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出府

惊蛰离开桓亲王府后,于清晨时出了城门,一路往玄悲寺而去。

远山上传来钟磬声声,震散笼罩烟翠的薄雾。

后山的禅院,北面的屋子窗户开了半扇,从里面传出木鱼敲打声,惊蛰进了院子,犹豫片刻,走到墙根一排细竹阴影下,伫立等待。

木鱼声止,惊蛰上前扣了两下门,房内传来醇厚的一声“进”,他便推门而入。

蒲团之上,了渊盘膝而坐,惊蛰近前,掏出怀里的木匣,放到左前方的长桌上,“这是在下取来的啖蔗散。”

了渊低眉,双手合十,“施主辛苦。”

惊蛰退了两步,撩开下摆跪在了渊面前,郑重道:“这几日烦劳大师收留照料,多有打扰,惊蛰在此谢过。”

了渊于蒲团之上伸膝起身,走到惊蛰跟前,手掌轻托他的小臂,将他扶起来,问:“施主可是寻到去处了?”

惊蛰顺势起身,轻轻颔首,他动了一下唇,而后将头垂得更低,抱拳再次作礼,“那晚搅扰贵寺盗取至宝雪作之人,正是在下,在下愿领责罚。”

他知道了渊早认出了他,只是从未提及,彼此心照不宣罢了,今日临行,总该做个交代。

了渊弯眉而笑,目露慈悲,“施主可是忘了,雪作是当日老衲亲手赠予施主,而非施主偷盗而去,雪作天生佛像,佛祖怜爱众生,能渡施主脱离苦海,乃是我佛慈悲,施主又何必介怀。”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惊蛰怔忡,缓缓抬头看向了渊,双手垂于两侧,曲指成拳,讷然片刻,“多谢大师教诲。”

面前身披袈裟之人微笑颔首,惊蛰同他再作告辞,悄声退出房间。

屋内已无青年身影,了渊将目光投向长桌上的木匣,只道:“善哉善哉。”

晨起的阳光穿透窗纱,光斑明暗交错,耳边木鱼声再起,绵长又静心。惊蛰回到先前住过的禅房,仔细打扫了一遍,才合上门,离开后山的禅院。

上山的香客三三两两,惊蛰闷头往山下走,一身灰布衣衫格外不显眼。

行至山腰处,恰好撞见登石阶而来的霍时药,惊蛰淡淡瞧了他一眼,脚下半转错身离开。

石阶上的霍时药愣了一下,转身追过去,待见周围并无旁人,他拦住青年,道:“你心中若有气,于我打一场便是,我不还手。”

惊蛰心底有些好笑他的反应,面上依旧如止水凝冰,看不出情绪。

要说生霍时药的气,还真谈不上,他与他联手不过各取所需,救他不过一时心软,从未想过要狭恩图报,也未想过寻他作帮衬的伙伴。

霍时药要重建渠门,他却早厌倦了那些事,既已选择了不同的路,又何必走得太近牵扯太多。

惊蛰淡道:“我到平南侯府寻个庇护,你在外面,自己保重。”

他说完,便抬步继续往山下走,霍时药却又追上来,“你还记得渠门那些孩子吗?其中有一个叫霍谨的,刚巧与我同姓,我便收了他作徒弟,他一直念叨着你,你可要去看看他。”

惊蛰脚步停顿片刻,只道:“不必了。”

山脚下香客相携而来,笑语攀谈着,惊蛰穿梭其中,一路弯绕避让,渐渐走远。

霍时药立在石阶旁,看着山道处络绎不绝的人群,那一点灰色身影被淹没,他转身,混在香客之间,往山门而去。

后山一如往常,林深花绕,鸟作蝉鸣,霍时药寻着木鱼声,回到那处禅院,他推开木门,往西向看了一眼。

攀着花木的窗扉紧闭,连门上也落了锁。

霍时药怔然,直到耳边木鱼声止,才回过神来。

他转身,见了渊恰好从屋中出来,忙双手合十作礼。

了渊沿着青砖小道,缓步走到他面前,持了一个木匣递过来,“这是那位惊蛰施主临走之前留给你的。”

霍时药接到手中,打开查看,油纸包着粉状的啖蔗散,鼻尖萦绕着一股苦味,那味道好似钻入胸腔,在心中留着一味淤涩。

萍聚茶楼中与惊蛰生出龃龉,他以为这啖蔗散,惊蛰应当不会再与他取了,如今看来,到底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霍时药朝了渊施礼谢过,拿着木匣进了自己的小禅房。

……

惊蛰从玄悲寺山上下来,没有如往常一样施展轻功,只同过路的行人一般,不急不缓地走着。

他到那处埋了金银的山林取了些日常的花用,路上吃了些茶,在傍晚之前入了城门。

穿过石枫桥时,日头已经彻底落下来,染了天边一片鎏金赤红。

惊蛰于一处巷口伫立,微微抬首看向远处威严的朱漆大门,平南侯府四个苍劲的大字映入眼帘,他低头,脚下一转,从巷口处离开。

一路于街道弯绕,惊蛰来到平南侯府的后门,这里有一处两辆马车宽的青砖道,高墙旁栽了香樟,几乎将整个巷子都遮于树影之下,格外的静谧幽凉。

墙上的石雕窗牖掩映院中合欢,惊蛰纵身跳上樟树枝杈间,正欲翻入府墙,眼底余光忽然感受到一阵光亮。

他动作一僵,旋身从树上下来,摸出系于脖间的丝绳。

那花纹雕刻精密繁复的玉球,此刻果然亮起了金光。

惊蛰瞧了一会儿,见那光亮愈来愈甚,莫名有些头疼。

他朝那扇窗牖看了一眼,将玉球重新塞回衣襟中,转身离开这处樟叶掩映的青砖石道。

原是想在霜降领他入府之前,探探这平南候府的虚实,看来今日是不成了。

桓亲王府离平南侯府并不远,惊蛰一路却走了许久,到了那处翻了几次的高墙,他忽然有些迟疑。

玉球在怀中断续亮了几次,眼下又开始闪烁不停,惊蛰微不可察呼了一口气,这才从院外翻进去。

待走到廊下的窗边,他到底是不愿动了,心下有些后悔过来。

难道往后一个月,他都要这样翻|墙|爬|窗不成?

