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冲突

小院的门没有关上,霜降走进去,顺道带上门,朝院中看去。

已经败落合欢花的树下,青年不声不响地站着,眼神怔怔望着一处石雕窗牖,连他走近都没有察觉。

霜降走到一步远处,将绢布包着的东递过去,“这是长公主送你的?”

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带着笃定的意味。

惊蛰转过头,鸦睫轻颤,眸中细碎斑驳如常年不见阳光的深涧,浮荡枯枝乱叶,幽邃阴寒的窥不见底。

霜降望着他,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将东西放在树下的石桌上,“若不想留着,去还给她也好。”

他转过身,视线轻落,复又抬起,“你可以告诉我,你去桓亲王府,出了什么事吗?”

惊蛰唇抿得泛白,在霜降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青年极低道:“我看见她,在听宗闵抚琴……”

霜降眉梢轻跳,有些错愕,仔细回忆了一下。

宗闵,好像是顾璟浔之前一掷千金,从南风馆买回府的琴师。

他轻咳,有些不自然道:“你没有过去问问吗,或许,她只是闲来无事,想听听琴?”

“她带宗闵,进了房间……”

这一声,涩哑无力得几乎分辨不清。

霜降怔住,无话可说。

他抬眸,第一次从惊蛰眼中,捕捉到一丝脆弱的情绪。

算起来,他如今也才二十一岁,却自小都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更别提被什么姑娘家的追慕过。

这般浑噩状态放在现在还可以,若是以前,足以让他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惊蛰站在那里,许久,干哑着嗓音道:“我想再告一天假。”

“好。”霜降颔首。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便走到门口,轻轻对他牵了牵嘴角,“好好休息。”

人走之后,惊蛰并没有进房,他再次翻出侯府,来到之前住过的那家客栈,也恰好他的那间房今夜没有人住。

惊蛰潜进去,在靠墙的柜子顶摸索了几下,摸出一幅画来。

许是店里的人偷懒,也许是这个角落不好打扫到,顾璟浔留给他的那一幅画,还放在上面。

惊蛰出了客栈,又趁夜回了侯府。

……

第二日一早,顾璟浔精心打扮好,坐着马车提着食盒,往平南侯府而去。

清晨的天气本该是凉爽的,今日却又闷又燥,憋得人无精打采,喘不过气来。

姚嬷嬷已经对她整天往外跑无可奈何,塞了雨具和披风在马车上,不厌其烦地叮咛顾璟浔,“殿下,瞧这天气要下雨了,您可当心别受凉。”

顾璟浔这会儿心情好,连连点头跟她保证,姑娘抱着怀里的食盒,微微歪着头,笑得甜津津的,一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情态。

姚嬷嬷叹了口气,放下了挑起的车帘。

马车辘辘驶过青砖道,一路拐到平南侯府前。

顾璟浔亲自提着食盒,小步跑着进了府门,欢快蹁跹的如蝶儿一样。

到了演武场,顾璟浔还没进去,就被一道声音给叫住了。

她回头,见来的人是霜降,便驻足问:“有事吗?”

霜降朝她走近了几步,拱手行礼道:“惊蛰不在这里。”

顾璟浔愣了一下,然后提着食盒转过身,嘴角的笑意都没停过,“我知道了,那我去他的院子找他,谢谢你。”

能让这东琉顶顶尊贵的长公主殿下说谢谢,霜降也是受宠若惊,但一想到此来的目的,他便又肃了脸色,“殿下还是回去吧,惊蛰今日不授武。”

姑娘的脚步顿住,脸上的笑渐渐黯淡下来,“他还没回来吗?”

她这样一副丝毫不作假的失落表情,看在霜降眼里,突然叫他有些迟疑。

心里因惊蛰而起的不忿,这会儿好像找不到了由头。

霜降尽量让自己的态度看起来平和,“他回来了,只是还在休息。”

顾璟浔轻轻哦了一声,将食盒抱在怀里,转身离开。

霜降以为她要回府,这一次连说派人相送都懒得说,转身也走了。

顾璟浔这边抱着食盒,却不是要离开,她寻着熟悉的路线,绕到了惊蛰的小院门口。

霜降说惊蛰在睡觉,她也不想打搅,便干脆坐到台阶上,倚着门框抱着食盒,甜丝丝的笑。

等一下蛰哥哥醒过来,看见她会不会很惊喜很开心?

顾璟浔又将食盒放到一边,托着腮一脸灿烂。

还没等她傻呵呵得笑够,那房门忽然从里面打开。

顾璟浔闻声,一下子转身跳起来,欢喜欢喜地扑过去抱那门里侧的青年,“蛰哥哥!”

人还没到跟前,就被惊蛰按住了肩膀。

顾璟浔错愕,抬头看向他。

青年脸色苍白,眼底泛着青黑,整个人都好像蒙了一层驱散不尽的灰蒙,依如第一次见面时,冰冷肃杀似瑟秋凌霜。

顾璟浔眨眨眼,“蛰哥哥,你怎么了?”

惊蛰寒凉阴沉的目光,有片刻闪烁,那动摇的迹象一闪而逝,他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唇,一言不发地拎起台阶上的食盒,拽着顾璟浔,走到那后门旁打开门,然后将人推了出去。

食盒被他放到地上,他又取下胳膊上挂着的包袱,塞给顾璟浔,后退到院中,直接关上门上了锁。

包袱顾璟浔自然没来得及接,直直地摔在地上。

她傻眼看着紧闭的房门,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被蛰哥哥给轰出来了。

顾璟浔将惊蛰塞的包袱捡起来,拍去灰尘打开看。

里面是她送他的画,驱蚊香包,碎裂的装花水的小瓷瓶,还有,用黑色丝绳系着的玉球。

顾璟浔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心头一慌,定睛又看了一遍,确实是她送的相思引。

她连忙将东西重新打包好,走上台阶伸手去拍打那已经合上的木门。

“蛰哥哥,你为什么把东西都还回来了?”

