐患,是去是留,都凭二位自己做主,霍兄难道不知分则两害,合则两利的道理?”

他话音落,霍时药神情缓和了些,重新坐回位置,“这么说,你还是为我二人着想,平南侯府那么多护卫,确实是个保命的好去处。”

见霜降颇有些无言以对,他继而笑问:“我与惊蛰皆是渠门里逃出来的亡命徒,容侯爷能放心?”

“我过去亦是渠门中人。”霜降被他这一番喜怒闹得无奈,“既已离开那地方,往后也不是不可以重新来过。”

霍时药还欲说什么,惊蛰忽然用刀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行了。”

他那表情,仿佛再说“装模作样差不多够了”。

霍时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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