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这一战所成就英雄,可抵得史书千百页厚重?”
或有人有感幻象里并说书人口中梁国鬼雄卒之悲壮,抒发胸臆。
“热血浸焦土,天上阑干敢自明?在我看来,成得了一志书,列得了百十传,怎不厚重”
有人不假思索,当即应答。
“只道文字无力,言语见微,不足以描摹当年真实景象”
“不然何至于年年来捧吕先生的场?”
“哈哈哈哈——”
众宾客同一声笑,台上吕先生吃茶拈须,自得适乐。
“死生皆英雄,吾辈当以此为榜样,他日敌寇若来犯,三日粮一柄剑,我自去疆场取贼首”
“你那微末修为,可莫要连累前线士卒把你抬回来~~”
或有人揶揄,又是引得哄堂热闹。
“且不是天不假年,自明日起我便早晚打磨修炼,总有一日厚积薄发,成那北冯关前剑斩王旗境界”
“那可是半步天人,唯吾王那样的英雄人物方才修有那般境界,
我便不拦你一腔热诚,果真能成,少说匀我三分功劳”
“去去去,尽说些摧人热血心肠的腌脏话”
对着那打击人的砸去几瓣地豆壳,当然不曾使力,轻飘飘的无所谓,却全了满堂人的恶趣。
“那你们且说说当世之英雄,除武王与梁王,还当有谁?”
“武王胞兄,文侯武莫惘如何?wutu.org 螃蟹小说网
近日才出重楼,于月下城阙前,赏了因缘际会相迎者一场百转戏,
公然炫技不谈,那可是文修的圆满玄经呀!”
“文修文修,当称儒士,英雄……
当年文侯以跌境代价,耗尽通身气力,于北蒙漠北引天水淹溺群敌,
或也当得起,只是文侯或也不屑于这名声”
场内人褒贬不一,但也都认了武莫惘曾经所做下的功绩。
“燕王燕无缺可当英雄?
坦荡不群,爱憎分明,
天子所诏之时,也敢言当年恨,揭了周王室那层薄薄面皮,
还在天使面前,说出南北周那番话,可见其心澄如镜,照见何物便敢说甚么锥心言”
爱其诚,赞其本心,人皆认同。
“只可是为人为将为卿大夫无妨,为一国之主,这一番话真会引来一场纷争,
需知当年周室若一意孤行,执意要让燕王收回那一番话,说不得战后还未将息的北燕,又要再起战事,
累得北燕所遗百万户又陷干戈,殊为不智啊——”
这一番话说完,堂内勋贵自然青睐燕无缺的干净情仇,却不能避过其取祸之道嫌疑,也得搁置不谈。
“怎么,襄王刘晟不在其列?!”
或有人不满,当年六国同仇敌忾,哪国国主当不起英雄之名?如今才几十年过去,还就有轻视之人。
“三番之役襄国比起其他五国,死伤可是少得可怜,所出钱粮也难抵旧唐之十一,怎可敢称英雄?!”
有意气勋侯把手中酒杯重重放下,不屑道。
“极端了,
同是抗敌,哪分牺牲寡与众,有尽到其力,便该说他好,
难道还要逼得人人都学那可笑天下宗主,举国南迁,
再聚数十万兵,安守太平?”
这话直说得满堂宾客尽摇头,不知是在感叹天子昏庸无胆气,还是当年意难平。
“当年固然是英雄,可如今业已老迈,愈发隐钝,大有守成之相,依我看已然当不起这二字了”
“襄王三子也没甚么出息,近些年来传出的名可不怎么好听,听说还常欺侮良家,教子无方啊!”
“就如如今的贞侯世子一样,做下的蠢事尽坏老子威名,要我说,早早打死的好”
楼堂里,论辩之声四起,参与进去与否也无碍,只管留心听,其中或也有三两事不尝见闻,或也有三两大道理可学。
“襄王……确实是老了”
秦义并未声张,只是听了楼堂里有人言语,再结合见闻,得出这论调不无道理。
“不论如何,还是轮不到我们来品评,对曾经做下那般丰功伟绩之人,不单止需要尊重与优待”
罗老鬼罕有说这种话的时候,粗俗惯了莫名说出一番道理,这也算得上一种反差。
“确也如此”
悠然传来一声赞同,几人再回头,却是说书人吕先生。
“先生先生,说书人不就是说这个的么?”
