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又说一日,时乃秋至,凡间降暴雨。黄历上卜卦说天神愠怒,诸事不宜,忌出行。

曲折蜿蜒的小路,连绵不断的雨水,巷到深处也不见一户灯火。狂风卷着树叶打在窗扇咚咚作响,闻似鬼啸,惊煞路人。偶尔大着胆子,从窗缝里悄悄探,也只不过是漆黑一片。

“风伯……”天华叫住游走的风神,打了个寒颤,道,“照这样下去,我族内十之五六都怕挺不过今晚了。”

风伯皱着一张脸,苦笑,“莫是小仙为难灵君,只不过今年人间战乱不断,玉帝愠怒,命我等小仙略施惩戒,不敢不从。”

“嘎吱。”

远处,木头折断的声音。

风伯羞愧遁走,凉气排山倒海般刮过。

“做神仙也不容易。”天华轻叹,叶子收拢,缩成一团,继续寒颤。

彼时土地公请他到土地庙一坐,那里有火炉,那里有烧酒,那里还有美好的烤野鸡。

心中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

豆丁的脸浮光掠影般从他眼前晃过。

此时豆丁的好运全是因有他罩着。他这一去,金刚罩一收,乌云密布,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只留下那个霉小子独自在房里,他想想就花叶悚然。

希望之火连个火把都不剩。

受人钱财,理当□□。

果然啊,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

痛定思痛的天华甩了甩身上的雨水,个把水滴掉在地上。

……

视线可及的地方,大雨倾盆。头上黑影伫立,遮一方雷雨。

这场雨来得突兀,正值半夜熟睡之时,小院里所有火光一时间都被浇个干净。只余眼前这盏半明半暗的烛灯,躲藏在雨伞里,勉勉强强将周遭辨个明白。

由下及上地分辨,一双黑色的靴子半陷在杂草丛里,月白色的里衣泥点遍布,再往上,平滑的下颌上一块明显的淤青,略薄的嘴唇微微哆嗦,俊俏的脸上也冻得发白,往日最注重的发髻更是一片散乱。

豆丁俯下身,连花带盆地把天华抱在怀里。

耳边有风雨咆哮,有电光夺目,有雷声滚滚,他都不觉畏惧。就连刚才彻骨的寒冷,也在此时荡然无存了。他只觉得安心,只凭身后这人呼出的热气,只凭这人手掌的温度,只凭这人厚实的胸膛。

他潜意识相信,只要凭这人在,什么都会好的。

他曾经见过无数法术,呼风唤雨,腾云驾雾,点石成金,每一种都很厉害。只有这次,是温情的,却又什么法术都不是。

清晨,雨势已放缓大半,窗外只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也渐明朗,地面上残枝败叶堆积,院里一棵小树折了半寸腰,冷风一卷,又晃悠悠地往下垂去一分。看得路过的小仆役胆战心惊,直侧身快步绕过。

秋雨一场,又添秋凉。

屋内,暖炉生得火热,软榻上,锦被薄毯层层叠盖,豆丁躺在床上裹得严丝合缝,乍一看像个肉粽。又见他面色绯红,额头上冷汗淋漓,更像……蒸熟了的肉粽。

老管家绕着桌子踱步,脸上的褶皱一夜之间又多了一层。

“老爷来了!”门外的小仆役脆生生地喊道。

话音刚落,李老爷推门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位白须鹤发的老大夫。

老大夫拎着药箱近到榻前,落座,忘相,搭脉,看得老管家焦急不已,“昨日还好好的,怎么清早就成了这样?”

