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天庭里的气候自然不得拿下面的气候相比。虽也是四季循环,日亮昼黑,春天的叶春天长,夏天的花夏天开,秋天的果秋天结,冬天的雪冬天下。细究起来却是别有洞天,刮的风几乎全是暖洋洋的,下的雨几乎全是绵绵细雨。纵然现在已近秋冬交错时节,风不冷,水很温,照旧是个好天气。

天华刚从天号房里走出来,眼睛就被充足的阳光略微刺疼了一下。不适应地闭上眼,复又睁开,门前的莺莺燕燕已经离去,一眼看去,月老在微风中一身红装分外扎眼。

往前走了两步,适时微风迎面吹来,和风温煦经过耳根的一刹那,天牢里南灵说的那几个字突然炸在耳边。

“你喜欢我的。”

猛然站住脚,前后左右都是云海茫茫,稍稍一偏就是通往不同去处的另一条路。

月老见他不动,便提着拐杖跑了过来,心急地问道,“真君在里面如何?”

“还好。”

“那咱们接下来去哪?”

“……见玉帝去吧。”天华慢慢说道。

月老理了理拐杖上缠在一起的红线,道,“也好,真君的仙缘一直不错,许咱们求求情,玉帝兴许就把他的死罪免了。”

月老的小家子气除了月老本人天庭众仙全都有所耳闻或受教。月老之前那一起乱牵红线的案子到现在还有几桩事没了结,听说也都是一些扯不清的乱债。归根结底起来,这个大烂摊子还是南灵给他造出来的,此时他的态度却一点要报复的意思都没看出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天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饱含歉意道,“之前南灵和梅花那桩事儿,一个是我管教不严,一个……说来都有我的过错,我……”

还在肚子里杜撰着词,月老就把他的话给截回去了,没好气道,“你真当老仙我有那么小气么?”

天华直直地看他。

老脸发红,月老继续说道,“咳……就算老仙我有时候表现得……那也是想与大家伙开个玩笑。可是……”

他表情一换,端得老成持重,“老仙我整日坐在月老祠里,天天对着我那镜花水月看的都是天下的情爱。有人左拥右抱却始终难得一真心人,有人活过半生才偶遇一人相伴白首,有人说自己无爱无欲却为一人怒发冲冠……可能早可能晚,避不过躲不过,就算是这朝堂之上高高就坐的玉帝王母,西天极乐开经讲坛的如来佛祖,都是经过一番爱恨纠缠才上来的。只不过有人始终想不通,有人选择了放下。”

他满意十足的一笑,“老仙我是月老,促的就是世间姻缘。纵然他们做的事伤了天害了理,违天违地,可却都是为了心底一个‘情’字,既然是为情,到我这儿便只有对没有错。世间还有很多敢爱不敢说的人,比起那些,他们要勇敢得多。”

天华一时无言,良久才道,“可他们是神仙。”

月老拧着眉严厉道,“神仙要如何,妖魔要如何,难道就因为你身份与人不同便不能有情爱了么?无论是谁,遇到喜欢的人便赶紧喜欢,趁着能爱的时候便赶紧爱,否则错过了就是抱憾终生。”他又把语气缓下来,带着点语重心长的意味,“这世间还有好多人想爱不能爱,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的故事,只能一辈子守着遗憾。也有好多傻的人,不肯把喜欢诉诸于口,连个机会都不敢去争取。当然也有更傻的人,说起来可笑,明明相互喜欢,相互知道,也有机会,却畏首畏尾。”

他看着天华摇头轻叹,“能在一起不容易,他们却徒要浪费。真是个大蠢蛋。”

天华摸了摸手腕,不再吭声。

凌霄宝殿位于天庭的最中央,东南西北云路发达,天马坐轿马车牛车一应俱全。鉴于此点,玉帝便拿它用作自己处理政事要闻的办公点,每日丑时,山川海岳星辰日月各路仙家云集一处,历数自家芝麻绿豆而后择重汇报。

所谓无数不登三宝殿。丑时之后,凌霄宝殿门前多是可以蹴鞠的地方。

“天华灵君。”刚看见宝殿门口柱子上的两条石龙,自石龙下就走出一个影子叫着他的名字。

这小仙名字耳熟能详得很,天华回礼地笑了下,“全通仙人。”

仙如其名,全通虽是玉帝旗下一名小小的小仙,称谓上顶多是个“仙人”。却是好比人间皇宫里的太监总管,仙微言重。靠着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领,猜遍天庭各户八卦。以挖尽天界秘闻为杆,又成立出一个规模广大的小门派,“八卦小分队”。他志向高远,不甘屈居于平庸之流,呕心沥血发行了一本叫《天界全通》的小薄本,每月一版,内涵所有你眼睛一亮的杂文,“天界最美笑容”“天界十佳旅游景点”便是出此。

大名鼎鼎的全通仙人踱步走来,拱拱手道,“玉帝方才在御花园说灵君稍后会来,特令小仙在此等候。”

玉帝讲究情调,御花园里建了四处亭子,每一处按春夏秋冬各有不同的景色。天华上次来的时候还是五百年前,差不多也是个秋冬之季,那日天庭刚布完一场大雨,云彩湿哒哒的,他和玉帝坐在秋亭里下了半盘棋,亭外有株九里香,花开起来像篆刻出来的纸花,很好闻。

秋亭里,玉帝坐在石椅上正放下一杯茶,石桌上盖着一块黄布,未到跟前,玉帝便转过头来,“月老也来了?”

