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愈合

顾璟浔最后望了裴彻一眼,眸底毫无温度,她拢着身上的狐裘,转身走到刑房门口。

厚重的门从外面打开,惊蛰直直地站在她对面,袖下拳头紧攥,本就破了皮的唇珠又渗出了血。

顾璟浔抬头,伸出双手包裹住他的一只手。

冰凉的手掌一点点被她暖得回温,惊蛰晃神,看向姑娘带着柔和笑意的脸。

她拉着他往大牢外面走,没走两步,便软软歪倒在他身上,在他的耳畔小声埋怨道:“我身上还是有点难受,你抱我出去好不好?”

惊蛰垂下眸子,一言不发地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出了大理寺狱。

重新来到那处长廊时,顾璟连正好交代完事情,自前方走来。

乍一看见惊蛰抱着顾璟浔,他忙近前来,面色发急,“怎么了?”

顾璟浔从惊蛰怀里钻出脑袋,手掩着口鼻打了个哈欠,“没事儿,就是困了,不想走路。”

顾璟连:“……”

他嘴角微抽,原本慌张的神色转为无语,末了轻声叹息,转而朝惊蛰看了一眼。

青年表情一如往常,冰凌凌如覆霜雪,只是这会儿又与来时有些不同,眸光细碎波动,似有心事,横在顾璟浔身前的手微蜷,骨节发了白。

顾璟连上下又扫视他一番,别开目光,心下有些惑解。

他也不多问,只是温声道:“你二人先回去吧。”

惊蛰不言不语,抱着人刚要转身离开,顾璟浔又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领,“等会儿。”

她瞧瞧顾璟连,又转而瞧瞧惊蛰,“你该改口了,叫声大哥。”

惊蛰愣住,呆呆木木地望着怀里的姑娘,心中似有温热之意,流窜到眼眶,噎住喉间。

她知他难安,才借此来宽他的心。

惊蛰无声滚了一下喉结,抬眸看向顾璟连,低低吐出两个字,“大哥。”

顾璟连尚觉得别扭,尴尬地轻咳,睨了顾璟浔一眼,“还没出嫁呢,你也不知羞。”

姑娘冲他吐吐舌头,眉眼添起平日里的飞扬,“羞也不会羞给你看。”

说着,她将脑袋再次埋到惊蛰怀里。

顾璟连被她闹得无奈,又叮嘱了两人几句,这才转身匆匆离开。

等顾璟连走得没影了,惊蛰才抱着人下了长廊,走到大理寺外的马车旁。

姑娘似乎是真的困了,缩在他怀里闭着眼,一直等回到府中她都没有再睁开眼。

这厢,姚嬷嬷早就令人备好了热水,浴房水汽氤氲,温暖潮湿,惊蛰抱着人进去,掩了门,顺手解了她身上的狐裘衣物。

姑娘一手勾着他脖子,一手去拆他的衣带,“一起洗。”

……

等两人从浴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大半时辰,桶里添了几次热水,有不少洒在了地面上。

惊蛰把昏昏沉沉的顾璟浔塞进被窝,回了浴房将里面仔仔细细收拾了一遍。

院里已经没几个下人了,他也不愿意让人看到事后的场面。

收拾完毕,惊蛰回了房间,将床头的灯熄灭,摸黑上了床榻,等在被褥中暖热了身体,才凑近边上的顾璟浔,将人捞到怀中抱紧。

他睁着眼望着拔步床里侧的松云木屏,怔然出神。

他不知道郜洲封家与顾璟浔的母亲有何渊源,但他却也如裴彻所言,曾经与渠门的杀手一起,盗取千仞,伤了封家不少人。

修长的手指抚上姑娘的侧脸,蜻蜓点水一触即离,末了,惊蛰极轻地叹了一口气,缓缓瞌眼。

许是察觉了他的动作,顾璟浔转过身睁开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伸指在被窝里戳他,“裴彻的话,你听到了?”

声音糯糯,却是笃定的语气。

顾璟浔按着软衾斜撑起身体,长发有一半散落在了青年身上。

帐中光线昏暗,她的眼睛却幽深明亮,像是刚从雪中里挖出的黑玉髓。

“你在胡思乱想对不对?”

