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过往

惊蛰从巷中走出,抬眼看向不远处的顾璟浔,姑娘立在原处一动不动,身躯纤弱,仿佛一触就碎。

她的神色分辨不明,只随着他的走近,眼瞳浅动,似清明又似惝惘。

惊蛰眼底戾气渐消,走到她面前一步远,“你……”

面前的人却并不听他将话说完,缓缓蹲下身,低头在地上寻找着什么。

那双悉心养护的素白双手,在潮湿的沾着污泥的地上摸索,一寸都不放过。

不远处的灯笼光线丹色朦胧,洒在巷中蹲身的少女身上,愈显得人纤侬娇弱。

惊蛰低头看着她,见她俯着身将碎了一地的糖人一点点捡起来,手向前伸了些,顿了一下,终是弯腰拽了一把顾璟浔,“捡它作甚?”

地上蹲着的人不肯动,惊蛰眉头紧拧,又伸手拽了一下,人依旧不肯起来,他无奈,便同她一样蹲下身。

顾璟浔的目光移向别处,指甲勾出砖缝中散落的糖渣,正要放于掌心,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她很明显的抖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如同陷入莫大的恐惧中,颤抖不止。

惊蛰以为自己吓着她了,便松了手。

他正欲起身,眼前的人忽然攀上来。

她的头抵在他的怀里,一手扳着他的肩膀,一手攥着他的衣服,手上的污泥和糖渣染脏了灰色的衣襟。

惊蛰下意识伸手揪住她的后领,想将人扔出去,触到那瘦弱的后背,掌心感受到那不住的战栗,他一时僵住。

攥住后领的手有些无力,缓缓松开,曲指成拳,又再度松开,半晌,他干涩着声音,向顾璟浔道:“放手。”

怀里的人闻言,反而攥得更紧,头朝他怀里埋得更深了。

惊蛰呼吸起伏,大掌抚上她的肩膀,正要往外推,怀里的人却又剧烈颤抖了一下,轻喃着:“蛰哥哥……带我出去,带我出去……”

她声音弱得宛如呓语,近乎哀求,惊蛰扣在她肩头手掌再度无力。

怀里的姑娘,明显有些不正常,惊蛰不知她是怎么了,他觉得此刻自己该推开她离开才是,可……

她的手死攥着他的衣服,他……挣脱不开。

青年不甚温柔地将人带起来,扣在她肩膀上的手改为环绕,虚虚揽着,半拖半抱地走出巷子。

顾璟浔一路都没有从他怀中抬起头,紧闭着双眼,直到感受到微刺眼的光亮,才终于松开攥着惊蛰衣服的手。

她睁开眼,恰好撞上青年微凉的目光,原本咚咚的心跳突得停了一瞬。

顾璟浔很快回神,深呼了一口气,极缓道:“谢谢。”

惊蛰眸色淡转,似带着一抹微不可察的戾气:“你为何跟着那人?”

顾璟浔愣了一下,意识到他问的是何人,便老实巴交说:“他说能带我去找你。”

眼前的青年沉默良久,忽然直直看向她,一错不错,“顾璟浔,你知道那人不怀好意。”

这是他第一唤她的名字,语气带着少有的严肃。

顾璟浔的心,搏动许久,仿佛终于从那泥沟中跳跃出来,霎时间如烟花绚绽,灰败褪去,笑容漾在眉眼与唇角,她扑到惊蛰身旁,抱住他的手臂,“你担心我啊?”

姑娘满眼的欢喜甜意,驱散方才那一股烛火将熄般的余烬。

惊蛰伸手将她推拒开,冷冷道:“你身边有那么多暗卫,何须我担心。”

他从那卖糖人的小摊离开后,便去周围确认了一番,果然发现了不少桓亲王府的暗卫,那些暗卫明显是跟着顾璟浔出来的。

惊蛰觉得自己根本完全没有必要管这位平洲长公主,便冰着脸抬步离开。

身后的人再度追上来,笑容不减,“你知道我有暗卫保护,方才为什么还要救我?”

