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空响琴音

日影西斜,正直迟暮。厨房里油烟机运作的声音嘈杂,叶冉转身去拿盘子,看见了站在门口高高瘦瘦的男生。

“回来了怎么也不出声,吓我一跳。”说话间她手上动作没停,“今天有土豆烧牛肉,还有炸藕合,快去洗手换衣服。”

“好。”白浔笑笑,眉眼和女人有几分神似。

钥匙串还捏在手里,他找出卧室的那把,在锁眼里转了一圈,推门进去。

入目便是满墙蓝色,手绘的海洋上耸立着一座白色灯塔。

白浔打开空调,调到27度,还打了静眠。他把胸口印有“培风一中”小字的白衬衫挂到衣钩上,捞来件宽松的棉质T恤。

“我来吧。”

他又回到厨房,伸手要去拿叶冉手上的筷子,“太热了,你出去待会儿。”

“今天开学第一天,特意烧了你爱吃的,我自己来,你去洗点水果。”

白浔只得挑了两个芒果,切开来划几道经纬线,把果肉翻起来削到碗里,拿了两根牙签扎着。

“妈。”他递了一块到她嘴边,叶冉一愣,笑着接过。“好了别在我这儿捣乱,去看会儿书也好,哎——又咬手!”她轻拍了下白浔胳膊。

“芒果汁。”

“那去洗手啊,多大了还咬手。”

“噢。”qula.org 苹果小说网

被赶出厨房的白浔手上还端着小玻璃盏,溜达到卫生间里,手伸到水流下的前一秒又缩回来,含住流到手背的芒果汁舔了一口。

吃饭前白浔帮着摆碗筷,叶冉喊住他:“两个碗就够了,你爸今晚不回来吃。”

白浔在碗柜前停了几秒,放回一套餐具,重重掼上柜门。

叶冉叹口气,把菜端上桌,摘了围裙在桌边坐下。

一包抽纸被推过来,她抽了两张擦汗。

“白东明晚上要是再喝多你别管。”

“小浔,”叶冉向他碗里夹了个藕合,“吃饭吧。”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叶冉试着挑起话题:“你们吴老师早上把排名发到家长群里了,考得挺好。”

“嗯。”

“你们班是不是来了新同学?今早新加进来个人。”

“对。”白浔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妈,能不能把你手机给我看一下。”

点进一班的家长群,果然,备注是“蓝劭家长”的那个人,和几天前自己加的蓝劭的微信,是同一个账号。再看时间,差不多就是老吴把蓝劭喊去办公室的那个点。

白浔想到蓝劭休学的那一年,心里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情绪,就像一团挨挨挤挤的云充斥在胸腔里,伸手却什么都抓不到。

“怎么啦?”叶冉问,“心情不好?又跟同学打架了吗?”

“不至于。”他把手机还回去。

“小浔,要和同学多说说话知道吗?别总是独来独往的。深深也是大姑娘了,你们两个又不打算处对象,她不可能总陪着你。”

“哦。”

“光知道答应,说了多少次不还是那样。”叶冉给气笑了。

白浔帮着洗了碗,坐到书桌前已经七点半了。作业里想写的题在学校就已经做完了,他从书架上抽出几本课外题和竞赛书来,把水杯放到桌角开始刷题。

夜色已深,打了静音的手机在旁边震起来,白浔填完一个选项抓过。

来电显示:夏棠。

“喂。”他接通放到耳边。

“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吗?”电话里传来道女声。

白浔看了眼表,11点45。

“还早,怎么说。”

“《月章》招新,安排你当编辑部主考官行吧。”

“行。但是别的就算了,我还有好多事,先挂了。”

“挂你个头啊!”现任主编夏棠顿时崩溃,“换届就不到一个月了,你让我上哪抓人当主编去!”

“你找黎深。”

“深深她妈管多严你不知道啊,她自己说了顶多只能管财务部。”

“那就夏亦堂。”

“大哥你在想什么,他也就靠那张嘴在宣传部混了,偶尔想个主题还凑合,审稿和人事要是交给他,分分钟给你整停刊!”

“你再……”白浔没说完就被那边乱入的声音给打断了。

“我艹,姐,有你这么黑自己亲弟的吗?这幸好是我听到了啊!”

“滚!本来就不是亲的!还有,说了多少遍不要进我房间,你!还!偷!听!!!”夏棠边骂边打。

“我没偷听!你骂我骂得隔墙都能听到!”