一言不发地揭开被子,敞开豆丁的衣襟,又露出他一条大腿,小心地撩起裤腿,膝盖上青紫一片,又卷起另一条裤腿,小腿上一道粗糙的伤痕,伤口处血迹斑驳。

“啊……”老管家惊恐万分。

老大夫在小城里呆了许多年,经验老道。手法熟练地剔除掉豆丁腿上残留的木渣,又缠上一条轻纱,才捋着白须慢条斯理道,“小少爷这是染了伤寒,再加上伤口未及时处理,感染所致。倒也无大碍,卧床调理几天就能痊愈了。“

“劳烦陈大夫了。“李老爷出言相谢。

“诶诶,何必谢我,说起来前两日您帮老夫修理医馆,还未来得及上门,当我谢您才是。“陈大夫歉然说道,他又见李老爷一脸肃穆,也不好逗留,只让老管家送到门口,就独自回去了。

老管家送陈大夫回来,看自家老爷还板着脸站在窗前,不由劝慰道,“小少爷身子骨向来不错,老爷放心好了……“

犹疑了一下,他又道,“就是不知道这一身伤从何而来?“

李老爷听后脸色又黑。

又值半夜,豆丁突然咳嗽不止,面色潮红如血。守门的小仆役疲软地瘫在门槛上,睡得浑然不知。

窗口上天华静静地看着。

无数个想法从心头冒起。

豆丁轻笑的时候眼睛很亮,当然,他不笑的时候也好看。

豆丁的手生得好,他手里拿着珠宝的时候最好。

豆丁大雨时穿着的那双鞋很配他,如果没有泥点会更好。

豆丁,很好。

思前想后都是那个人,归根究底不过一个好字。

等他回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来到床前。手轻轻抚上豆丁的额头,一股清凉之气自手心传出。

稍倾,豆丁抖了抖眼皮,睁开眼睛,漂亮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瞅着天华看。

天华对他的反应则是报以一笑,语气轻柔,“多谢。”

豆丁再眨眼的时候,他已变回窗口上那株默默无闻的小白花。他觉得不辞而别很没礼貌,又摆了摆他的小叶子,权当告别。

天色微亮,豆丁还在梦游仙境,就被粗手粗脚的小仆役一抹布打醒。

梦里他踩在软绵绵的云彩上,对面虚虚实实站着一个金光缭绕的青衫人。

陡然。脚下的云彩漏了一个大洞,他还没看清仙人的长相,就掉进了汪洋大海里。

仙人!

他心里叫着,再睁眼,就见一个人抱着半盆子脏水呆呆傻傻地看着他脸上湿漉漉的破抹布。

“啊,少爷!我不是故意的!”小仆役慌忙拿起抹布。

“……”

再见小仆役又目瞪口呆地眨巴两下眼睛,忽然跑到门外兴奋大叫,“少爷醒了!醒了!了!”

余音不绝。

如此,豆丁的神仙梦就这样在一块馊臭的抹手里终结了。

突如其来的生病,又突如其来的好转,老管家的一颗心惊得来回突突地跳。

“小少爷这次可吓坏大家了,老爷的脸色一直不好……想吃什么,我去叫厨子做去。”老管家坐在床边,手里一根毛笔,一张薄笔,嘴里絮絮不停。

李老爷总是赶着话音话音来,“你管他作甚?”

三步并一步地走到床前,怒气十足的口气,“还不是他自找的!”

“老爷……”老管家站起,低声惊呼。

李老爷置若罔闻,声音压着极大的火气,说道,“你先出去。”

老管家欲言又止,忧心忡忡地从外面关上了门。

“不学无术的东西!”刚一关门,李老爷便袖子一扫,掌风贴着豆丁的右脸而去,“一天到晚只知道鼓弄你那盆不重要的花,有这时间倒不如多读些圣贤书,你要一辈子都指望我么?”

说到气极处,走到窗前,举起花盆,就要往下砸。

“你不要动它!”豆丁从床上跳起,扑到他面前,把小白花夺到怀里,虎视眈眈地看着李老爷。

“你……”李老爷抽起床上的被子就要往豆丁身上甩。

豆丁轻而易举地抓住被子的一角,眼里的怒火渐渐平缓,一字一顿地开口,“以前你总是两三下就抓住我的拳头,打我更是易如反掌,现在却连从我手中抢被子的力气都没有。你却还是把我当做那个懦弱无能的胆小鬼,你总是不回家,什么都不知道。”

李老爷一滞。

豆丁熟视无睹地继续往下说,“娘也是,我也是,你从来都没有试着了解我们,不断给我们不需要的东西,却又不断把我们喜欢的东西夺走。你不能陪我,娘也走了,只有这盆小花留下,你还要毁掉它,你总是这样。”