惊蛰脚步一顿。

那深巷之中,他将底下发生的事一览无余,原本没有任何要出手的意愿。

到最后为什么出手,连惊蛰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记得,巷中顾璟浔闭眼的那一瞬,绝望而希冀。

他突兀又诡异的觉得,她在渴盼他的出现。

等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将那下一瞬便要碰到顾璟浔的人制伏,甚至折了对方的手脚。

惊蛰鸦睫轻颤,如帘似羽遮下眸中微芒,一言不发地从顾璟浔身边走开。

身旁的姑娘再次追上来,如同绕巢的小蜜蜂。

“蛰哥哥,你为什么救我啊?”

“你刚才是不是没走,一直暗中跟着我?”

“你救了我,那我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蛰哥哥,蛰哥哥……”

惊蛰被她绕得眼昏,耳边如同有群蜂嗡嗡而鸣,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加快步伐,到了一处人少的地方,直接以轻功飞身到一处屋顶上,然后从另一边跳下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顾璟浔:“……”

蛰哥哥被她给烦走了。QAQ

惊蛰跳下一处屋檐,借着灯笼的光线,低头看了看袖间和胸口几处的脏污,指尖捻起其上的一小点糖渣,微不可察叹了一口气。

他朝着拐角处的一家客栈走去,耳边临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渐渐模糊。

另一边,顾璟浔寻了个地方洗净双手,便朝王府的方向慢慢踱步,长街上依旧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可她却一眼也懒得去看,只觉了无趣味。

暗处的姜姜现身,走到她身后一步远,双手捧着两卷画轴。

顾璟浔半转身体,将画拿到自己手中,脸上散淡的表情总算柔和了些。

再次回到桓亲王府,顾璟浔走的是大门。

守门的下人似对她早出晚归已经司空见惯,恭恭敬敬的将人请了进去。

此刻已经过二更,原该静谧无声的前院却杂声嘈嘈,顾璟浔百无聊赖地走在画廊中,迎面撞上一队步履匆匆的侍女。

她面无表情地立在廊中央,那几个侍女猝然看见她,立即惶恐下跪,“奴婢拜见长公主殿下。”

顾璟浔低眸看着伏在脚边瑟缩的几人,很轻地哼了一声,“往哪里去?”

那几个侍女头也不敢抬,皆讷讷无声,头顶无声威压落下,终于有个侍女忐忑道:“前院的小公子发了热,侧妃娘娘唤奴婢们前去伺候。”

她话说完,地上的几人,将头埋得更低了,生怕顾璟浔动怒。

良久,才听到不冷不热的一声,“起来吧”,侍女如蒙大赦,纷纷起身,行礼告退,往画廊的另一头离去,步履比方才还要匆忙。

顾璟浔见那些人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嗤笑一声,偏头看了一眼身旁隐匿如影的姜姜,“我有这么可怕吗?”

姜姜张口欲答,又闭上嘴巴,缓慢摇头。

顾璟浔心情颇好地揉了揉玄衣少女的头发,踱步穿过画廊。

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门廊处守夜的两个侍女正凑到一起咬耳朵。

顾璟浔听到“前院”两字,便停下脚步,站在暗处没有动。

那两个侍女年岁不大,其中一个个子高挑些,另一个生得圆圆滚滚的,像个福娃娃。

“咱们殿下昏迷了这么久,王爷都没来看望过,如今殿下好不容易醒了,也没见人来,前院那位不过受了些风,这大晚上王爷恨不能将全城的大夫都请来,闹得阖府不得安宁。”

说话的正是那圆脸的侍女,她脸蛋白胖,表情气愤时两颊都泛着红。

高挑些的似也觉得不忿,“要不是怕惹得宫里不快,那纪侧妃怕不要求得王爷请个御医来。”

她不屑冷哼,又道:“她倒是敢往宫里求求试。”

