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湖很小

云帆济沧海,月兔照归舟。

碧海摇桨橹,漂泊又几秋?

两叶轻帆,一处闲愁。

换上百姓行装的应文等人驾着小船,飘飘摇摇,荡入了刘家港。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影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历经离乱、漂泊、坎坷、辗转等多种亡命天涯的元素,带着逃出牢笼的庆幸,应文的双脚终于再一次踏上故国的土地。

漂流了这么久;甫一登岸,他就感觉双腿发软,身子轻飘飘的,胃里隐隐作呕,头也有些眩晕。

晃晃悠悠中,应文眼前发黑,须臾间就要倒下。应能和郑洽看见,赶紧过来搀住他。

应文软软的瘫倒,在郑洽怀里斜躺了下来。

“阿弟,阿弟……”郑洽和应能连连呼唤。

应文睁开眼睛,轻轻摆了摆手。他单臂支颐,说道:“不碍事,可能是在海上漂的久了,有些晕船。”应文道。

“哦,休息一会儿。”众人说道。

——“洽兄,这里就是刘家港了?”应文道。

“是了。”郑洽道。

“走了这许久,腹中实在有些饥饿难耐,我们走吧,先去寻些吃的。”应文说。

“您怎么样?”程济道。

“我没事,走吧。”应文柔声说。

众人也都饿了,纷纷点头。

应能和郑洽搀起应文,大家向前走了一程,终于寻着一个食肆,买了些干粮匆匆吃了。

时值五月夏季,天气燥热,众人找到一个树木茂盛的僻静所在,停下来歇歇脚。同时,也商议下一步要去哪里安身立命。

匆忙的脚步不会耽搁太久,因为危险随时都有可能降临。

应文和众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商议。

“刘家港乃属南直隶,为南北往来聚散之地。商贾云集,驿站林立,人员复杂,不是久留之地。又听说朝廷在此处制造大量宝船,似乎有大动作要进行。”程济低声道。

“是啊,我们必须马上确定,接下来要去哪里。”应能说道。

“天下虽大,我们又能去哪里呢?”应文哀叹着说。

“离是非之地,隐江湖,匿草莽,疏人众,远闹市。”郑洽道。

“道理虽是不错,目标却难明确;为今之计就是,我们接下来具体要去哪里才安全呢?”应贤道。

“唉,普天之下,哪里还有安全之所?”应文愁容满面。

僧人们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出好主意。此时,难得有片刻安稳的他们,忽然想到永枵、永桥;还有几个师兄弟都已经殒身碧海,剩下的几个也都成了无家可归之人。今后注定要做无根漂萍,客死他乡了。想到此处,众僧一时悲从心来,禁不住垂泪不已。

应文等人看罢,触景生情,睹人思人,也陪着掉了许多眼泪。

众僧中,年长一些的永樾道:“对了。应文师弟……权且这么叫你吧。我们一路走来,也算生死同舟了。天地悠悠,江湖浩广;如今狼虫暗隐,危机四伏,你不若跟我们到鸡足山去”。

应文听罢,道:“师兄,你是说云南鸡足山吗?”

“正是。方才忽然想起,那里有我的一个故人,在感业寺做主持。我想带师弟们去投奔他。不如你和我们一起吧,互相也有个照应。”永樾道。

“唉!师兄。我虽无根之漂萍,漂到哪里算哪里;但想着云南地处边陲,山高路远,道险水长。而且要途经瘴疬之地,实不愿去往那里。不如由缰信马、野鹤闲云、随遇而安、云游四方,权且做个游僧吧。师傅,永枵永桥师兄,还有其他的师兄弟,都已因我而蒙难,错尽在吾矣!有我在,你们凶险异常,负累太重!我实不忍再拖累你们。你们的恩德,今生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应文痛哭流涕,说罢倒地便拜。

永樾慌忙流着泪扶住他,道:“师弟,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哪天想来,就来鸡足山找我!”

“一定!”应文道。

擦干了眼泪,永樾等众僧与应文一行人依依作别。

待和尚们走远,众人才真正做到无所顾忌的放松下来。

应文干脆脱下鞋子,露出左脚大脚趾上一颗黑痣。

应贤道:“陛下,我们也走吧。我想了想,不如到塞外去。”

“塞外风沙苦寒之地,我们生活的不习惯。不若还是南行到福建去吧。”郑洽道。

“南行福建要走江左,燕篡所及,风波凶险,不若西行到蜀中。”程济道。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不若去追师兄们,一起去鸡足山,还来的及。”应能道。

众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应文却是犹豫不决。

这时候,忽听有人高声唱到:“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熏风自南来,此地生微凉。”

唱罢,又接着说道:“嗯嗯,不错,这里还真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宝地!不错,哈哈哈哈……”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个道士模样的人,从不远处缓缓而来。

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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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了,应文等人才看清楚。

来人是个老年道士,看起来大概有七八十岁的样子。身着宽大的道袍,上面沾满油渍,污秽不堪。他走到众人旁边,身上竟散发出阵阵恶臭。众人被熏的七荤八素,无不掩住口鼻遮挡气味。

