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莲花荡里除巨鳄三

见出逃有望,老鼍尾巴一通乱扫,震得兽笼发出阵阵闷响。不过棂柱上的钉刺也刮的它生疼,三五只鳞片绽开,露出里面绯红色的软肉。

这畜生并不顾惜身躯,尾巴缠绕支撑用的梁柱,短吻咬住对角的另一边,上下颌锁死,就是整块的钢锭也要在如此惊人的咬合下留有痕迹。

老鼍再次使出猎杀大型动物时的独门绝技——死亡翻滚,利齿死死咬住对方的喉管,利用自身体重进行翻滚,一举将猎物窒息,甚至折断其脖颈。对于犀牛或者海龟这样防护严密的动物特别有效,只不过如今的对手从血肉活物变成冷冰冰的囚笼。

棂柱虽然有铁皮包裹,但内里是没有韧性的木头材质,在它重达千斤超过半吨的扭力挤压之下,早已无法承受,翻腾着在空中碎成两半。控制兽笼的六个护院,倒的倒,飞的飞,竟没有一个在与怪物的搏斗中稳住身形,场面相当难看。老鼍就这么既意外又顺理成章的脱困了。

围观百姓聚精会神地观察现场的变化,甚至连刚刚下水的护院自己也没有注意到,那该死的套索还留在怪物身上。

老鼍四爪飞奔,扯着护院往水里潜,人哪里是它的对手,惊呼声、呵斥声以及当事者的惨叫在空中混杂,插进泥塘的手指被一点点拉回水底,留下十道触目惊心的抓痕,皮绳也被扯断,自此遇险者岸和上彻底失去了联系。

瞧见如此渗人的场面,一部分带孩子来的乡民选择提早离开,而官绅家的管事不论如何威逼利诱,再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下水打探,现场的官兵也有些弹压不住。

又等了好一阵,塘中冒起泡泡,一具手脚残缺的尸体浮上水面,顺带泛起数道涟漪,这涟漪仿佛在众人心中荡开,终究还是死人了,这下三郎危矣!

先前坐在车上的女眷,是由下人传话知晓捕鳄的进展,偶尔也有些轻佻的会掀开帘子看一眼,此刻便都不管不顾望向那具浮尸,越不敢看越想看,看了怕做噩梦又闭上眼。不少倾慕少年郎的女子红了眼睛,生怕郭远有什么闪失,慌乱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郭远还是一副成竹于胸的态度,向口技师傅道完谢,老神在在地朝众人喝去:“兴化郭远,在此向诸位乡里乡亲保证,一炷香、一个人、一根绳,必定擒住这吃人的畜生,还大家一个安宁!”

“三郎好气魄,请饮下这碗酒,咱们为你壮行!”

“且慢,一炷香很短,待我擒下再喝。”

“何以如此?”

“无他。酒热容易上头,还是温的好喝,哈哈哈哈。”

“妙人啊,回头去天孚楼吃酒,你做东。”蔡氏武馆的总教头普介和尚故意将“做东”二字说的很重,笑眯眯地看着郭远,他还没见过如此对脾胃的小辈,领着手下弟子行完礼,随即让出一条道来。

郭远说完话,曲指做了个邀杯的动作,看得身后两个花痴女满眼的小星星。宋人对于义士终究是激赏的,有时即便犯了罪也能成为许多人的偶像,何况是这么一位风朗俊逸的书生,更能激起大家的敌忾之心。

他清清嗓子,再没有拖泥带水的动作,盯着水面低吼起来,声音如狮虎发出的啸声。轰轰轰,呼呼呼,轰轰轰,呼呼吼······捏住鼻翼,两腮鼓起控制肌肉抖动。丹田下沉,头颈略微向后,被挤压的空气在喉管中震荡出沉闷的响声。

形象虽然怪异,却没有一人说他的不是,反而被这份专注所感染,似乎多吼一遍,信心就会莫名其妙的涨上一分。教口技的徐师傅离他最近,也看得最真切,心中更是啧啧称奇,至少如今的模仿已经有自己六七成的功力。

最奇的是,此人一边吼叫一边还能改进,发声不舒服的姿势立即调整,直到找到恰当的位置。除了适时的改进,郭远还在体会中总结,哪种声量能够得到水下的回应,究竟是急促些还是柔和些,能让回应更加频繁,稍微停顿片刻会不会有意外之喜,而这些都是徐百禽未曾提到的。

吼着吼着竟还带入情境,他两腿蹬地,掌心前撑,如蛤蟆一般伏在地上。水里的响动越来越近,郭远每每嘶吼到尽处都抬起胸口,目光向天,绝不分一丝看众人。

在百姓眼里,这不是施了法术,而是真正遇上会兽语的仙家人物,和老鼍自如地交谈起来。郭远一吼,紧接着池塘里就泛起水花,再吼水花又动,仿佛是相互唱和一样。大家看着水波离岸边越来越近,起水出水,巨鳄终于拖着受伤的身躯爬上来。

郭远学着它的动作向前接近,老鼍那边显得更加迫切,将白色的腹甲露在外面,一人一兽在不到十尺的位置停下,相互观察对方。人群中早已忘记了呐喊,屏住呼吸揣摩事态的发展。

他朝远处的马家家丁示意,对方有些迟缓地应下,推出预备好的水龙车,开始向老鼍身上洒水。这畜生起初有些抗拒,许是被伤口刺激到,但郭远交代他们打来附近的深井水,要比池塘里的凉快许多,淋过几桶后,竟然露出了享受的神色。