“你怎么了?”

“蛰哥哥,开门啊!”

“……”

顾璟浔喊了半天,嗓子都喊痒了,里面却一点动静也无。

她走到那棵香樟树下,正想着怎么翻进去,远远的忽然有个侍女匆匆而来。

那侍女到了她跟前,行了礼急切道:“殿下,王爷回来了,这会儿正四处找您,要您回府去。”

顾璟浔脸色顿时一冷,口气不善,“回去告诉他,孤没时间。”

侍女脸色灰白,直接往地上一跪,“王爷说,您要不回去,他就要发落宗公子,陆公子还有向公子了。”

她话音落,顾璟浔彻底寒了脸色,转头看看那扇窗牖,沉默片刻,抬步走出侯府后门的巷子。

马车一路疾驰,顾璟浔回到王府的时候,正好下起了雨,等她走到正厅,外面的雨已然下大,屋檐下水落哗啦,形成道道雨帘。

顾璟浔走进去,那身形魁梧的桓亲王,正背手而立。

她冷嗤一声,阔步走近,寻了一张椅子坐下。

桓亲王转过身,见她进来直接坐到了椅上,指着她怒道:“起来!”

顾璟浔淡淡撇了他一眼,却是向后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你有时候快些说,我赶时间。”

面前的女儿丝毫恭敬也无,桓亲王脸色铁青,“本王不过离家两天,你竟然为了南风馆的琴师,将你亲弟弟打成那样!”

顾璟浔冷笑,端着茶盏轻呷一口,“原来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姓纪的给你吹耳边风了?”

她起身,面露讥讽,“孤堂堂长公主,他不过是个从外面接进来的野种,别说是打了他,便是杀了他又如何?”

她话说得嚣张至极,丝毫情面不留,桓亲王眼前发昏,气得几乎站不住站不脚,他的手掌高高举起,还未来得及落到顾璟浔脸上,便被忽然出现的姜姜用剑鞘挡了回去。

桓亲王被震得后退,手臂一扫,桌上的茶盏呼啦啦碎了一地。

“反了!来人啊,将这个逆女给本王拿下!”

外面呼啦啦涌入一帮侍卫,姜姜手中的剑刷得出鞘,护在顾璟浔身前。

与此同时,梁上迅速跳下几个黑衣暗卫,出手将侍卫们制住。

顾璟浔看着怒目圆睁,指着她鼻子气得发抖的桓亲王,慢慢抬步走到他面前,目光前所未有的冷冽,“王爷管好你的前院就行,若是有人再敢踏入孤的地界,伤孤的人,孤保证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去。”无广告网am~w~w.

向来没有哪个女儿会跟父亲这么说话,桓亲王又要抬手,却愣是举着不敢打下去。

“你放肆!”

他也只会用这样的话来维护自己最后的威严,顾璟浔却懒得再与他多言,转身就走。

身后的人暴跳如雷,砸了桌椅怒呵道:“蛇蝎心肠!蛇蝎心肠!你害了你母亲,搅得这个家鸡犬不宁不说!现在还要弑父不成!似你这般寡廉鲜耻大逆不道,早晚一日遭报应!”

那一抹鲜红的身影顿住,檐下的雨顷刻便打湿了她的裙摆,她回头,神色清寒,声音如这秋日初雨一般冰凉侵骨,“放心,你会比我先遭报应。”

她说完,便大步走到雨中,身旁的侍女想给她打伞,竟没能遮住。

侍女们惊慌失措,疾步追过去,顾璟浔却走得更快了,身上早已被雨水浇湿,冷风阻着她的步子,她厉声呵斥:“都不准跟来!”

侍女们见她这幅样子,都快急哭了,忙叫侍卫们去大理寺去找顾璟连,又唤人去知会姚嬷嬷,要不是没那资格,她们险些要进宫找皇帝了。

顾璟浔喝退了侍女,独自走出桓亲王府,雨水漫天盖地打在脸上,几乎让她睁不开眼,看不清前方的路。

她就这样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侍女侍卫们追上来,哗啦啦跪了一片,顾璟浔低眸,冷道:“孤再说一遍,谁都不准跟着!”

侍女抱着她的脚哭求,顾璟浔便朝雨幕中唤了一声,“姜姜。”

玄衣的少女现身,沉默着将侍女拉开,顾璟浔便抬步绕开地上的人。

姜姜将众人阻了回去,那一抹红色身影,很快消失在一道巷口。

顾璟浔拖着步子,扶着墙捂住胸口,任冰凉的雨水浇在脊背上。

她不会信那些话,她的娘亲很爱她,说她是世上最乖最善良的姑娘,她会一辈子幸福安康,该遭报应的不是她。

顾璟浔微微扬起头,叫那漫天的雨水浇到她眼角处,肆无忌惮地流淌。

她又忽然抬手抹净脸上的水迹,手臂遮住额头,朝街道远处狂奔起来。

一路奔到那被香樟树遮盖的巷子中,顾璟浔心跳如雷,慢慢放缓脚步,靠近那扇紧闭的木门。

她脱了力,倚着门滑坐到台阶上,取出袖口系着黑色丝绳的相思引,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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