李绣娘却问,毕竟说书人说书里书外事,免不得有人要个评价,即是说完了书,不也得有个大略概括,说其中之人如何如何,到底得归纳出个教训道理来。
“虽是如此,但说书人也不是现编现造,总有拾人牙慧的时候,所说的道理,也多是经人传唱过来的,可不敢乱说,
大国还好,在小国说的故事无意刺了人,那就得挨板子遭罪,你说无意他偏说你有意为之,
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辩不过的,也怨自个溜了嘴伤了贵人心,下回注意便好”
“那先生挨过多少板子了?”
武小武则想问问谁能让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挨那板子痛。
“可不少哩——”
吕先生就这么答,完全不穷举一番,让武小武失望了。
“先生,天下大国并不多,若如您这般往来世间,岂非要时时谨修闭口禅?”
李绣娘并不觉得吕先生有那么的受‘迫害’,自认识以来吕先生可是一直笑脸对人,非但不似苦大仇深之人,反而终日旷达示之以人。
“大国大国,可不是家大业大才算大国,在这之前,
一国上下思想如何,一国政体行效如何,一国经转通贩如何,一国军民所养精神如何,一国文武境况如何,
五者皆需考量,于我而言,此五者和,才可算是首屈一指的大国”
吕先生答完,拈起桂花糕,往嘴里一丢,再啄一口酒,即浑身通透舒泰一样,发出爽朗笑声。
“那这大周天下,哪国才算是大国呢?”
李绣娘再问。
“旧唐国还算大国,其余的不好说,全凭你自己怎么想了,我说了未必算数”
吕先生却推诿道。
“吕先生头一番话言之有理,可否细说”
李青山听出了兴趣,还想深入了解,举杯相请道。
吕先生却拈杯对嘴直摆手,
“今日说好了请吃酒,便只吃酒,
阅微楼酒贵,往来奔波久久才攒够一壶酒的银钱,仅中秋能来蹭顿便宜酒喝,
万事先靠边,可不能耽误喽——”
李青山见吕先生对这问题避之不及,便不好再追问,剥了地豆送酒喝。
“吕先生有那说书的神仙手段,还愁那铜臭之物?”
罗老鬼也饮酒,仅见说书人他那般说书手法,放眼天下诸国也没几个能做到,只要愿意,哪里有缺银钱的道理。
“呵呵……”
“哪有终日事娱人、奉承人的,不也得言之有物?”
吕先生没直面回答,反而道:
“说书说书,也得记着那段史,说得出那段故事,不论如何,传唱史与事,首当一个‘真’字,若个刀笔吏如何?”
弃了手中杯,拿来盅壶饮,仰首自在脚步移,似癫似醉不正形。
“说得闺阁花泪,讲得丈夫愁醉,唱得将卿难寐,骂得三教言畏,
王侯天子休避罪,百子千夫无辞对,这——
才不失为一文人说书的本分”
“如此倒叫那些言官束手无为?”
“他们若是敢学,让与他们何碍?”
众人感受到了其中志愿,皆畅然,举杯再添三回醉。
于是时,烛绳发黑烛碗积泪,时辰已不早了,但御京东市不夜,满饮至昼夜之交也无不可。
武小武几人耐不住夜,好在店家不讨罪,引了他们上楼上独间就睡,几人一兽不拘同榻而眠,独给李绣娘并了几张雕镂绘饰大胡床,铺上几层锦衾薄被,一宿也就过去了。
早晨是被身边动静闹醒的,猱醒得快,也将武小武推醒过来,当武小武于床榻坐起了身,才见那说书人的‘善财童子’在收拾行囊。
原来吕先生没打算要在御京待多久,三两日便要走了,于今晨正好。
还未来得及深交,甚至还不曾通过姓名的武小武,难免觉得有些羞耻,此时不问不好,想问出口却难。
“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武小武还是在踌躇中问出了口。
那童子被这么一问,仿是受了惊吓,背靠在墙上才算安心,然后才能思量武小武的突兀问题。
“吕声繁,先生给取的名儿”
那童子其实与武小武一般高,又因常随吕先生走南闯北,皮肤发黑,两眼却有光,却是时常低着头,怕生的很。
“先生说一开始收留我时,我总一刻不停地喊‘先生’,生怕被他弃在路上,
许是这样久了,觉着烦了,便说听见我的声就烦,干脆就叫‘声烦’还是‘生烦’好了,
但先生到底是心善,给我取了天上繁星的繁,说我若是有心,就看着天上的星子想爹娘,没准能让他们听见”
武小武分明没有问这名字来历,却见那童子低头一边收拾一边说,声音很低,好似在自言自语,但武小武却能听得真切。
“那你真听你先生话?”
