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暑热

石枫桥西南方向的街市,多是些楚馆秦楼,瓦舍柳巷,白日里并不喧闹。

音华楼前,停了一辆青顶华盖的马车,驾马的侍卫从车辕上跳下来,取了车登摆好。

车帘处走出一名侍女,伸手扶住探身出来的顾璟浔。

勾着红纹的绣鞋踩在马凳上,顾璟浔步调不急不缓,待落地,她正要收回搭在侍女小臂上的手,动作忽然停住。

她的目光停在稍显冷清的街道远处,原本镜面无波的眼神,逐渐泛起涛澜。

那长街远处的柳树下,站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顾璟浔凝着青年挺拔的身影,嘴角不自觉扬起来,移开被侍女扶住的手,目不斜视地朝那两道身影走去,边走边吩咐:“你们先回府去,谁都不准跟来。”

侍女一慌,“殿下不是要听戏吗?”

前方的少女头也不回,步调都透出一股子飞扬轻快,“不听了。”

侍卫侍女也不敢多问,瞧了瞧音华楼的招牌,只好上了马车,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依依柳树旁,两道身影停了一会儿,便并排离开,顾璟浔怕人走远,连忙加快步伐。

裙裾飞扬,她险些被绊倒,干脆撩起下摆,朝那一大一小两个人飞奔过去。

许是她的动作过大,惊蛰立刻警觉回头。

空旷的青砖街道上,少女一袭裙衫宛如天边霞云,风驰电掣而来,脸上的明媚的笑似能将周遭的冷清都给侵褪。

惊蛰心里一突,下意识后退两步,眼瞧着人不管不顾生扑过来,他急忙按住她的肩膀,打陀螺一样将人转了一个圈儿。

顾璟浔跑得猛来不及停下来,又被这么按着扭了一圈,虽立住了脚,却觉得头晕目眩。

她心里不满惊蛰如此对待,便捂着头装昏,软软地朝他倒过去。

面前的青年瞬间错开身,顾璟浔人都懵了,她想着即便不能撞到蛰哥哥怀里,好歹能被他扶一下,万想不到他居然就这么地避开了。

惊蛰的身后便是一颗两人腰粗的柳树,树干僵硬粗砺,顾璟浔倒的时候压根没想着给自己留后路,眼看就要撞上去,她反应都来不及。

她闭上眼,想象自己头破血流可怖场面。

呜呜,要破相了。

额头上传来触感的一瞬间,顾璟浔打了个激灵。

粗糙了些,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坚硬,也不疼,好似还带着点微凉的肉感。

顾璟浔扶着树干站定,仰头看过去。

她撞到的哪里是柳树,分明是惊蛰的手掌。

青年的掌背贴着棕灰色的树干,身形笔挺,面无表情。

在他收手的一瞬间,顾璟浔及时上前抓住他的手腕,托着翻看。

大小伤疤横亘的手背被硌出了几道红印,还有两处蹭破了皮。

青年想抽回自己的手,想到前几次的状况,又收了心思。

他表情不耐,口气冷淡:“看够了放手。”

顾璟浔自动把他的话忽略掉,低头从袖中掏出帕子往他手上系,边系边心疼叫道:“蛰哥哥,你都受伤了!”

她的尾调带着点哭腔,嘴向下瘪着,眼眶氤氲微红。

结还没打好,青年趁机收回手,雪白的丝帕飘到地上,他瞅了一下手背上的几道红印,攥攥拳,仔细感受也没体会到什么痛感。

可眼前的姑娘,却一副心疼要哭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多重的伤。

惊蛰满头黑线,“你以后……别跑那么快。”

他原本是想警告顾璟浔以后别总往他怀里撞,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便换了套说辞。

这话听在顾璟浔耳中,却是觉得蛰哥哥在关心她,于是原本还眼眶湿湿的姑娘,立刻收泪展颜,上前抱住青年的胳膊,得寸进尺,“我怕你跑……我看见你太开心了嘛!”

惊蛰看着被她抱住的胳膊,心底莫名升起些无力感,他正了脸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严肃认真,“莫要这样拉扯。”

他不知顾璟浔究竟是故意,还是她本性如此,或者……

她游于形形色色的男子之间,早已对这番作态驾轻就熟,丝毫不以为狎昵。

惊蛰不愿去想,也懒得去想。

身旁的姑娘并没有松手,还变本加厉地将头倚靠在他肩上,装傻充楞:“我方才跑得急,头有点晕,这儿又没人,你让我靠一会儿嘛。”

话音刚落,顾璟浔便看见一个少年走到她面前,手里捧着雪缎帕子,“姐姐,你的手帕。”

顾璟浔:“……”

方才只顾着蛰哥哥了,都忘了还有个小的在旁边。

那时在渠门与惊蛰整日待在一起,顾璟浔自然认出了这少年。

她倒是没有诧异会在这里看到霍谨,毕竟当初渠门那些孩子,都是惊蛰放出来的,如今少年会跟蛰哥哥一块出现,也不是什么怪事。

顾璟浔笑着接下少年手中的帕子,那少年又将目光投向惊蛰,吞吞吐吐:“爹爹,这位姐姐……是……是娘亲吗?”

