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南灵真君是在半月后的午时三刻审决的。

今年凡间过得不好,隔几里地的杂草堆里就能寻出一处乱葬岗,还有不计其数的断壁残垣。对此玉帝特颁旨于雪仙子,叫其筹备一场鹅毛大雪盖盖那满空气都散不尽的血腥气。天庭受此波及,南灵审决的那天,天界刚下完场小雪,天气转凉,罪仙台的梅花树长出了骨朵,就要开了。

南灵穿着一身干净的藏蓝袍子,跪在罪仙台的云地上,丝丝凉意透到了膝盖里,他眯了眯眼,说了半月来的第一句话,“真是个好天气。”

仙缘极好的神仙,到哪都是三五成群的架势。这次也不例外,偌大的罪仙台竟像起了凡间的戏台子,左右两边坐满了大仙小仙。大到紫微帝君这种不轻易露面的大神仙,小到南天门新招进天庭扫雪的小天兵,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借着这次因缘巧合都找到了契机。倒是青华帝君和青龙神君都不没有到场,一个说是海外有一条重大的八卦要去听,另一个更是干脆,直截了当地表明立场,“喝酒,我去。给他践行?不去!。

天华独自来到罪仙台特定的位置上,席间也没有看见月老的红衣裳。

玉帝同王母坐在昨夜布置好的两把龙凤椅上,前者阴沉沉地冷着脸,后者笑得可亲可敬,反差极大,众仙在此时统一选择了噤若寒蝉。

“咚——”午时三刻的钟声一敲,玉帝旁边的全通仙人迈着八字步走上前,撩起半截袖子,灰蓝的袖子口亮出一道明晃晃的御旨,眼尾一扫众仙又抑扬顿挫地宣读道,“玉帝诏曰:南灵真君与妖道勾结,藐视天庭条律,引天下祸乱,陷苍生于水火,论其罪当诛。然念其曾助紫微帝君渡劫化吉,除恶扬善,顺应天道,战功显赫。纵览功过,免其一死,三界除名,承受万民苦难,永世不得再返天庭。钦此!”

弯下腰,把手里的御旨递到南灵的眼前,“真君,接旨吧。”

天地万物俱都有名,仙有仙名,人有人名,鬼有鬼名,山川湖海有名,草木禽兽有名。千年以前,斗战胜佛曾在生死薄上除名,自此不限生死。三界除名,同是如此,不限三界,不归于天,不归于地,不归于人,尘世镜无法寻其身,生死薄无法看其命,若生便飘零无根,若死便无轮回,直入无极世界。

说是洒脱,也可说是被苍天所逐。

嘴角像绘画一般一点一点勾出一个弧度,桃花眼里浓浓的笑意恨不得能把整个天庭的积雪都能融化,全通吓的手一抖,刺目的御旨顺势就掉在了下面一双手掌中。心惊胆战地缩回手,只见对面的人紧握手里的御旨,极快在云地上磕下一声重响,再抬起的时候,笑意不减,字字掷地有声道,“谢玉帝恩赦。”

紫微帝君这时缓缓自座位上起身,近到南灵的身前,沉声道,“还请真君摘帽。”

扬手,金黄色的束发冠随之落在脚边,青丝刹那披散。

罪仙台上面无人言语,众仙都在屏息静气地死死盯着跪在大台之下的南灵,仿佛稍一眨眼就要错过一场大戏。众目睽睽里,紫微帝君猛然一甩袖袍,长长的纸卷自袖口而出绕空三圈,众仙名号历历浮现于此,再而拂袖,一管判官笔赫然出现在手中。

“我可不可以有个不情之请?”南灵静心说道。

“朕给你的殊遇还不少么?”玉帝怒斥。

王母在他身侧道,“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你还不允他说说。”随后温柔地点点头,含笑道,“你说吧。”

南灵承情一笑,道,“名字也好,运气也好,我随便你们拿去。但就请把我的回忆留下吧……”他话间一个停顿之后,眼底骤然归于平静,无悲无喜,无怒无怨,一改往日轻浮随便的形象,“我带回忆而来,就自要带回忆而走。”

转目,牢牢盯住罪仙台的一角,“寻不到没关系,忘记了也没关系,既然不能拥有,我就自己记着。”

罪仙台上,谁能再说他南灵真君他没有真情?