武小武也不计较,反是好奇地问。
那童子收拾行囊手一顿,还是摇了摇头,
“我只跟着先生就好,不想爹娘”
“也好……”
武小武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的话也不成,很难不伤人,思前想后也就这两字尚可。
“我要走了,怕先生等久了”
那童子背起重重的背囊,武小武下意识地想去搭把手,却是被那童子当即拦住了,只不过那童子拦了武小武后,有些不知所措,怕这动作恼了这予他们客房住的好心主家。
但几息后不见武小武面有不忿愠怒之意,小脸只是疑惑,便安心下来,再分说道:
“先生有教我习文修武,常与我说背着行李是一种修炼,走万里路是一种修炼,读万卷书是一种修炼,见万般人也是一种修炼,
先生从不教我故事里那些角儿的修习之法,说那些不是常人可以学的,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脚踏实地便好”
“那……你来年还会再来吗?”
这或许是武小武与吕声繁的第一次说话,明明还是第一次认识第一次说话,不知为何,武小武却有些不舍。
是罢,心中一道心锁,隔了个陌生世界,武小武也同吕声繁一样为无根浮萍,若不是有人搭救,哪有此时此刻的彼此,于是际遇类似,共感同心。
“先生若是来,我会来的,我只会跟着先生”
吕声繁看起来也很是开心,记事起便跟着吕先生居无定所,更无多少玩伴多少朋友,甚至鲜少有人主动与他说话,现在有人愿意与他交朋友,自然是一百个愿意一百个开心喜悦。
“那若是来年吕先生来,我请你吃村子里秋天应季的蜜枣、甜糕和甘菊茶”
“嗯,好”
两个半大小人对着笑,唯一猱在耍闹。
没有喊醒其他人,暂别不需徒增感伤,仅三个大人与一小人,在城外护城河桥边,送别了骑着驽马走天涯的说书人吕先生与他的伴身童子,到此武小武都没有向吕先生问出如何凝练神魂之法,现在却也是不打紧了。
“师傅,吕先生是什么境界呢?”
武小武看着渐行渐远身影,有此一问。
“看不清”
秦义却答,脸上无波无澜,更无哄骗之意,武小武方知老秦不吝赞词,口称的高人到底有多高,然则不为没有开口请教所恼,目光放远,往远方去追。
这时武小武才仿是看清了说书人来去时的一身行头,浆洗得发白的头幞布袍衣,腰挂布满划痕的小巧酒葫芦,脚下破旧芒鞋。
虽几无长物,可净衣施行未尝求于人,孑然一身,只留小儿二两三钱用,自己不取半子满箪壶,却常笑常逍遥,所谓‘境界’,理当如此。
秦义暖和大手摩挲少年头上细发,目送离人由近及远。
“想学么?”
或也感慨他人风范,如赞亦如叹。
“不想,太苦了”
武小武虽心服,但不愿成了那般人,路遥且阻,行更远。
“那你想学什么?”
“学枪,学剑,学侠客行”
“学了侠客,可难融入军伍”
兵上有令,侠客行则无忌,二者殊别难共融,皆学来难免徒自误。
“一并学了便是”
武小武直言不怕,不知是一心所往还是临时起的意。
“那更难”
秦义不觉奇怪,但说其中轻易好坏。
“还是想学”
“那便学罢,老秦我这些多少都会点儿……”
秦义面带浅笑,方悟少年见长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