惊蛰:“……”

顾璟浔:“???”

青年脸黑了几分,声音夹带寒意:“莫要乱叫。”

他这幅神态,任谁见了都会不自觉犯怵,霍谨瑟缩一下,迅速捂着自己的嘴,圆滚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看起来有些可怜。

顾璟浔却灵光一现,松开惊蛰的手臂,蹲下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少年的肩膀,一副委以重任的严肃表情:“没错,我是你娘亲,他是你爹爹。”

这样的小不点,在话本里,那可都是促进感情的存在啊!

霍谨:“……”

他现在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称呼才是对的,干脆闭上嘴不说话。

顾璟浔对他笑得格外亲切和蔼,揉着他的脑袋,“再叫声娘亲来听听,要不要跟娘亲回家,娘亲家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

霍谨被她问的接不上话,嘴唇嗡动,小心翼翼地看向惊蛰,仿佛在用眼神询问他该怎么办。

惊蛰撇了他一眼,却并不言语,冷淡地转身离开。

顾璟浔和霍谨见他走开,忙一块跟过去,可惜惊蛰这次走得实在太快,两人跟了一段路跟不上,只得跑起来。

也不知怎的,惊蛰像是遛他们一样,无论两人跑得多快,前面的人总是能与他们隔出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顾璟浔跑得满头大汗,实在没力气了,干脆放慢脚步,心里琢磨出一个主意来。

她抬手虚虚按着额头,身体悠晃,正想着喊出声,袖子却忽然被扯了一下。

霍谨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旁边,仰着脸喘着粗气问:“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惊蛰哥哥?”

顾璟浔放下手,点头如捣蒜。

接着,那瞧着像个小大人的少年,突然“啊”得叫了一声,瘫倒在地上,作气息奄奄状,“姐姐,我好像中暑了。”

顾璟浔:“……”

小子居然抢我的戏。

事到如今,顾璟浔还能怎么办,只好装模作样地扑到霍谨身边,声泪俱下地喊:“我的儿,你怎么了呀!?”

霍谨:“……”

倒也不必如此浮夸。

要不是这街上没什么人,霍谨这脸皮薄的,真跟她演不下去,少年干脆不吭声,闭着眼睛装死。

顾璟浔扶着他摇晃,不忘朝不远处的惊蛰呼喊,“蛰哥哥,你快过来看看孩子,他快不行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霍谨一口气不顺,闷咳了好几声。

前面的青年闻声果然停下来,转身快步走来。

等人到了跟前,顾璟浔努力挤出几滴眼泪,跪坐在地上格外无助,“蛰哥哥,孩子他……”

她话还没说完,青年就抬脚朝着霍谨踢了一下,居高临下道:“起来。”

霍谨心里一突,听出惊蛰语气中的凉意,眼皮抖了好几下,试探着睁开了一半。

顾璟浔怕他装不下去,忙扑过去挡住惊蛰的视线,“他中暑了,前面有医馆,我们先带他过去看看好不好?”

惊蛰并不言语,垂眸看着一动不敢动的霍谨,也不知再想什么。

半晌,他道:“你带他去。”

顾璟浔噎住,小声嗫嚅:“我力气小,哪带得动他。”

她仰头巴巴望着惊蛰,“蛰哥哥,你救救他好不好?”

姑娘跪坐于地,那凄凄然的表情,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要生出恻隐之心,偏青年看了无动于衷。

分明是故作姿态。

惊蛰极低地轻嗤,别开目光不去看她,弯腰拎起霍谨,扛麻袋似的往肩上一甩。

霍谨闷哼一声,忍着没敢再出声,身体倒挂在惊蛰肩上,他昂着脖子看向跟在后面的顾璟浔。

姑娘嘴角噙着笑,一副得逞的表情,不要太嘚瑟。

霍谨磨牙,愤愤瞪她,仿佛在用眼神控诉,控诉她居然恩将仇报,幸灾乐祸。

顾璟浔对上少年的目光,立刻收敛了笑,双手合十表情恳切,嘴里无声念叨,拜托他不要出声。

霍谨这才趴好了闭上眼睛,继续装死。

顾璟浔松了一口气,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惊蛰。

这地儿离医馆确实不远,惊蛰扛着人进了门,随意往靠墙的小榻上一放,便有药童向里间吆喝:“师父,来人了!”

