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执迷

京城再一次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四处天寒地冻,小巷长街中却热闹非凡。

一日的时间,流言已经在城中传遍,皇帝亲颁诏书,为谢家平反,前次容侯爷入狱,今朝定安侯获罪,深秋寒冬里的几番动荡,对于普通的百姓来说,怕是能议论到来年冬日。

其中,遭议最多的,除了令人哗然的定安侯府,还有惊蛰等渠门杀手。

顾璟浔又双叒叕成了说书人口中的常客,甚至已经有不少人开始动笔拿她写话本。 m..coma

不过这次不是之前胡编乱造的风流韵事,而是浪子回头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顾璟浔在府里听底下人讲了不少传言。

某街某巷有两个以写情爱话本出名的秀才,打起来了。

原因是常年看不起对方作品的两个人,这次以大局为重打算联手,一起把顾璟浔和惊蛰的事写成话本。

只是临到要动笔,却产生了创作上的分歧,一人要写长公主为爱浪子回头的香艳故事,一个则认为长公主保护谢家遗孤,当塑造一个忍辱负重的巾帼英雄形象。

甲说乙不随潮流,乙说甲满脑废墨,于是堵了一上午气,两人决定开辟一条新道路,把重心放到惊蛰身上。

无情杀手跌落温柔乡从而浪子回头的故事,香艳足够,波折足够,真情也足够。

顾璟浔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笑得合不拢嘴,甚至吩咐下人,往后有她和惊蛰的话本,全都买来。

一旁正给她剥栗子的青年,闻言手抖了一下,险些没把刚取出的栗肉掉到地上。

顾璟浔那些撩拨人的手段,多半是从话本里学的,那些秀才一个个科举不行,情爱话本却写得天花乱坠离奇露骨。

若是叫顾璟浔在那上面学了什么新招数,他到时候应对无法叫她不满意了可怎么好。

惊蛰若无其事地将剥好的栗子送到姑娘嘴边,心里已经想好了对策。

他得在顾璟浔看到那些话本之前,先看一遍,最好背诵下来。

……

祈凌庄,靠近山坳的一间院中,老树枝桠被寒风吹得颤栗,渐渐附着一层晶莹的雪白。

陈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从外面走进一个身罩狐裘的女子,她回身,将房门拴好,再转头,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黑色武服影卫。

卫初禾吓了一跳,那暗卫见是她,出鞘一半的刀收了回去,一言不发地领着人进了屋子。

这院中的房屋,久未有人居住,荒败阴森,刚打开门,一股潮湿的霉味便扑面而来。

唯一打扫过的里间,裴彻正在同手下的影卫交代事情。

卫初禾实在不适应这种环境,进来后便不自觉咳嗽了一声,裴彻闻声看过来,挥挥手示意影卫退下。

卫初禾上前,将一直抱着的包袱放在已经斑驳不堪的桌子上。

昔日风光无限的世家公子之首,如今满身都是狼狈憔悴,眉眼间一丝往日温润不见,只留下驱不散的阴冷乖戾。

他看着在他面前蹲下身的人,渐渐眯起眼,“你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卫初禾将身上的狐裘脱下,盖在他腿上,扬起头道:“下雪了,我给你带了些御寒的东西。”

裴彻没说话,伸手握住她搭在他腿上的手,“晚些,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送的东西用不上。”

卫初禾望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目光尽是痴色,眼眶中的泪摇摇欲坠,“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不能。”裴彻抽开手,面上的表情渐渐温和,只是眼底却一点温度也无,“我一个人,尚且不能保证可以逃出京城,你跟着我,往后只有颠沛流离,况且,你若是走了,卫家一定会被怀疑。”

泪水扑簌簌下落,卫初禾攥紧了手下的狐裘,“我不怕颠沛流离,我可以不再做卫家的大小姐,至于卫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即便皇帝起疑,没有证据,他又能如何。”

裴彻轻嗤。

他和父亲,不就是小瞧了顾家兄妹几个,才落得如此下场。

脚边的人,已经抽泣着伏在他膝头,裴彻微不可察地蹙眉,伸手托起她的脸,“初禾,听话,你待在卫家,才能帮到我,总有一天,我会再回来,到时候……”

