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李老爷头一次发现豆丁也是个脾气倔强的小孩儿。

李夫人走后,豆丁化作他屁股后面的一条小尾巴,时时刻刻都跟着李老爷的屁股后面,如影随形。感化也好,痛斥也好,就是不为所动。

白雪勾栏院的午夜一如既往的热闹,宾客满席,歌舞唱响。美人站在楼梯上捂着嘴笑嘻嘻地看着楼下的书生神魂颠倒的表情,满怀的书卷都掉落了一地,犹不知地还紧紧抱着胳膊。

“年轻真好啊。”老鸨抱着盘葡萄,翘着腿坐在大厅里。

“妈妈还没说过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呢。”初来乍到的小丫鬟眨着眼说道。

周围的美人眼睛皆是一亮。

“大把年纪人的旧事有什么好听的。”老鸨拿起一个葡萄丢进嘴里,美味得眯了眯眼睛。

几个美人相视而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动作轻柔地攀上老鸨的手臂,一个美人悄悄溜到后面去,轻快地从她盘好的头发里拔出一根翠玉的簪子,晃到她的眼前,扬眉,“还说没什么呢,这个簪子打我进来就没见您换过。”

“说吧说吧。”几个美人左右摇着她的手,不留半分回旋的余地。

半颗葡萄连皮带籽地滚进了嗓子眼儿。

“咳咳咳……卡住了,快、快放手!”老鸨脸上血色暴涨,急得跺脚。

不依不饶。

“说还不成!”

美人们嬉笑着收回手,含笑递上一杯酒。

站直身子,“咕嘟“一口喝下半杯酒水,拍着胸脯喘着粗气缓缓地坐回位子上。

小丫鬟讨好地顺了顺她的后背。

老鸨白了白眼睛,灵巧地夺过自己的簪子,对着面前的铜镜在头发上前后左右比划起来。

“他是个生意人,那年正好走到了这儿。我也正是好年纪,一副好嗓子外加一身拳脚功夫,在当时稀罕得很。他喜欢我,我知道。可是我看故事里的有情人成眷属都不容易,好像轻易得来的感情就不能长久。”

说着,她轻叹了一口气。

终是找到一个满意的位置,笑笑摆了摆头,“我就想试试他。反正日子这么长,每一天又都大同小异,实在没什么。我让他等了我许久,一年不够,那就两年,两年不够,再三年……等着等着,他就走了,只留下这把簪子。”

镜子里的人顿了一下手,牵强地扯扯嘴角。

“我一直以为我给他留的是最简单的考验,他走了我才明白这是最最难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夏秋冬都在这里流转几圈,你以为的没什么连天地都发生了变化。

就是自己也在这没什么里逐渐老化。

老鸨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粗糙的手指顺着簪子摸向头发上的白发,又摸了摸脸颊,粉妆浓厚却还是能摸出脸上一条条的褶皱。

时间才是不禁等的。

在美人的静默里,她嗤笑一声,“白白唱了一辈子的词。”

起身,甩袖,开腔,“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勘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妈妈好嗓子!”远处的客人拍手称赞,“宝刀未老!”

老鸨听得兴头大起,跳了段日前正火的舞……险些扭了腰。

精装细琢的房间里,男人抱着把琵琶不成曲调地拨弄着琴弦,嘴里唱着走了音的《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身经百战的歌妓早已被骇得跑出了门。

豆丁越过一地的瓶瓶罐罐,几个月来第一次与男人面对面坐着。

拿过两个杯子,持起酒壶,斟酒入杯。

执杯,“喝。”

男人惘然。

“一醉泯恩仇!”豆丁凛然道。

男人酒醒大半,犹犹豫豫地从桌上拿起另一杯,疑惑不解。

豆丁连喝几口,豪迈地把空了的酒杯往地上一砸,说道,“扎、这次就算了,下拨、下辈子你们得还我个家!”

