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渠门

半武山渠门,原名渠庄,一开始不过是一个半隐世的商贾世家,多年前,剑客公孙伊以美玉“珣玗琪”换宝剑“蝉翼”,孤身来到半武山渠庄向庄主寻仇,一人一剑,大杀四方,夺下渠庄成为庄主。

公孙伊原是在渠庄收留江湖游侠和一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后来渐渐自立门派,改渠庄为渠门,又设“珣”“玗”“琪”三阁。珣阁中高手如云,专门着手解决江湖纷争,玗阁以收集倒卖情报获利,琪阁则专营经商,负责门中后勤用度。

公孙伊在十几年前忽然不见踪迹,渠门门主之位便落到了前任珣阁阁主常闾手中。

常闾继任门主之位后,渠门有了更森严的制度,珣阁这些年间始终由他亲自管理,阁中之人被以无道方式训练,所执行的任务只管生杀予夺,早不分善恶曲直,玗琪两阁,如今已成了门中附属。

半武山高耸入云,烟缭雾绕,曲折回还的山道上,青年一身黑衣,板直劲瘦腰间拢着树枝,身后背着一把弯刀。

他脚下轻飘飘的,落地无声,身形沉稳却又迅疾,一路顺着山道往山顶而去。

顾璟浔趴在他背上,作奄奄一息状,她百无聊赖举着手,斑驳叶缝在指尖穿过,山风吹乱了身上的银红罗纱,她似同风悠荡,了然无痕。

举了半天的手无力放下,顾璟浔唉声叹气,将胳膊搭在身前青年的肩膀上,吸吸鼻子,依恋取暖一般抱紧他。

除了这个青年,她感受不到任何活物,只有这样靠着他,她才会有些活着的感觉,让她不至于如同孤魂野鬼一般,与世间一切再无联系,无依无靠于风中飘散。

顾璟浔已经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没有梦可以这样真实。

一开始被这青年抱住,她真的以为自己活过来了,可最后发现还是空欢喜一场。

画舫宴出事之后,京城戒严,尤其是顾璟浔手下的那些人,对这青年穷追猛打,几次险些将人抓获。

顾璟浔看到自己的暗卫,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不然她的那些手下不至于一副要替她报仇雪恨的架势。

她不知道自己是脱离了身体,还是连同身体一块化作一缕看不见的幽魂,如果她的身体尚存,是不是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但,顾璟浔还是存了一线希望,因为她在追杀这刺客的人中,没有看见姜姜。

姜姜性子冷硬死板,除了她的话谁都不听,依照她那小暗卫的脾气,如果她真的出事,姜姜一定会咬定害她的人,至死方休,任谁也阻拦不住。

既然追杀的人中不见姜姜,兴许,有其他的意外情况发生?

赶了两天两夜的路,青年为了躲避那些搜查追捕之人,不得不风餐露宿,但好像这种状态早已是家常便饭,他除了脸色苍白了些,并没有其他异样。

顾璟浔趴在他背上,嗅到一股血腥味,她低头,正好看见那人肩膀处的黑色衣料,比那其他部位的颜色要深一些。

他的伤口又流血了。

心脏像是被人抓着拧了一下,顾璟浔蹙眉,从他身上跳下来。

明知到自己在不在他背上,他都不会有感觉,也对他造成不了什么影响,可她还是忍不住跳下来。

青年脚下不停,一路轻功上山。

顾璟浔身体不由自主地追随他,或者说是追随他身后的刀。

她盯着那青年背上被布料裹住的刀,有些失神。

与她有联系的,似乎并不是这个青年,而是青年的这把刀。

明明一开始那刀放在地上的时候,她根本触碰不到任何东西,可当青年抱起刀,她就觉得像是抱起了她,且她能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碰到他感受到他。

顾璟浔半走半飘到他身边,伸手去拽他。

她试探着看能不能拽住他。

结果她刚抓上去,身体就随着青年一块向前飞掠。

山风吹卷云雾,暖阳洒叶晕光,蝉鸣鸟啼声声,遥遥飞瀑流湍。

然而这些,顾璟浔都无暇欣赏,也没心情欣赏。

她拖不住这青年,她就如同身上如丝如绸的红纱,轻纱能感受他的体温,他却感受不到轻纱的存在。

顾璟浔不甘心,又去扯他的头发,那仅用一跟黑带绑着的发,在她指间穿过,随风轻扬,好似她不是狠劲儿拽了他,而是温柔轻抚。

顾璟浔悲催地发现,自己虽能感受到他,却无法影响他的行动。

于他而言,她真的像一扬薄纱,一阵轻风。

想到这些,她整个人都耸拉下来,蔫了吧唧地侧抱住青年的腰,自暴自弃任他拖着自己飘。

阳光暖暖的让人犯困,顾璟浔闭上眼,放松身体放空脑子,将青年抱得更紧。

她咂摸着嘴,稀里糊涂地想,这腰怎么这么细啊,好像还有腹肌,摸着又结实又有弹性。

她的手摸上对方的腰腹,罪恶感羞耻心抛到九霄云外,忍不住还捏了一下,这一下似乎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顾璟浔皱眉鼓了一下腮。