他不再说话,拇指清浅地摩挲了一下姑娘的泪痕。

片刻,房门再次被推开,裴彻及时收回手,卫初禾也站起身,退开一步,低头擦去脸上的泪水。

影卫单膝跪地,迅速道:“世子,官兵查到祈凌庄来了。”

裴彻蓦地抬眸,下一刻,又将目光转到了卫初禾身上。

卫初禾对上他的视线,一瞬便察觉了他的意思,慌忙摇头。

裴彻站起身,随手将狐裘扔在桌子上,紧绷着面容朝屋外走。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即便不是卫初禾背叛了他,官兵也多半是被她引来的。

只是,为什么?

祈凌庄本就是卫家的学府,卫初禾过去也经常过来,没道理这一次就让官兵起了疑。

难道,他和卫初禾的关系,早就被知晓了。

裴彻快步走出房间,脸色差得不行,不知不觉想到卫初琳,脚步不由一顿。

卫初琳因为他,不知道得罪了顾璟浔多少次,顾家兄妹几个,会不会是从卫初琳那里,顺藤摸瓜查到了他。

想到顾璟浔,裴彻脸上阴霾更甚。

卫初禾从房中追出来,拦住他的去路,“裴大哥,你现在出去,会被官兵看到的,我知道一条路,在山坳那边,可以直接离开庄子。”

裴彻点头,三人迅速离开院子,往山坳方向而去,到了一处杂草乱木横生的地方,卫初琳指着那处山崖道:“从这里攀下去,往东走,就能离开祈凌庄。”

裴彻看着被乱石怪木遮掩的山崖,下意识皱眉。

影卫远远听见响动,忙道:“主子,来不及了,快走吧。”

“来得及。”卫初禾忽然一笑,抓住裴彻的袖子,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裴大哥,把你的衣服,给我吧。”

裴彻愣了一瞬,似乎明白了她的意图,立着没动。

卫初禾替他褪去外衣,披在了自己身上,转身走下山崖,却又忽然回过头。

“裴彻。”她这一次喊了他的名字,“你有没有爱过……顾璟浔?”

山崖上的人,一身白衣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眉眼间的阴戾之气仿佛也被吹散了,像极了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

公子无双,清凌似玉。

“没有。”

他答道。

卫初禾仰头看着灰蒙天空飘下来的雪花,笑出了声,转身跑下了山崖。

她爱裴彻,爱到哪怕他说要她去接近容越,她也心甘情愿,她总觉得,自己不能在他身边失去用处,只要能帮到他的,她都会去做。

裴彻说过,她在他心里,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

祈凌庄乱作一团,官兵将各处房间都翻找了一遍,学子和教书先生顶着寒风站在院中,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裴彻在那!”

一队官兵立刻按刀齐出,朝一道白色的身影追过去。

绕了许久,终于将人堵进了一处院落,官兵齐刷刷地拔刀,那身影,却几步奔逃,直接跳进院中的水井之中。

噗通一声响,将院中众人都惊了一刹,领头的官兵立即下令:“把人捞上来!”

这石井建在山间的庄子里,比城中的深上许多,一行人足足打捞了半个时辰,才将人打捞上来。

这期间,顾璟连也匆匆赶来,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卫家几个长辈。

朝廷钦犯出现在祈凌庄,卫家极有可能摊上一个窝藏包庇之罪,卫家族长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亲自跑到了顾璟连面前,好一番解释澄清。

院中,官兵将打捞上来的人翻了过来,顾璟连神色一变,转过头,视线直摄向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卫大人,这井中的人,为何会是令爱?”