辛辣的酒味直让舌头打了几个卷。

男人哭笑不得,仰脖,砸杯。

僵持了数月,李家老爷和李家小少爷终是从白雪勾栏院搬回了李府,爷俩的关系一如从前。忠实的老管家乐得带人把院子打扫了三遍,满院都挂上大红灯笼,喜庆之度不下过年。

“也……不全怪他,我娘性子要强,许多话都是她挑起来的……可是,可是绸缎铺他们家不也是这样吵吵闹闹过下去得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为什么就不问问我的感受,那些个礼物,那么多个心思,都算什么!”

自小,他的周围总是环绕着一层羡慕的目光,这些都是他们带给他的,他虽不说可他向来都以他们为荣。而现在,他所遭受的议论纷纷,他所感到的怜悯甚至于隔阂,也都是他们带给他的。

他曾想改变点什么,只不过……

他们一直沉迷于他们的争吵,至于他的那些努力,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心有不甘。

豆丁狠狠地把土摔进花盆,小白花躲在窗缝里殃及地颤了颤叶子。

他又幽幽地看着小白花,说道,“我更怕他老得太快,来不及等我。”

他现在还没法谅解。总感觉一夕之间什么都没了,不知道要去哪,不知道要做什么,甚至有时候都在怀疑明天是否存在。

可是他知道他会挺过去的。

毕竟明天要一如既往,后天,大后天,他都挺过去了,恍恍惚惚间度过了三个月。院子里的小草还在茂盛地长着,榕树底下还是那几个身影,绸缎铺的老板娘依旧嗓门很大,什么都没变,除了他的家。这之后,还会有明年,又一年……可能有一天,他会想起这时候的自己,一笑置之,也可能他还会漫不经心地谈起这段往事,都有可能。

也许这要花费很长时间,也许就在不久。

不管是多是少,时间都会一天天的过去,他不甘一天,他变老一天。等他彻彻底底想通了,他也就白发苍苍了。他想弥补那些年来未尽的责任,又回不去了。

时间就是如此骄傲,过时不候。

与其得不偿失,还不如放下。

移植完成,小白花心情大好的甩了甩花瓣。

豆丁的运势真应天华所说,好的突然。

譬如他窗前的树苗总是长得比别处繁盛些,槐树阴翳蔽日,炎炎夏日丝毫不觉闷热;譬如院子里他最爱的葡萄架上枝叶葱郁,果实饱满艳丽,乃一街之最;又譬如他总是能在突如其来的阴雨天捡到一片正好冠顶的芭蕉叶……

小城的城门口又来个半吊子算命先生,拉着豆丁的手说,“这是有贵人相助,一生风调雨顺,福矣,祸矣。”

胡诌。

豆丁挣开他的手跑了。

岁月傲人,只此向前不回头。

彼时李老爷声名远扬,多多少少传进一些王孙贵族的耳朵里,描金像、刻花雕,八抬大轿,一掷千金。

豆丁跟在李老爷身后四处奔波,从隔村邻城到天子脚下的皇城,从寺庙道观到皇亲国戚的门府。

不停地换地,又不停地赶路,往往还未捂热脚就要奔向下一个城镇,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在减少,最后剩在身边的只是此时停留在此的新人。

自始至终,和他一路走过的只有一个忙碌的背影和一盆永远朝阳的小白花。

小白花自然是天华所化的那朵,有天神附体,时间自然而然也不会在他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刮痕。

李老爷又是称赞又是叹息,“真是罕见……就是太普通了。”

天华撇嘴。

后花园里,豆丁抱着它出来晒太阳,手里一枚铜钱把转几下随之塞进花盆,天华顺势甩了甩花瓣。豆丁看着他,慢悠悠地说道,“现在这样就不错。”

这朵小白花,不曾打蔫,不曾枯败。纵然是长期老路颠簸,也仍是一番白嫩嫩的好模样。

还通些灵气,能听得懂人话,时时与他回应。也有点个性,爱财,给枚铜钱就能生龙活虎一整天,前提,必得是光泽亮丽的铜钱。

有这么一个物什陪着,当真是不错。

天华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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