白浔已经习惯了,伸手拿杯子喝水等他们吵完,凑到嘴边才发现已经空了。他端着杯子起身去倒水,一连坐了四个小时,腰有点不舒服。

“喂,白浔,还在吗?”夏棠终于想起自己还在打电话。

白浔刚好回来,应了声“嗯。”

“还有件事,你给我的那四篇稿子,‘探索’专栏的那篇我打算放到下期了。”

“这次有人,投稿?”

“好像是你们班新来的那个。哎你干什么呢,怎么说这么几个字还大喘气。”

“蓝劭投了稿?!”这次没断句了,但是传来一声闷响。

“对是他,你拆家呢,这么大动静。”

“俯卧撑,松劲儿摔了。蓝劭怎么会投稿?”

“深深没说吗?是她约的稿,要我发给你吗?”

“不用,今晚没时间了,等发出来再看。”白浔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行吧,”夏棠叹了口气,“主编的事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群里面几个前辈都点名要你来当,那天唐学长也在问,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挂了,晚安。”

“晚安。”

稿子的事白浔准备当面问黎深,他又做完一组俯卧撑,才脱下汗湿的衣服走进浴室。

昨晚,不对,已经是前天晚上了,他给文章设了自动更新,手头的这部小说快完结了,新书的大纲却迟迟没有列好,他对着文档的光标发呆。那些原以为已经听到麻木的话,这会儿全都缠成一团滞塞在脑中。

“等你接手就正好是《风之月章》创办十周年了。”

“什么?!你不当主编?!”

“白浔,从初一开始你已经写了四年的稿啊,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当这个主编。”

“开什么玩笑呢!”

“《月章》是什么样,应该成为什么样,谁会比你更清楚?”

“小浔,不是说好了等你上高中了就接我们的班吗,你亲口答应过他呀。”

“你不想做的事我不会强求。”下晚自习的路上黎深望着星星,“但是你真的不想吗?”

当也好,不当也好,他一样不会停止写作,区别只是不会有人知道那个在《月章》每一期上都出现的“浔烟”就是白浔,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不近人情的“校霸”讲过那么多的故事,书写过那么多温柔的文字。

回过神时他已经对着床上黑漆漆的琴盒底,左手摁着大提琴的把位,本该持琴弓的右手却抓着一只铅笔。

凌晨两点,一天中最冷的时间,白浔左手的指尖却痛到要烧起来,磨到发亮的茧层上是一道道新勒出来的琴弦印痕。

卧室门外,喝醉了的白东明边吼边制造着新的狼藉,叶冉在尖叫着抽泣。

白浔只能听到他的奏鸣曲、他的平均律,他的铅笔落在稿纸上,高雅的谩骂扯住奏不出的一百二十八分音符,污浊的赞美撕碎急停的三十二分休止。

四年了,从白浔失去了琴弓的那一刻起,这把大提琴就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奏响的音符和写下的文字,哪个更多一些。指尖的茧层早就该软化、脱落,他却固执地空奏着,一天、一年,下一遍、每一遍、无数遍,把印记留在自己垂眼可见的地方藏匿着,年复一年。

“你左手长了茧。”

秘密被发现的一瞬间,就像有人揭开他的纱布那样,光线钻进来窥探创口,不疼,却挠得让人心慌地痒。

痒,然后呢?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他抓着那翘起的一角往下一拽,连不适应的痒也消失了。

他笑那个不小心揭开他纱布的笨蛋,也笑那个明明创口早已愈合还贴着纱布小心翼翼掩饰的自己。

但他不想再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秘密,白浔习惯了独来独往,只和一两个人交心。内向从来不是缺陷,何况那些该说不该说的,文字转换就好了。

白浔敲了几下键盘,休眠的电脑屏幕亮起来,光标依然在原处跳跃。大提琴被圈在怀里,他倚着琴把打字。

对人心的解构和剖析,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却会上瘾。白浔显然属于后者,不爱说话的人天生适合倾听,一个写作者的所有创作,都需要对情感的接收、理解、在创造,他甚至将他们记录了下来,日记本里的琐事是他的素材库和生活缩影,还有十多年来他所有的心路历程。

这次,他要解构他自己,一个有生命的角色是不会被作者的意志掌控的,他想知道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棠棠,你来找小堂啊。”第二天课间,黎深抱着听写本上楼,在五楼走廊看到夏家两姐弟又在掐架。

“烦他都来不及我还找?”夏棠一甩短发,“你也来找白浔?”

“送一班的听写。是稿子有问题吗?”

“不是,昨晚姐又跟他提主编的事了。”夏亦堂凑过来,“她想再当面聊聊。”

“这事啊,”黎深摇摇头,“任重道远,我也去说说吧。”

“谢谢深深!”