那童子唤完,看见顾璟浔随后进门,便小跑着搬了两个凳子放到小榻边上,“两位先坐,我师父马上来。”

他话音刚落,里间的布帘便被人掀开,从后走出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大夫。

顾璟浔怕霍谨被诊出没病,率先开口:“劳烦大夫给看看,我儿方才忽然晕厥,应当是中暑了。”

见人近前来,惊蛰便起身将凳子腾出来,退到门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老大夫瞅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坐到凳上,先是贴了贴霍谨的额头,才捏着他的腕诊起了脉。

半晌,他松开把脉的手,去解霍谨的前襟,边解边朝药童吩咐:“去取凉水和巾帕过来。”

霍谨只觉胸口一凉,忙睁开眼睛合上衣服,坐起身朝后退了些,道:“我觉得我没什么事。”

老大夫见他坐起来,瞪眼呵斥:“躺下。”

霍谨被他的语气震住,呆呆地躺了回去,老大夫抬起他的手臂和右膝,让他曲着,将人翻成了侧卧。

霍谨仿佛一个任人摆布的咸鱼,一脸生无可恋地看向憋笑的顾璟浔。

老大夫伸手,再次扯开他的前襟,目光忽然间顿住,想起少年方才惊慌推脱的样子,他厉声质问:“这伤是怎么回事?”

顾璟浔惊了一下,忙探头去看,少年尚显单薄的胸膛上,有不少拳脚伤痕,新旧不一。

老大夫睖眼看向门边的惊蛰,仿佛是在等他的说辞。

这当爹的进门之后就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孩子身上又是些拳脚伤,挡着不肯叫人看,他哪能不起疑。

惊蛰怔住,也没想到火怎么烧到了自己身上。

小榻上的霍谨忽然系好衣服跳下来,走到顾璟浔面前。

少年张张嘴,顿了一下,道:“……娘亲,咱们走吧,我没什么事儿。”

他正要去拉顾璟浔,却见她脸色似乎有些不正常,透着一股子灰败。

霍谨眉头一皱,“你怎么了?”

顾璟浔想说话,刚张口就觉得不舒服,她忍着难受的劲儿,轻声道:“有点头晕。”

话说完,她突然捂着胸口,身体扭到一边干呕起来。

惊蛰乍一见她到这副模样,原本倚靠墙壁的身体下意识站直,快步走过去。

仅一步之隔时,他又停住了脚步。

霍谨原地呆愣了半天,忽然瞪圆眼睛,“姐……娘亲……你该不会,有孕了吧?”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惊蛰,表情诡异。

他记得,他那狠心将他赶出家门的舅母,怀孕时就是这个症状。

惊蛰:“……”

顾璟浔一手捂着嘴,一手拽住霍谨的胳膊,想解释又因实在犯恶心而开不了口。

蛰哥哥本就在外面听了她的诸多传言,这话听在他耳中,叫他误会了可怎么好。

一旁的老大夫适时开口:“夫人先坐好,由老夫为您诊诊脉。”

顾璟浔急于澄清自己,也顾不得旁的,便将手腕递了过去,霍谨还特意抽出她原先的雪缎丝帕搭上。

老大夫看看贴心的少年,又睨了一眼站着不动的惊蛰,冷咳一声,朝顾璟浔道:“恕老夫多嘴,夫人年少产子,本就易损耗元气,若是再有孕,定要好好将养才可确保无虞。还有,稚子骨弱,万不可拳脚相加,否则致死致残都是有可能的。”

他这话说得极其严厉,不像是冲着顾璟浔,倒像是冲着惊蛰去的。

顾璟浔晕晕沉沉听着,听清了几分,便明白这大夫是误会了。

她虽是故意要和蛰哥哥扯上关系,可万不想他被人误解成那种坏男人,于是看向惊蛰,忍着胃里的恶晕,弯唇轻轻笑着,“他很好,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青年挺立的身体僵了一瞬,一错不错地对上顾璟浔的目光。

少女脸色苍白虚弱,眼神却透着清亮,析出薄薄的一层柔情,那柔情如雾一般,弥漫侵拢,虽是触之不得,却令人无法忽视,无处躲避。

惊蛰盯了她一瞬,却又觉得是许久,久到一刹樵柯烂尽。

他迈出一步蹲下身,轻拍了一下顾璟浔的背,低道:“大夫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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