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比试帮手

咕—咕——咕咚,顶着一对熊猫眼的郭远将汤面喝个干净,却是越想越气,将碗底朝桌上一敲,差点跐出个瓷片什么的。赶忙用手护住碗,四下望了望,见邻座不曾察觉,老板在后厨忙活,才放下心来。他恼那日诓骗自己的魏防隅,把巡城敲绑的差事一股脑推给他,害自己日夜都在城里闲晃,只得顺便接了个脚递的活计。

郭远也是果决,既然你已对我不仁,我不能再对自己不义啊,自个儿的乖乖自个儿惯。那便上午帮着各家铺子送些吃食和饮子,也不去局里点卯,赚的银子留着日后读书进学。下午再去取了器具巡逻打更,如此两不耽误,还避开和上司碰面的尴尬,思来想去还是这样最妥帖。

“小白,你说咱们晚上还住西城门的敌楼吗?”

“汪···”

“是有些冷。奈何站得高看得远,如果发生什么火情也好分辨方位,宿在局里是好,可惜院墙太高听不清什么响动,况且早上出门还会碰见魏老匹夫······。”

“汪,汪”

“也好,那就加床被子。晚上给你加餐,你得多在城上巡一巡,若有情况记得叫我,但不准动口咬人。”

“汪···”

“唔,我们是同志,结的是革命友谊,早就心意相通,你不用次次回应。”

“汪,汪”

小摊的招幌上写着两个大字:富春,最上方却是手写的一个“小”字,不在近处肯定识不出这等肤浅伎俩,特别是初来乍到的客商,或许还以为这是富春酒家在外地开设的分号呢。老板中等身材,肤白油亮,手则显得格外粗壮。若是他婆子有事不来,那账目和下厨都得一人管着,还得时不时前后抹个桌子,好不忙碌。传言他在扬州富春干过几年白案,也是正经淮扬厨子出身,所以周边邻里也就未曾再管那店名的出处。

兴化地处淮南,又离江南不远,百姓崇佛风气浓厚,十方丛林寺院遍地,香火极为鼎盛。而修佛之人又讲究过午不食,所以泰州地区的百姓逐渐形成了一日两餐的生活习惯。哪怕是寻常人家,这早上的第一顿饭都准备得精致而丰盛,称作“早茶”,早茶不只是饮茶,还伴着干丝、汤面、烧麦、羹粥等一众点心和主食。有人会问,早上吃这么多干嘛,都如此阔绰?缘由无他,抵饿。从早上四五点到下午四五点,足足六个时辰,富贵人家尚可用些点心垫垫肚子,而一般百姓若是早茶吃得不扎实,肚皮怕是挨不到晚饭。

“三郎,今天这鱼汤面如何,还能入你的眼?”丁老板操着一口真州方言问道。郭远如今颇为不顺,他用筷子敲了一下碗边,清脆的响声仿佛给气氛平添了几分意境,眼见大家等得不耐,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扬州话说,“波斯献宝,六角铮铮!”

众人皆一乐,还有些不甚明白的客人在下面窸窸窣窣,自然有好事者为他们解释。原来这是扬州泰州地区的乡土俚语,倒也不是什么阴毒贬损的恶语,相传当年炀帝巡幸扬州之时,有宁波上岸的海客要将一批奇珍献给朝廷。最后等来的却是一堆宝石、玛瑙和象牙。彼时西域不通,阿喇伯商人以为中原皇帝未曾见过这些宝贝,还洋洋自得的一通夸耀,可惜得来的却是满堂大笑。若是进献什么蟒鳞蹄兽还好说,这些阿堵物大家早已见怪不怪。所以,当一向含蓄的郭远陡然看见表情丰富的丁老板时,这几日里跌宕起伏的情绪变化让他的调侃中又多出一份语言独有的生命力。

“册那,原本还打算与魏防隅说合说合你的疯病,看来是不必了。”丁老板也有点恼,寻思着有哪里得罪这小子,干脆眼不见为净,早早地遣他去送货。“把点好的一车豆腐和茼蒿送去明园,张管事的差事耽误不得。”