那人脸色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踉跄着上前,扑跪在地,颤抖着摸上卫初禾的脸颊,“禾,禾儿……”

语罢,他捂着胸口,噗得涌出一口鲜血。

自家女儿,穿着裴彻的衣服,被官兵追了一路,最后跳下石井,又耽搁人打捞了半个时辰,傻子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他今早见她急匆匆出门的时候,就该发现不对。

“大人!”卫家的仆从惊呼一声,上前将气急攻心昏倒的人扶住。

顾璟连倒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立即吩咐手下去请郎中来。

他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卫家的几个人,瞧神态,似乎都处在震惊之中,好似也想不到井中的会是卫初禾。

顾璟连看着被人抬下去的卫大人,微不可察叹了口气。

他过去与卫初禾的父亲打过交道,这人虽迂腐,但一直克己奉公,算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自从发现了卫初禾的问题,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卫家,但并没有查出卫家与定安侯府有勾结的地方。

顾璟连看向地上水淋淋的卫初禾,神色复杂,吩咐手下将人先抬出去,下令暂时封了祈凌庄,又派出了几队人,到庄子四周继续搜查。

至于卫家,他得进宫禀报顾政,由顾政来决断。

……

冬日里天黑得快,又下了大雪,各家各户门口早早挂上了灯笼,为归家晚的人照亮回来的路。

寂静的巷子中,裴彻扶着墙,一瘸一拐地走来,他身上单薄的衣衫被划得破破烂烂,沾了不少泥土。

到了一间小院旁,他伸手敲了几下门。

半晌,木门打开,里面穿着棉袄的女子,一时没看清门外的人,出声问:“你找谁?”

对方手撑着门板,抬起一张被树枝划了口子的脸,虚弱地唤了一声,“初琳……”

卫初琳整个人僵住,冷风吹入深巷,发出瘆人的呜咽声,冻得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裴彻一脚跨到院中,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在卫初琳身上,看起来十分不清醒,喃喃唤着,”初琳……”

卫初琳被迫架住他,头脑有些发昏,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定安侯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她自然也听到了许多风声。

起初还有些难以置信,但她早在父亲与大哥从大牢出来后,便在他们面前发过誓,从此不会再念着裴彻分毫。

可是……

卫初琳看着裴彻苍白如纸的脸色,昏昏沉沉快要睁不开的眼,一咬牙,还是关上门。

也许,那些都是裴复做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将人扶到了自己房间的小榻上,倒了一杯茶喂到他口中。

人已经昏了过去,卫初琳咬着唇,几乎要将手中的帕子绞断。

再是愚钝,她也知道,窝藏钦犯可是大罪。

许久,她起身悄悄走出去,来到自己父亲的房间,轻声推门进去。

卫父的身体从牢里出来后一直不怎么好,几乎日日卧床休养。

房内传来两声咳嗽,卫初琳忙关上门,阻去屋外的寒风,走到桌前倒好热茶给卫父捧到跟前。

卫父接下热茶抿了一口,温声问:“是你哥哥回来了吗?”

父亲也听到了敲门声。

卫初琳眼神发虚,结结巴巴半天,才嗫嚅道:“不……不是哥哥,是……是裴彻……”

茶杯砰得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刺耳的一声响,接着是卫父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卫初琳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帮他顺气,却被拨开了手,卫父铁青着脸,问:“你刚才说是谁,裴彻?”

卫初琳手足无措,忙不迭点头。

“你,你让他进来了?”卫父又问。

卫初琳也不敢隐瞒,再次点了一下头,惶急道:“爹,他好像受了伤,眼看就撑不住了,我……我……”

卫父又是一阵咳嗽,颤抖着手,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女儿,“你……你怎么还是如此执迷不悟。陷害忠良,叛国谋逆,人人得而诛之,他裴彻如今就是个乱臣贼子,你竟还敢与他扯上关系。”

他说着,已经从床榻上下来,挣扎着往屋外走。

卫初琳慌慌张张将人拦下,“爹,你要去哪!?”

卫父怒道:“去大理寺,报官!”

卫初琳彻底乱了分寸,使出浑身的力气,将父亲拖回床榻上,“外面天寒地冻,您不能出去,我去报官,现在就去,爹,您别气了。”

她扯了被子,给卫父盖上,迅速跑过去打开门,准备离开。

绣鞋刚跨出门槛,又收了回去,卫初琳连退两步。

门外,一身黑色武服的影卫,手持长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影卫身后,裴彻站在雪中,负手而立,并不见来时的虚弱之态,眼神比这冬日的风还要冷上许多,连嘴角的笑,都带着森森的寒意。

“初琳,你要去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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