又见这人体态颀伟,龟形鹤背,圆目大耳,须髯如戟。仔细端详,污浊皴泥覆盖下却隐隐可见一副不错的模样。

此人相貌奇伟,衣着却如此邋遢不堪;颜值和衣装对比简直是判若云泥,有着天壤之别。而他的表情滑稽又可笑,令人忍俊不禁。

众人也不说话,只是略带惊愕、疑惑、好奇又充满警惕的上下打量着这个老道,仿佛在对他说着同一句话:“请开始你的表演。”

老道果然不负众望,率先打开了话匣子。

“福生无量天尊,哈哈,大家也在此纳凉啊?这么多人在此享受凉风阵阵,为何不叫贫道一声啊?哈哈哈哈哈,此地舒爽,惬意非常,倒也是人间美境啊!”邋遢老人说着,一屁股坐在应文身边。

因为老道身上的味道实在上头,其他人都不约而同的往边上挪了挪身子。

只有应文仍坐在那里,稳如泰山。

邋遢老道侧首从头到脚上下打量审视着应文,他的一双朗目炯炯如炬,只盯得应文心里发毛。

应文发现了自己还光着的脚板,连忙穿上鞋子。

出于警觉和防范,应文下意识的摸了一下怀里的匕首。

“年轻人,你好啊!”老道说。

“老人家,您好。您这是到哪里去啊?”应文忐忑不安的问。

“哈哈,哪里去?去哪里?随心所欲。一双草履,四海为家。”

“年轻人,你们是要去哪里呀?”邋遢老道问。

“我们,我们要去京城。”应能谎称道。

“去京城?哈哈,那里可是龙争虎斗之地,还是不去为妙!”邋遢老道说。

“为何?还请老人家指教。”应文听他几句话,忽觉这个老道绝非等闲之辈,所以谦恭的问。

“哈哈哈哈,人心既除,天心来复。人欲既净,天理常存。此道家修身之本也。”甫一开口,老道的话就把大家惊在了当场。他们没想到面前的这个邋遢老人,竟能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来。

“又如人之所遇,云龙百变,不一而足。世上之事,多变幻莫测,故难以捉摸。事以难料称无常,人以成败论英雄。或尊至九五,或卑如草芥,皆天命也。或曾龙傲天下,或又堕入泥淖,皆定数也。百年荣辱归黄土,一泯恩仇越红尘。又云放下即是解脱,无恨即无心魔。时移世易,当以人之限力,做力所能及之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戴其冠不承其重。清净自然,不辩不争;超然世外,我心唯恒。闭目内观,莫染诸尘;四海漂龙,澄心静定。年轻人,若是真要入京,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取灭亡,断无生机。不若变幻身份,埋名隐姓,不蔓不枝,潜心修性,淡泊宁静。归于平淡沉寂,涤荡一切尘埃。若听我良言相劝,纵然坎途艰险,历经诸多磨难,也自当会有贵人包你平安。尽快远离是非之地,好比蛟龙挣金锁,恰似锦鲤脱银钩。年轻人,你可懂了?”邋遢老人一番话讲下来,竟然是字字珠玑,口吐莲花。

人不可貌相,没想到邋遢老道竟是如此的高屋建瓴,谈吐不凡!!

应文听完,只剩下一个差点惊掉了下巴的表情包。

其他人也都瞠目结舌,佩服的五体投地!

——“哎呀呀!老人家,不不不,是仙长,没想到您是世外高人啊!您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啊!多谢,多谢仙长点拨!”应文打破了寂静,激动万分的说。

众人也都竖起大拇指,暗暗称奇。

“可是,仙长,不去京城,我们应该去哪里呢?”郑洽接着问道。

——“哈哈,问得好。相忘江湖,神交九州。哈哈哈哈哈。记住啦??言尽于此,这厢别过吧。哈哈哈哈哈。”邋遢老人起身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

“相忘江湖,神交九州?相忘江湖……”应文自言自语的重复着。

——“神交九州……哈,我懂了!多谢老人家!”应文一拍脑门,激动的说。

“呵呵,这里有一锭金子,仙长请收下吧。”郑洽笑着递上一锭金子。

“哈哈哈,——那就笑纳了。”邋遢老人也不推辞,大大咧咧接过金子,哈哈大笑。

“老人家,您说的那里,真的去得?”应文又有些迟疑。

“去得去得,当然去得!信即去,不信便不去!只须率性而为,何饶舌也!”老道有些不耐烦,转身要走。

“仙长,您叫什么名字呀?我好记住您呀!”应文拉住他的衣袖,忙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草鞋污衣走天涯,世人莫笑我邋遢。众里寻他终不见,飘然四海皆为家!哈哈哈哈哈哈。”此时,不修边幅、蓬垢污秽又幻化衣袂飘飘、仙风道骨的邋遢道人,挣开应文的手,大笑而去。

——来去匆匆,有仙莫名。

应文悟出了狂放老道的话语中,原来是暗藏玄机。

“仙长是让我们到湖州,对吗?”应文问郑洽,程济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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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时林中传来邋遢老道的狂笑,巨大的樟树枝丫转角将邋遢老人的身影隐匿,他宽大的袍子拂过葱翠的密叶,只留下一袖缭绕远山的深云。

——“陛下,我们暴露了行踪,得赶快离开这里!”程济说。

五人快速走出树林。

路上程济问应文:“陛下,这老道已洞悉您的身份。他怎么知道的,难不成有未卜先知之能?会不会有诈?”