长廊阴影处的青年立如寒松,正思索着要与顾璟浔换个旁的联系方式,身旁的窗户忽然开了。

少女从屋中探出身来,微微偏头,引得瑶钗珠玉轻摆,悠悠而荡。

她一头青丝散在肩头,朝他伸臂时,如绸缎柔顺滑落。

姑娘眼落繁星,笑容明艳。

“外面这么热,怎么不进来?”

惊蛰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后退一步,下颌紧绷,“你唤我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顾璟浔见他刻意疏离的神态,瘪嘴,“你站那么远我不好说话。”

惊蛰闻言,又后退了一步。

顾璟浔:“……”

她心中好气又好笑,见惊蛰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便干脆提起裙子,从窗户翻出去。

许是没想到她一个女儿家的翻窗如此熟练,惊蛰表情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又是后退。

顾璟浔这回真被气笑了,他要后退,她偏逼近上前,直到青年撞上一旁的廊柱,两人才都停下脚步,相隔了半人的距离。

顾璟浔眼波流转,促狭带笑,“你怕我啊?”

青年后背抵着廊柱,似也觉得方才那般有些怪异,便冷冷偏头,“你唤我前来,究竟有何事?”

顾璟浔凑上前,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似咬耳一般,“我想到外面逛逛,你可以带我出府吗?”

后颈皮一痛,青年又一次将她拎开了半步,那张凛若寒冰的脸,就差写上“说话就说话,不要靠得那么近”。

“你若要出府,令人备马备车便是,何须唤我?”

声音也跟那张臭脸一样,又冷又硬。

顾璟浔暗自吐槽他一番,面上却是一副苦恼的表情,“我兄长不准我出去,要我待在房中养病,我与他说我身子早好了,他非是不信。”

惊蛰想起她方才翻窗时一气呵成的动作,到还真是,不像病着。

常人若是昏迷了两三个月醒来,行走坐卧言语举止都会稍有迟钝,她不过养了三两日的光景,怎么就能上蹿下跳了?

眼瞧还被自己捏着后颈皮不得近前的姑娘目露希冀,好似自己不答应,她随时都能哭出来,惊蛰的手松开她的脖子,改为揪住她的后领。

脚下悬空,夜风袭面,飞檐擦衣而过,顾璟浔的尖叫噎入胸腔,化为一阵骂骂咧咧。

等双脚终于挨了地,顾璟浔一下便抱住了青年的小臂,坠着身打提溜。

惊蛰凝眉,正想将她扒开,姑娘忽然仰起头,泫然欲泣,“我腿软。”

惊蛰:“……”

算了。

顾璟浔缓了一会儿,才放开惊蛰的手臂,立在墙根处打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几缕青丝同钗环绞在了一起,顾璟浔伸手顺了一下,不料那几撮头发竟似与她作对一般,纠结缠绕得更紧了。

顾璟浔扯一下头顶玉钗,珠翠勾得发丝缭乱,痛得她不由咬腮轻嘶。

她这一头乌发向来精心打理,掉一根都嫌心疼,这一下扯断了好几根,钗环还缠结在发间弄不下来,顾璟浔欲哭无泪。

为了等蛰哥哥来,她特意挽了最好看的发髻,簪了最喜欢的玉钗,这下全毁了。

顾璟浔又急又慌,双手并用,却将那发钗缠得更紧了。

惊蛰在一旁看着,见她脸颊泛红,额角冒汗,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面露怔忡,心里有些纳罕。

顾璟浔最后牺牲了一撮头发,才将头上的玉钗取下来,看着青玉上缠绕那几缕黑发,她忍不住吧嗒掉了眼泪。

她抬眼看向惊蛰,泪眼濛濛,“我这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惊蛰:“……”

她这一脸伤心欲绝生无可恋的模样,一点不似前几次那般作假,惊蛰亦是错愕。

不就是几缕头发,至于她哭成这样?

面前的姑娘泪落不止,似要将人淹了,惊蛰简直怀疑她是水做的,额角沉跳,只得干巴巴道:“不难看。”

她这般样貌,便是麻衣荆钗,也是掩不住的风华,清媚绮丽,潋滟无双。

顾璟浔吸吸鼻子,然后破涕为笑,低着头有些赧然的将已经彻底散开的头发理顺,葱白玉指挑去钗上青丝,小步走到惊蛰跟前,将玉钗捧道他眼前,“我这样不好见人,你可以帮我挽一下发吗?”

她靠近时,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缓缓眨动着,衬得一双鹿眼儿莹润如秋水潺湲。

惊蛰本欲拒绝,张口却又收语,抿唇沉默,绕到她身后,伸手持起她的发。

青丝触之微凉,如丝如绸,散于纤弱脊背上,暗香浮动绕于鼻尖,陌生又熟悉。

惊蛰恍惚觉得,这一头墨发,他好似轻抚过许多次,亦在他衣间身上,铺陈过许多个夜晚。

他脸色骤变,眼睫轻扇,手指抖颤,忙迅速给顾璟浔挽了一个发髻,将玉钗随意往她发间一插,脚下旋即而退,离了顾璟浔三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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