被子因顾璟浔的动作挑起了大半,房间虽然不冷,但褥间刚用身体暖好的温度却被驱散。

惊蛰缓慢伸手,搂着顾璟浔的腰,将她压到自己胸膛上,“我不想了。”

他盯着罗帐顶,手慢慢上移抚摸姑娘柔软顺滑的长发,再次呢喃,“不想了。”

顾璟浔整个人都俯在了他身上,脸贴着他的心口,转了一下头,下巴磕到他的锁骨处。

“你想不想知道,我母亲和封家的关系?”

惊蛰垂眼,未曾回答,顾璟浔已经自顾道:“封家上一任家主,是东琉有名的剑客,这些你们江湖人应当都听说过,他当年初到京城,我母亲闻讯而去,拜他为师,那年我六岁。”

“母亲从他习武,我也常常跟去,因为封伯伯会给我讲他四处周游的故事,会送我许多京城中没有的小玩意。后来他父亲病重,他便回了郜洲继任家主之位。”

顾璟浔说着,在惊蛰身上微蜷身体,“我母亲自幼与闺阁女子不同,喜好武刀弄剑,桓亲王向她求亲时,答应她一生只她一人,不会将她约束于后宅,她才许嫁。可是后来,桓亲王在外面养了女人,甚至还与对方有了孩子,母亲知道后,一怒之下离开王府,是我哭求着让她带我一起走,也是我,提议让她去郜洲找封伯伯。”

她母亲因着性情不同平常女子温顺,与她母家的关系向来不好,她不愿留在王府,也不想回娘家,所以才会应她的提议,不远千里带着她去了郜洲。

只是这一去,便彻底留在了那里。

惊蛰心中酸软,似滚了刺球,密密麻麻的痛,他将身上趴着的姑娘整个环抱住,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是你的错。”

她那时候还那样小,她根本不知道郜洲会出现战事。

“我知道。”顾璟浔往上拱了一下,对上他的眼,“也不是你的错。”

他们都没错。

她被接回王府之后,桓亲王不止一次用怨愤的眼神看着她,质问她为什么要劝她的母亲去郜洲,他说是她害了她的母亲。

顾璟浔有两年的时间,夜夜陷到郜洲的梦魇之中,不得安宁,可是后来,她不再相信那些话了。

错不在她的。

七年前的郜洲,她母亲完全可以逃走,只是她选择了把她托付给封家人,自己守在城门。

顾璟浔依偎在惊蛰怀中,像与他连在了一起,那些无形的创口,有了想贴相合的滋养,慢慢地痊愈,忆起时再不会疼痛。

凉夜久长,拥抱的两人却感受不到一丝寒冷。

“浔儿。”不知过了多久,惊蛰忽然开口,像是压抑了太久终于得见天光,声音沉沉如击钟磬,“我爱你。”

顾璟浔恍惚几许,倏然弯着唇笑起来,凑上前刚好亲到他的嘴唇,“再说一遍。”

“我爱你。”

“再说一遍。”

“我爱你。”

“……”

第二日,两人早早地就起来了,夜里顾璟浔拽着惊蛰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爱她,以至于一早起来,两人嗓子都有点干干的。

惊蛰抱着顾璟浔帮她洗漱好,又去小厨房亲自熬了一份百合蜜枣汤。

等他端着汤盅回来的时候,恰好见姚嬷嬷正引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往院里走。

惊蛰走近了,那人回头,见到是他便笑起来,“我正要找你。”

惊蛰稍微一顿,倒有些意外霍时药会来访,自抓了裴彻之后,他已经好些日子不见踪影。

惊蛰朝他点点头,端着汤迈进门槛,等身后的人走到身侧,才问:“立夏怎么样了?”

霍时药答道:“伤得有点重,我已经派人将他送回半武山了,估计要养上一段时间。”

知晓惊蛰不喜听到他提渠门,霍时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往惊蛰身前凑近,对着他手里端着的汤羹一嗅,“好香啊。”

惊蛰手往旁边躲开,轻轻撇了他一眼。

霍时药好似没注意到他那冷冰冰又嫌弃的目光,转着眼珠上下不停地打量他,口中啧啧:“你这日子过得倒是春风得意。”

惊蛰没理他,推门之前停顿了一下,扭头道:“你在外面等着。”

霍时药:“……”