“不会吧,反正我们也是盲无目的的亡命天涯。不如死马当活马医,信他一回。生死有命,无惧者方能无往不前。您说要不要去呢,陛下?”郑洽道。

应文道:“看仙长也不似奸恶之人。只需胆大心细,其他的交给天意吧。”

于是,他们竹杖芒鞋,晓行夜宿,一路奔湖州而去。

栉风沐雨,天涯苦旅,兜兜转转,弯弯绕绕,永乐四年六月,他们终于来到了浙江湖州的天目山。

天目山有一座药王峰。

——一行人来到了峰下的叠翠坪。

之所以叫做叠翠坪,是因为这里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巨樟。巨樟冠如华盖,耸云参天,盘根错节的生长在山石之间,千百年来笑看这世上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应文有些饥渴难耐,他爬到高处,手搭凉棚往下观瞧。望见东南方向树木稀疏之处,隐约露出一角茅屋。

五人蹒跚前行,走了不太远,果然发现了有四五间茅屋坐落在空旷之处。连着茅屋外搭了一个凉棚,门前挑出一杆酒旗,上写五个大字“仙客来酒肆”。

酒肆虽说不大,但因为靠着官道,生意还算不错。

这里酒香馥郁,彩旗飘扬,吸引着来往的宾客。行人们经过这里,都忍不住驻足停歇,坐下来喝几杯。

此时正值夏季,酒肆地处官道林边,有大树绿荫庇护,坐在这里叫人心旷神怡又神清气爽。所以倒也是吸引得宾客满座,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小二沏茶倒酒,端肉上菜,招徕客人,忙的是不亦乐乎。

靠路边的方桌,有一胖一瘦两个人正在那里喝酒。或许是饿了,二人虽面对面坐着,却只顾低头夹菜,相互之间并没有任何交流。

这二人正是兆沛和萧赟。

那日在普陀山刺杀朱高煦未果,二人不敢过多逗留,只得迅速秘密乘坐船只来到宁波府。后来,得知太子已回到应天,二人接太子密令暂不要到帝都去。

没想到这在江南一呆,就是一年时光。

终于有一天,他们忽然接到朱高炽的密令,让他们到湖州,去等一个叫纪纲的人。

就在天目山药王峰下的小酒肆,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竟然遇到了故人。

——应文一行人也挑了靠他俩近旁的桌子坐下,要了些素食吃。

应文无意中斜眼一瞥,不巧正迎上似曾相识的目光,和对面的萧赟打了个照面。

“这人怎么如此眼熟?像在哪里见过。”应文看见了那双眼睛,还有那个瘦瘦的身形;暗暗地想。(坐着看不太清楚高矮)

他心里猛的咯噔一下。

今日,没有黑巾蒙面的萧赟看了看应文,心中也是一凛。

“咦?他怎么来了这里?”萧赟也在暗自琢磨。

不容多想,萧赟与应文四目交汇,对视了一下就不动声色的低下了头,继续若无其事的歪着头,夹着菜往嘴里送。

——“后面是他。”

——“别回头。”萧赟对刚想回头的兆沛说。

兆沛口不能言,只是停下了咀嚼的嘴,疑惑不解的瞪着萧赟看。

萧赟知道他是在询问说的是谁。

“文,和尚”。萧赟用简短的代号,低声告诉了兆沛答案。

兆沛惊的张大了嘴。

他克制住自己惊诧又好奇的心情,努力不让自己回头去看。

“客官,不喝酒吗?来点什么酒?我们这里有上好的女儿红,开坛香飘十里,神仙也要驻足啊!呵呵呵呵”小二向应文等人极力推荐着。

应文不敢以和尚身份示人,只是摆手道:“小二哥,需要的时候,自会唤你。”

“好——嘞!”小二拖着长声,有些不满的下去了。

已近中午。这时,官道上来了四个骑马的人。他们挺胸凸肚,鲜衣怒马,看上去颇有些惹不起的样子。

“来了,客官老爷!”

小二马上三步并做两步、屁颠屁颠跑上前,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招呼四人。

那几个华服之人下了马,找了邻近应文的一张桌子坐下。喊小二要了一只肥鸡,一份桂花鸭,一盘羊肉,一条蒸鲈鱼,几碟素菜时蔬。又要了两斤绍兴女儿红。

他们坐下来,食指大动,风卷残云,很快就把几盘菜干了个底朝天。

“赶路赶的紧,是真饿了!小二,同样的菜,再上一遍。”一个人高声说道。

“好嘞!大人稍等,马上就来。”小二答应着,一溜烟跑进厨房。

这时候,其中的一个锦衣人,眼角正冷冷的斜盯着应文几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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