月老停步,弯了弯腰道,“正是。”

玉帝道,“你最近倒和灵君真君走得近。听说你最近惹了点麻烦,可是解决好了?”

月色脸色一变,额头上开始冒出些些冷汗,诚惶诚恐道,“老臣我已将事情连夜分配下去,再有个两天就能好了。灵君和真君在梅花仙子事中帮了老臣我大忙,老臣我自然就与他们熟络一点……”

玉帝不耐烦地摆摆手,截口道,“朕不过问你两句,你这老头儿倒啰嗦得很,事情快解决了就好,那些仙子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若再缠你就让她们找朕说理来。”语气一转,抚着胡须冲天华笑道,“算了,不说这些烦心事儿了。朕还记得上次与你差了半盘棋,朕还让小仙给你留着,今日你来正好可以了结了。”

又看向月老,笑问道,“月老可要看看么?”

月老早已吓得丢掉一魂一魄,看了眼天华就道,“老仙我棋艺上实在不通,听说御花园又来了新的花,想去看看。”

玉帝道,“也罢。全通认路,你就让他给你带路吧。”

全通低头应下,转身向花园深处走去,月老向玉帝道个别,便紧随其后而去。

四周已无他人,玉帝掀开桌子上的黄布道,“当日一盘棋竟差了五百年,也幸亏咱是神仙。朕也不想再拖着了,咱俩今日就踏踏实实把这盘棋下完吧。”

桌面上,黑白纵横交错,各占半壁江山。

天华撩起衣摆应声坐在了石椅上,举起棋罐里一枚白子缓缓落在棋盘上,“也幸好臣记性不是太差。”

玉帝看了看他落下的位置,执起黑子“啪”地一声落在上面,“你太过优柔寡断,步步犹豫,其实最好的路数很简单。”

天华又慢慢落下一子,“可惜臣棋艺上资质较浅,参悟不透。”

掌管御花园的小仙十分爱岗敬业,隔段时间就要跑去天华宫汇报养花的心得,一来一去御花园的花树让他照料得枝繁叶茂。亭外那株九里香的树枝已经探进亭子里,白色的花紧簇着花在枝头,稍一回脸鼻尖就能蹭到。

一片白色的花瓣落在了棋盘上一枚白子上。

玉帝道,“五百年朕记得有朵九里香也这样掉了下来,正是这个位置。”

天华把花瓣顺手塞进袖口,落子道,“许是有缘。”

玉帝仔仔细细扫视棋局,道,“你就准备这样下下去么?”

黑白子起起落落,半壁江山的局势早已大改。入眼,只见得大片的黑,围堵着几枚身单力薄的白子。说话间,黑子又覆盖一角。

天华持子道,“臣在棋艺上的钻研一直不多。”

抬手刚落,又即刻被拿下棋盘。

局势实在惨不忍睹,玉帝徐徐道,“你若是肯舍弃那颗棋子,朕谅你初碰棋道,让你一步。”

天华顺着他的意思看过去,正是方才沾了九里香的那枚。沉吟一下,动了动它旁边的白子。

玉帝脸上立刻一寒,道,“这次你是真的要把自己搭进去了么!五百年就是这样,你主动找朕下棋,席间有朵九里香落在一颗白子上,你偏说这颗棋子对你意义重大,不肯动子,朕当时网开一面。现在局势已变,你眼看着其他白子吃尽,还是不肯动它。”

他顺了口气,又道,“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只要肯舍了那颗棋,朕就当这场棋局不在。执意妄为的下场,你只能是满盘皆输。”

天华摸了下手腕,把手里的白子放回了棋罐,正待玉帝脸色舒缓的时候,慢悠悠道,“看来这盘棋今天又要下不完了,臣得先回家翻书参考参考。”

玉帝微愣,问道,“你这是何意?”

天华弯嘴笑道,“微臣平日只顾着栽花浇水,棋艺一窍不通。所以微臣也不懂得输赢有何分别,若是能跟自己喜欢的棋子一起,输,微臣也觉得还好。”

树枝轻颤,白色的花瓣亲昵地贴在天华的鼻梁上。

玉帝把黄布一揭盖在棋盘上,站起身,背手走下台阶,停在那株九里香旁,他道,“也好你再翻翻棋经,想好了来这儿找朕吧。”

他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几乎被层层叠叠的树叶埋没,又道,“南灵真君的事朕心中自有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天华心底忽地一震,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燃烧,停顿片刻才轻声道,“谢玉帝。”

玉帝冷声道,“不必谢朕,早上紫微帝君亲自替他求的情。紫微求情,朕必然给他个面子。有时候,连朕也禁不住要想,他可能真的是潜在的好命。”

又是紫微帝君。

天华还想细问,再回神,玉帝已经走远了,眼前只看得一小片九里香的疏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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