“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你就……”他语气不忿,还没絮叨完,惊蛰已经进去,并把门关上,差点撞到霍时药的鼻子。

廊下一阵冷风卷来,霍时药打了个哆嗦,看着紧闭的门房,兀自闷气。

习武之人耳力极好,他站了没多久,自然听到屋里惊蛰哄人喝汤的声音。

要不是声音熟悉,霍时药都要怀疑里面的人是不是惊蛰。

他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扭过头捂着耳朵往廊下一蹲。

姚嬷嬷进来看到他这毫没形象的样子,面不改色地上前,“霍公子先到暖阁里歇歇吧。”

霍时药站起来,撩撩衣摆,“有劳。”

他跟着姚嬷嬷进了一间暖阁,没等太久,惊蛰便到了。

霍时药哼笑着揶揄,“怎么不多温存一会儿,我又不着急。”

惊蛰对于这种话题,向来上是不回应的,他关上门,坐到了霍时药对面,“你有什么话快些说。”

青年脸上并无不耐,只是霍时药却觉得,他要是再磨磨唧唧嘴欠下去,惊蛰应许会把他赶走。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霍时药见他一点招待自己的觉悟都没有,只好自己给自己蓄了一杯茶水,“而今勃辽王虎视眈眈,谭正明随时可能反骨,东琉与南襄终有一战,今上有意与北绕联合,共敌南襄,已经准备好了派使团赴北绕说和,我打算跟着去。”

惊蛰拧眉,“你去做什么?”

“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清明的事儿吗?”霍时药低头,从袖口里摸出一块翠色的玉扣,放到了桌面上。

惊蛰一时不明霍时药怎么提起了清明,待低头看着玉扣上的纹路,心下便有了猜测。

霍时药见他眉头微微舒展,收了玉扣,才道:“清明本不是我东琉子民,他父亲是北绕的镇国公,母亲是北绕帝的亲妹妹,只是因为一些阴私之事,辗转流落到了东琉,恰好被了渊大师所救。先帝晚年,东琉北绕两国关系不大好,了渊大师恐清明的身份沾染是非,便将他藏在玄悲寺的浮屠塔暗室中,待风声过了之后,又派弟子护送他回北绕,只是路上出了些意外,他这才同我们一样,被掳进了渠门。”

惊蛰听他解释完,倒没有太惊讶。

当年南襄与东琉一战,了渊大师举荐容长樽为将,又亲赴北绕,请得北绕出兵相助,想来这中间,应是有清明的原因。

而霍时药之所以在郜洲放走清明,应当也是知晓了清明的身份,毕竟他之前忠于今上的外公申老国公,而老国公一直是支持东琉北绕议和的。

如此也解释了,霍时药一个江湖中人,如何会知道浮屠塔暗道的存在。

惊蛰沉默,微敛双目。

即便霍时药于清明有这一层恩义在,但两国之间的事,可不是什么恩义就能维系的。

像是知道他在思虑什么,霍时药不由笑起来,“你不必担心,东琉北绕两国这些年都没少遭南襄骚扰,早有结盟之意,我此番前去,不过是领个护送使团的差,顺道探望旧友,做个锦上添花的事儿罢了。”

惊蛰依旧沉默,许久,他起身,撂下一句话,“等着。”

霍时药有些诧异,见他出了门,便捧着热茶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约摸半炷香的时辰,青年又回来了,手里拿了个木盒,放到桌子上打开。

盒中摆着一排精巧的暗器,霍时药凑过去看,险些被那些寒森森的东西晃了眼睛。

他自然认出这是惊蛰以前贴身藏着的东西。

渠门杀手个个警惕,惊蛰尤甚,他那时候全身上下几乎都藏了暗器,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很少会用。

霍时药有幸见过他使暗器的场面,当真如阎罗在世,出手必杀,他当初还感叹过,想着给自己也做一副,可惜他没那么灵巧的手。

“这是送我的?”霍时药偏头,双眼发亮。

惊蛰不答,只是将盒子合上,推到了他面前。

霍时药一把抱住盒子,嘿嘿直乐,却不忘挤眉弄眼,“也是,你这每天软香温玉在怀,哪还能藏这些危险的东西到身上。”

不等惊蛰发怒,他已经跳起来,旋身到了门边,开门之前,又回头收去脸上不着调的笑,郑重道:“多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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