玉帝长叹口气,点头应道,“好。”

紫微帝君执笔点入南灵的印堂,经开水煮泡的朱砂墨直烫进五脏六腑,脑门上冒起蒸蒸热气,硬生生把七魂八魄分离个七荤八素。一笔一笔沿着眉心、鼻梁、人中划过,如万火烧心,最后停留在咽喉处狠狠一点,直直烙下一块朱砂印。

一番刑罚下来,恍惚耗尽了半生的生命力,只得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哆嗦着手扶着膝盖一寸一寸地跪起身。尴尬地想发笑,喉咙又仿佛是灌下了一壶煮沸的热水,如同刀割,想咧着嘴角笑一笑都成了困难。无奈地摇摇头,弯起双眼,桃花眼里登时饱含了无限的笑意,南灵轻轻一拱手,扬长而去。

罪仙台下而后刮起一阵强风。

漫天纸卷在此时盘旋不停,密密麻麻的方正楷书转成一圈黑白交织的屏风盖住众仙的视线,混乱之中,一条蟠龙呼啸而出追下罪仙台。

紫微帝君又一摆袖,“屏风”逐渐缩小,最终化作一本仙名册重新归拢于广袖之中。

众仙眼前一片清明,再回首,罪仙台下风声歇止,只望得凡间雾霭茫茫。

散场的时候,众仙相互拍拍肩安慰一番就藉此多出个举办茶话会的理由,天华表现得很主动,“就去仙女湖吧。”

全通仙人看了眼他,似有所思。

茶话会的根据地在仙女湖。

仙女湖细说也不在天庭,但离得很近,抬头一丈就是南天门,为此玉帝就把它划分到了天庭的地界。那里风景秀美,人烟稀少,极受仙家青睐。天华偶然去过一次,当时刚好是春分,日子是三月二十一,正是草长莺飞的好时节。仙女湖的冰水初融,流水潺潺的碧波映着蓝天白云,四周是铺天盖地的野花,殷红的,灿黄的,淡粉的,莹紫的,纯白的,混合在岸上的如黛青山里,美不胜收。湖上还有一叶扁舟,坐在里面感觉有点恍惚,当时还有个新来的小仙问他,这小船是在天上游还是水里划。

今年天庭里又新招进几位小仙,相同的问题再一次在仙群中被提起。

“笨蛋,你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旁边,有仙朗声说道,话音刚落,又是“扑通”一下落水声。

循声回头看去,提问题的小仙显然不知被谁推进了湖中,四下狂乱地拍打水面,不一会儿就够到递来的竹竿爬上湖岸,湿哒哒的头发垂在肩头,样子好不狼狈。岸上的众仙见此皆捧腹大笑,天华同样也是嘴角一弯。仙女湖水天一色,常常有新来的小仙掉到湖里以身试真假,叫岸上的他们笑得尽兴,久而久之就成了个不成文的传统,每次前来都要连哄带骗乃至暗中作祟直到有人落水才肯作罢。五百年过去,这个胡闹的传统依旧流传了下来。

湖岸上的小仙已然笑作了一团,蓝滢滢的天空下野花芳菲、欢声笑语,仿佛五百年来什么都没变,这期间,有离开,也有补缺,连数目都没有变化。

远处,紫微帝君背影站得笔直,天华踱步走到他的身侧道,“我还从没见你来过。”

紫微帝君浅浅地“嗯”了一声,道,“我和她来过一次,不过当时还是隆冬,山上除了寒冰什么都没有。”

他对她的回忆多是在战场,难得有一年打仗打到了这座山脚底下。仙女湖的美如画也在凡间传遍,只是碍于它的距离一直鲜有人去过,几日来连连不断的胜仗终于撩动了那颗如石头一般的少女心,生拉硬拽地就把他拉上了山。寒冬朔雪,哪有什么如诗如画的好风景可言,一步一个深到腿部的脚印,绯红的小脸被狂风吹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先前风花雪月的大好心情早就吹出了九霄云外。之前之后也曾学过人家去度良辰美景,每每都是如此一般悻悻离去,戏文里唱出天的浪漫仿佛与她出生就和她泾渭分明。

偏头看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天华出言问道,“为什么当时不去拦她?”

总归是“众星之主”,哪怕就是去凡间历劫身边也要有诸神护体,时时刻刻与天地通灵,虽说神仙不便插足凡事,可他紫微帝君的脸面谁又敢驳?他不信他救不回一缕孤魂,他更不信堂堂帝君在云霄殿内挡不住一个妖怪。

含笑的脸很快地又恢复如常,肃冷的脸对上他的视线一本正经道,“她死了,就要走六道轮回,她犯了错,就要受惩罚。凡间即便是天子犯法,也讲与庶民同罪。”

“可是……”

“灵君,仁者不仁。”

湖岸又突然喧哗起来,几名新来的小仙撺掇着众仙吵吵囔囔的要往树林里瞧上一瞧,天华回头正要跟上队伍,身后的神仙却低低开口说道,“之前南灵真君交予我一件东西,叫我转交与你。我出来携带不方便,还劳灵君随我去取一趟。”

继而甩甩袖子脚踏祥云而起,天华也只好转头与他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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