黎深直接推门进去,两沓听写本往讲台上一扔。

“右边是过的,左边没过的老规矩啊,每个四遍。”

“深哥,您在我们班的形象比徐大大可怕多了。”柯希夹在一群翻听写本的人里挣扎。

“谁让他把恶人都丢给我做呢,当个课代表都隔着五层楼拉仇恨。”黎深翻过前排的课桌向后走,发现白浔座位上没人,蓝劭倒是在旁边低头玩手机。

“小白呢?”黎深问。无广告网am~w~w.

蓝劭没反应,她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塞着无线耳机,于是伸手拍了拍。

蓝劭头都不抬一巴掌打掉肩膀上的手:“在打电话,等一下。”

语音通话的界面又亮了会儿终于自动挂断,蓝劭还想再打一次被人打了进来。

“喂,黎深,我正准备找你,白浔没来上学,打电话也没人接。”

“给个建议,”黎深憋笑憋得有点累,“一米之内还是直接说吧,省点流量。”

蓝劭:?

眼前伸来一根中指,蓝劭默然一会儿微笑抬头:“早啊,黎小姐。”

“早啊,帅哥今天带脑子了吗?”

“打住,换个话题,白浔怎么没来?”

“没来?那就没来吧。谢了,拜拜。”说完黎深就从后门出去了。

蓝劭:……

夏棠:“人呢?”

“没来,一般大课间没来就是直接翘课了。”

“姐,不会是你提主编的事把浔哥搞失眠了吧。”

“滚!”夏主编一巴掌呼到他头上,接着又有点担心:“不会真是因为这个影响心情了吧。”

“那倒不会。”黎深翻了个白眼,“肯定又是通宵码字懒得起。”

“好吧。哎对,他新写的那篇连载,绝了我跟你说!等校刊发出来学校贴吧又要盖楼刷了,全程吊打智商,那么大一坑居然给他填上了。”

“我姐看的时候正吃饭呢,人‘噌’一下就站起来了,我差点儿吓呛死!”

夏棠:“走走走,这儿没你事了,滚回去看书学习。哦还有,深深,你找蓝劭约稿的事没告诉白浔吗?”

“我忘了,当时也就顺口提了下‘探索’栏的稿子老是缺,没想到他还真写了。”

“我答应了要写肯定会写。”

“操!”黎深差点给吓死,“蓝劭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跟在你后面啊。”蓝劭皱着眉揉耳朵,“小姐你轻点儿,差点要聋。”

“不是,你怎么一直没吱声啊!”

“我不喜欢插嘴,你们又没跟我说话。”

“兄弟你无辜的让人想抽。”夏亦堂自来熟地去揽蓝劭肩膀,结果手抬到一半发现这个动作极为自取其辱,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我叫夏亦堂,这是我姐夏棠,《月章》主编。”

“小堂你等一下。”黎深有点头疼:“他在我后面你们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夏棠:“我以为是你把他带出来的啊。”

黎深:“行吧,那蓝劭你说,都听到了什么?”

“都听到了。”蓝劭摩挲着下巴,“白浔连载写的很好,夏主编看文章把夏亦堂吓呛着了,还有……白浔在睡懒觉?”

“艹!”黎深抱住头蹲到地上,“棠棠我完了,小白要是知道怕不是要杀我。可是我为什么这么想笑……”

“我也想笑!”夏棠边扶着墙笑边问:“蓝劭不知道啊?”

黎深:“对啊他不知道啊!”

夏棠:“我以为他知道啊!”

黎深:“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他不知道啊!”

夏棠:“不是,我以为你知道他知道,不对,他不知道……啊——管它呢!”

蓝劭也在笑,把腰弯下来一点看着两人,语速飞快:“你们又不说什么我能知道什么我不能知道,我怎么知道你们不让我知道,所以先说一下我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我装作不知道,你们就假装不知道不该知道的我全知道。”

“妈呀兄弟你怎么绕完的,我半句都没懂!”小堂惊呆了。

“蓝劭你TM绝对故意的,唱rap呢你,什么知道知不道的……就是想笑死我们……哎呦不行,我肚子…笑得好疼……”

“不要再说我出门不带脑子了,懂?”

黎深艰难地站起来给了他一脚,“反正这些事你别告诉别人。”她努力让自己严肃起来:“没跟你开玩笑,那是白浔的秘密,外传灭口。”

“放心,我有分寸。”蓝劭掸掉裤脚上的皮鞋印,突然想起了什么。

“黎深。”

“嗯?”

“白浔中午家里不是没人做饭吗?如果睡过了,他是不是会懒得买吃的。”

黎深:“……”

黎深:“事实上……他不是懒得买饭,他是压根儿懒得吃饭。”

两人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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