腰间束着的树枝仿佛受了某种力道勾带,从中间断开,顺着玄色衣摆落到地上,山间的风很大,衣服很快被吹卷松散开。

顾璟浔的手还在往上移,软嫩柔荑贴到对方胸膛上,触感温热凝滑,她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下意识睁开眼睛。

那青年此刻正立在石阶上,前襟全都散开了,风吹的衣摆猎猎作响,常年隐在黑衣下的白皙肌肤时遮时现。

他微微垂眸,伸手拢住被风吹的乱摆的衣衫,抿唇静立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不由轻蹙。

顾璟浔看着贴在青年腰间的手,小口微张,像被烫着一样松开,并飘出了三步远。

飘完一想,对方又看不见她!

于是迈着小碎步走回他跟前,看了一眼又赶紧别开目光,捂着嘴眼神乱瞟。

细腰长腿,胸膛宽阔,只是那身上的蜿蜒伤疤,似将肌理割裂,莫名扎眼。

惊蛰恰好抬眸,顾璟浔心里正跟猫挠似的,忍不住去瞟又觉得自己实在没出息,不偏不倚迎上对方阴沉沉的目光,直接打了个哆嗦。

他……他能看见她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下一瞬,青年沉默弯下腰,拾起地上的树枝,重新将衣服理好,理得更紧了些。

顾璟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心口噎了一股难言难尽的酸涩,她盯着弯腰的青年,发垂到了他耳边,遮挡了半面侧颜,熟悉又陌生。

梦中的他,虽然目光很冷,可还是有情绪可辨,愤怒的,凶狠的,像狼崽一样的生动眼神。

可现在,就好似一片原野,每每长出绿芽,就要被大火燎烧一遍,直到这片原野化作焦土,失去所有养分生机,从此寸草不生。

顾璟浔别开眼,从醒来到现在,恐惧、焦躁、绝望、自暴自弃,这些情绪一时间都变得浅淡,像是山间雾瘴,在初起的晨曦之下渐渐消散。

她任身体追随那山道行走的青年,开始打量四周,脑海中关于京城附近的地图脉络慢慢浮现。

他们早就出了城,这青年混出城门之后,虽也一路躲避,但大体是在往东,撇去耽搁的路程,计算时辰和脚程,大概现在还在京畿一带,此处崇山峻岭,应当就是半武山。

只不过半武山绵延数百里,顾璟浔也不知道这是到了哪个山头。

不过仅凭这些也够了。

三教九流江湖众派,她很少有不知道的。

半武山这个地方,据说藏着专门与人消灾的杀手门渠门,里面的杀手个个身手诡谲冷血狠辣,结合这青年的行为,不难猜出他的身份。

他不是朝中某些人豢养的死士,也不是什么江湖游侠,而是渠门中收钱接任务的杀手。

近一年,朝中逝世的官员比往年都要多,或染疾或意外,至少在外界看来是这样,毕竟生老病死,向来稀松平常。

但顾璟浔知道并非如此,那些人中,有不少,是渠门动的手。

江湖庙堂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向来两不相干,各大门派只要安分守己,朝中人也不会打压太过。

而那些江湖中人,再自恃武功高强,也不敢轻易同朝廷作对,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一开始知道有朝廷中人被渠门杀手刺杀的时候,顾璟浔着实惊诧,她觉得这个杀手门怕不是穷疯了,什么任务都敢接。

那时因为没能抓到凶手,也找不到半武山渠门的准确位置,死的又是芝麻绿豆的小官,事情便不了了之。

当然,这事也不过在外人眼里不了了之。

顾璟浔偏头,看着一路紧赶慢赶的黑衣青年,想起前段时间的一桩事,表情忽然有些复杂。

她开始见着他过于激动,后来又因自身处境情绪起伏,如今冷静下来,终于发觉,他这样的身份,完全不如所想。

顾璟浔皱着眉,伸指勾住青年散落的墨发,有一搭没一搭,打着圈地缠,像是小小的打旋儿的风。

半天,她松开手,幽幽叹了口气。

江湖杀手,也总好过朝中人豢养的死士。

或许,会有转机吧,他在画舫上没有杀她,落水之后,他还回去捞她了。

这样的人啊,难道真的是个无心无情的刽子手吗?

反正她不相信,不愿意相信。

顾璟浔不由自嘲,她现在自身难保,人都没了,还想着这青年以后该怎么办。

……

一路进入山林,青年自一处峭壁顺着藤蔓滑下,然后自凸出的岩石处跳入一个山洞。

洞中漆黑,顾璟浔便贴紧青年,走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见着些光亮。

从洞穴出来的地方,是一处山谷,谷中有数道上山的蜿蜒小道,楼阁层叠隐没山间,花草团簇,林深葱郁,明明是仙境一般的地方,却莫名有一股压抑。

因为这里太安静了,大白天的,连个鸟叫都听不见几声。

顾璟浔看着其中几处建在峭壁上的阁楼,稍微愣神。

这,要靠轻功飞上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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