郭远乘势向它脑袋扔出一块白布,布条也是沾过水的,划出一道弧线,准确地盖在老鼍眼睛上。让人诧异的是,遮住眼睛的巨鳄竟像被施展了定身术,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先前那样的反抗动作。

他继续吼叫试探,并寻找机会悄悄接近。看到距离正合适,猛地向前鱼跃飞扑,也不管身体是否撞上,双手先死死捏住它的大嘴。

百姓惊呼连连,仿佛血案就要再次发生,人群里嘈杂的不成样,捂脸的捂脸,转身的转身,都暗自等待那声惨叫。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依然没有叫声传出,人们不经奇怪,难道是被直接咬断喉咙?然而,真相更是让人不解,老鼍依然没有动静,四肢朝外趴在地上,任由郭远捏住嘴巴。

它怎会不挣脱呢,那尖牙咬断铁皮都不费事,何况是人的臂膀,他刚才又跟怪物说了什么,一个个问题萦绕在大家心头,可现实是人家实实在在的做到了,而且还无比轻松。

郭远嘴里衔住绳索,仔细往鳄吻上一套,分出手将绳子扎紧,又示意助手扔来一根马棕绳,在鳄吻的前端绑了个死结。最后骑上背,拍拍它的脑袋,朝人群比了个OK的手势,此时燃香堪堪烧尽。

最先有反应的还是两个鬼精的丫头,琼草蹦蹦跳跳地向谷莺儿报喜,芫荽则沉稳得多,想要上前却被鳄鱼的丑样吓退,最后还是在鼓励之下凑到跟前。

“你也摸摸它的嘴。”郭远故意引诱着少女。

“真的不动?”

“嗯,我施了法术,禁制术听过吗”

“那为何还要封住嘴?”

“总要跟它斗上一斗,大家才会信。”

“你把绳子松开,将头送到这畜生嘴里,我便信!”女孩蹙起眉头,似乎是还没有想通。

郭远抿嘴笑着,你闭嘴三个字一字一顿地从唇齿间逼出。回望人群,笑容却一点没有减少。他一把抄起芫荽,将她举到老鼍背上,众人见一男一女坐在这凶兽身上,而它没有一丝反抗,终于彻底信服,人群里随之发出潮水般的欢呼。

宋人多有信仰,兴化的佛教又非常兴盛,此时见到一位衣带翩翩的男子将巨鳄收为坐骑,心中似乎有了感应。宋初的观音仍是俊美男子形象,而且正是踩着巨鳄东渡普陀道场,难道此人是菩萨转世?

不少人自发地下跪唱经,嘴里还念叨,“菩萨保,菩萨保”。流言在人群中发酵,一传十,十传百,其余百姓也在迟疑中拜下,不过却不愿唤菩萨的名讳,不信佛的就胡诌些称颂皇宋基业“万世无疆”的说辞,甚至还是喊万岁的。

郭远一时有些为难,他不愿这样的场面发生,很快转机就来了。

“小神仙,这动作是何意,难不成是仙家法术?”有人比划OK的手势。

“非也,这是我儒家的格物之学。”

“我们能学吗?”

“哈哈哈,师保公卿,贩夫走卒皆可学。”

“那何时可以上门求教?”

郭远从老鼍背上下来,掸去满身的尘土,命人将其抬走,背朝众人挥手离开。可惜没注意脚下,差点被石子绊倒。可就是这样被迫停下的动作,在百姓眼里也别有深意。

“你说小神仙这是做什么。”

“真要我猜?”

“别磨蹭,有屁快放。”

“呸呸呸,你这话是对郭公子不敬,赶紧收回去。”

一个歪嘴的瘦子用手指天,代指郭远,小心翼翼地朝同伴解释道:“能倒却不倒,这是什么意思啊。神仙这是打机锋,人家已经把问题回答了。”

“可也没说何时教大家‘格物之学’。”

“蠢物,神仙说了时候未到,未倒未到,时候还未到啊······”

“原来如此”连带着旁边偷听的差役,大家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郭远耳力不错,听到那人的解读,差点又是一趔趄。

莲塘外,都指挥薛蕃带着不甘率先离开,但有更多人留下来,谈论这今天的奇闻。如果郭远在这儿,一定会认出其中两人——中年蓄须的王洙和他的女儿王堇。

“爹爹,他是如何抓到鳄鱼的?”

“唔,格物,《十三经注疏》中倒是有一段。格,来也;物,犹事也。其知于善深,则来善物;其知于恶深,则来恶物。”

“《礼记·大学》中也有一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王堇同他对上一句。

“格物是研究,学习是基础,学的不扎实,得出的结论就会不明就里。格物终究落在一个‘格’字身上,需要我们这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读书人躬身力行,只有如此才能悟出大道理,格出所谓的物,可惜啊,后来被汉儒繁解了,致使如今都不能参透孔圣的真谛。”王洙捋捋胡须,无奈的摇头。

“那法术是真是假,你卜爻求上一卦。”

“力学而笃行,这小子,不凡呐。”

“爹爹!”王堇听着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满是嗔怪。

“后面捕鳄的伎俩着实看不出,不过给鳄鱼浇水却想明白了。你看前两次鳄鱼被激怒,凶性大发,连眼珠子都红了,必定体内燥热。郭远淋过冰水后,那畜生恢复体力,但也冷静下来,估计连带反应也慢上许多。堇儿,这是将兵的韬略啊!”

“那还要考校他吗?”

“怕是人家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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