老子被儿子教育了,李老爷骇住般迟迟未敢再动手。

反倒是豆丁带着花盆跑出了门。

小花园里,豆丁躺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活着也有万年,见过不少大波大澜,觉得堂堂男子汉哭成这副狗样子真是没出息。

可是他半句话都责备不出来。

也许他对小孩子天生就很无奈。

抖了抖叶子,一转身,又成为天庭上那个优哉游哉的天华灵君。

他蹲下身,伸出手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

豆丁用手蒙着眼睛,不肯去看他,“我觉得很难受……”

天华揉揉他的头发,所有小孩子都希望让人注意自己的存在,月老那两个小孩子比他闹得多,所以他理解。

“我运气太不好了,所有喜欢的都要离开我……”

豆丁说这话的时候,食指和中指稍稍打开了一个角度,一只眼睛从指缝间泄露出来,拼命地朝天上看,可天华半点不觉得这是因为天上有东西在吸引他,虽然天气也的确美好。

这孩子……

天华摇头轻笑,“怎么又说自己运气不好了?”

“是你?”豆丁转过眼睛,看见天华单手拖着下巴,一根手指绕着他的发梢打转,脸上有些愁苦。

天华愁眉苦脸地看着他露出来的那只眼睛,哀怨一叹,“你为何就不肯相信我的算命,我说你运气好,就是运气好。”

豆丁别过脸,脸埋在草丛里沉声问他,“那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我?”

天庭确实不容得他在凡间流浪太久,一时间,他被问得无话可说。

豆丁沉默良久,忽然从地上坐起,就在天华以为他要一走了之的时候,抿嘴一笑,“好吧,我信你一次。你呢,你去哪?”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不高兴,表情稀松平常,口吻比蜻蜓点水还要轻淡,不带丝毫离愁情绪,仿佛他们明天还要见面。

天华想他是看开了,站起身,拱了拱手,欣慰地说道,“我要回天庭复命了。”

豆丁了然地点点头,又问,“我还能再见你么?”

傻孩子,仙凡有别的。天华心里笑骂他天真,从怀里掏出一颗珠子,色彩纷呈的琉璃珠,分明是豆丁那晚掉在地上,他当时特地把它捡了回来,本想收入自己的百宝箱,没想终究要物归原主。

“张开手。”他命令道。

豆丁一头雾水,却也不敢多问,乖乖地摊开自己的手掌。

他把大大的珠子放进豆丁的手心,觉得很是满意,展颜一笑,“精诚所至,金石开花,等你能把它养到开花了,就可以见我了。”

……

再之后老管家跑过来了,天华只得急匆匆地赶回天庭。他也没听清那个孩子最后对他的话,唯一记得的,就是他回首时看到的那双明亮的眼睛。

目似点漆。

所有的回忆都到这儿了。隔了五百年,世事变迁,听说那大闹天宫的孙猴子都已经去西天取经了,他也没有他半点消息。

自那之后,他与他,再无半点交集。

又过了五百年,佛祖几次开经讲坛,他几次看见孙猴子,坐得一本正经,目不斜视。

时间于他们而言太过漫长,相同的景色,相同的摆设,一看就是几百年。世世也没有轮回,一起推杯换盏的人,一转世就剩下自己一个。曾经的轻狂傲气,都被时间温吞掉了;曾经的旧人往事,也被时间煮得不见踪影。久而久之,所有的仙家都习惯用温和平缓的语调说着:

“善哉,四大皆空。”

天华殿的窗旁有一组柜子,堆满了金银珠宝,前边还有两个宝箱堵着柜门,在这个金碧辉煌的殿堂里它显得黯然失色。他挪开宝箱,扒开垂落下来的珠串,转动钥匙,柜子太久没动就会有些生硬,刺拉刺拉地拉开柜门下最后一层的抽屉,洁白的小花还在满当当的抽屉里面开放,还是那么朝气蓬勃。

可是时间已经走远了一千年。

他动动手,又把抽屉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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