圆脸的往前院方向怒嗔一眼,气哼哼呼着气,“也幸得今上亲待咱们殿下,不然真让他们欺到头上来了。”

顾璟浔立在阴影处,静静听着两人交谈,手持画卷,半天不动。

视线昏暗,姜姜看不清她的表情,便将目光转向门廊下的两个侍女。

顾璟浔的院子中,桓亲王,桓亲王侧妃还有侧妃膝下的庶子,都是忌讳,从不许人提起,如今却有人私下议论,还被自家殿下撞见,姜姜往门廊看时,目光渐冷。

没人比她清楚,前些年今上顾政还未登基,世子顾璟连求学在外时,顾璟浔在这桓亲王府中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姜姜正要向顾璟浔询问那两个嚼舌根的侍女要如何处置,身旁的人却忽然从暗处走出去。

她脚步轻缓,走到门廊下时,才引得两个侍女的注意。

二人先是一愣,接着匆忙下跪,皆是一副忐忑的样子。

殿下好似是从外面回来的,也不知回来多久了,有没有听到她们谈话。

身形高挑些的大气不敢出,只盼着顾璟浔没有听见她二人的谈话,虽说是向着自家殿下的话,可这也是忌讳,姚嬷嬷曾叮嘱过,在这院儿里伺候,不得提前院的只言片语。

那白胖的却是个性子直的,悄悄抬头朝顾璟浔看了一眼,似还因刚才的谈话生着气,两颊红彤彤的。

顾璟浔淡声道:“起来吧。”

两人这才恭敬起身,顾璟浔瞧了那圆滚滚的侍女一眼,手下微痒,便在她面团一样的脸上捏了一下。

那侍女不知顾璟浔为何如此,一脸惊愕,也不敢动,只傻傻站着,见自家殿下表情还算缓和,才没觉得害怕。

顾璟浔捏完便放下了手,转身往屋里走,跨过门槛,又道:“不必要的人,不必提,更不必怒。”

她声音清淡,身后的两个侍女怔忪,这才明白顾璟浔是听见她二人谈话了,忙又下跪行礼,“奴婢知错。”

顾璟浔转身,随意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又顺带将门关上。

她走到桌边点燃灯烛,将手中的两幅画展开,原本冷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些笑容……

这天夜里,顾璟浔做了许久的梦,梦里她追着一匹马,不断地奔跑,不断地哭喊,最后重重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那马上的丹衣女子终于回头,含着泪调转马头,向她奔来。

顾璟浔趴在地上,泥水染脏了粉色的罗裙,她仰着沾了灰稚嫩的面庞,满眼希冀的看着那人纵马而来。

眼前的人越来越近,雕刻凶兽的大刀落下,将那丹衣女子拦腰斩断,如画布一样撕开。

马蹄铁上沾满了血,渐渐蔓延到她撑在地上的双手间,她被人撕扯进逼狭的暗巷中,面前是张张獠牙恶鬼般的面孔,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挥散不去。

巷中墙头乌影闪过,刀光如芒,收割着恶鬼的性命,那些张着血盆大口的凶恶面孔,终于如碎纸般破裂,化尘般荡然无存。

她蜷在最角落的地方,身上的罗裙早已脏得辨不清颜色,手撑在污泥间,费力抬起头。

映入眸子的,是一双幽澈如泉的眼,绽着三月桃花,盛着万千繁星,那花那星却又像是被封入了千尺冰川,虽停留在了最美的时刻,却冷寂的了无生机。

她伸出沾了血的手,声如游丝,“蛰哥哥,蛰哥哥……”

耳边依稀传来温柔的一声应答:“我在。”

顾璟浔混混沌沌睁开眼,梦境中的眼眸渐渐清晰起来,半似桃花,半似凤眸,柔和地注视着她。

顾璟浔望着那眼眸中流转的温润,一时怔然,手指轻动,指腹间的衣料光滑如缎,她一瞬间清醒,脸上的痴怔顿时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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