说到明园,此乃兴化城中的一处隐匿之地,虽然门户轩敞但出入之人都相当谨慎,下了马车便被引进园内,从不见门子报信迎送。郭远初次前往以为是哪家背景深厚的秦楼楚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培养女使的地方,后世明清时期闻名天下的“扬州瘦马”便出自于此。瘦马者,货殖也。然而“瘦马”也分三六九等,是买卖就得定下规程,瘦、小、尖、弯、香、软、正这七条正是为了满足顾客变态的审美而定下的标准。第一等资质的女娃被授予琴棋书画之艺,妆发、仪态、金石甚至牌九样样要学。经过长期专门训练后,在扑买会上如货物一样被展示,如果哪家高门看得上眼,便卖去做人小妾。若是落选情形则更为凄惨,多半被牙婆卖去青楼,从此孤灯残影,失了自由;次等资质的女娃也需识字弹曲,但多半技艺不精,这类人会有账房专门教授明算之学,能记账懂管账,是主持家业的一把好手,而扑买她们的多是中等商人之家,辅助女主人打理家业,成为内宅的好帮手;下等资质的女孩是没有资格读书识字的,她们要学习烹饪、女红等各类生活技艺,最好地去处便是到富户当个女使,鲜有成为大妇的机会。

宋人于“关扑”一道极是痴迷,简直到了无人不赌、无物不赌、无事不赌的地步。东京汴梁最大的酒店樊楼曾因经营不善关门,后来由朝廷组织招标并租赁给商户重新开业,可见赌博在宋代是随处可见的寻常之事。上至天子,下到小童;大到金银契书,小到锅碗瓢盆;远到宋辽之好,近至蹴鞠马球,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放在台面进行博弈,于是各种扑买会便应运而生。

今日明园里挑选女使的扑买会办得极是隆重,三扇正门全部敞开迎客。各家的车马沿着院墙一字排开,由小厮引着车架至下马石处,自有相识的仆妇上前迎接。郭远推着食材从旁绕行,只因看得仔细,差点撞上一辆珠帘马车。只是这马车端的奇怪,从厢内传来丝丝茶香,不像其他车架上飘散的脂粉味那般浓郁,竟还隐隐有些好闻。他摇摇头不想这些,径直往后门去了。

在路过西侧门的时候,郭远突然听见一阵似有若无的哭泣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素衣女童正蹲在树下呜咽。

“喂,娃儿你怎么了?”

“我不是娃儿,我还有三年就及笄了”女童抬起头,指着头上的两个小髻说道。

“那你受了什么委屈,又是谁欺负你的?”

“嘤嘤,我不要在肚里种豆子。呜,呜,呜···”

郭家三郎大吃一惊,赶紧将女童搀起,掸了掸襦裙上的尘土,便想帮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就放弃了。此时他才有机会将女童打量个里里外外:身形极瘦,甚至可以用“柴”来形容。前额宽,微微隆起。眼窝深陷,一双眸子却乌亮乌亮的,显得头和腰肢极不成比例,也不知是病的还是伙食不好。

“天爷,肚里哪种得出豆子。”

“园子里的樊妈妈说的,她是管事的,定不会说错!”女童由哭转为啜泣,时不时还要擤两下鼻涕。

“她怎的说项?”

女童有些羞怯,她迟疑了片刻,似是鼓足勇气后踮起脚,朝郭远附耳说道,“妈妈说我做不好饭,女红也学不会,肯定进不了大户。若是到了寻常人家,要被种上一颗豆防止脱逃,等豆子越长越大,蹦出一个小娃娃就再也走不掉了。”

“你爹娘呢?”

“我是被卖到园子里的······你说真有这样的豆子吗?”

“千真万确”

“那该如何是好,今天除了诸位成年姐姐的选秀,还有咱们的好几场技艺大比。我若还是垫底,怕是要被发卖出去。公子公子,我是见识过生养的,那肚皮就如此爆裂开,娃儿取出来还血流不止,煞是可怖呢。”女童急得直垫脚。

“我来帮你,定能让你从比试中脱颖而出。”

“不要最好,也不要最差,取个中间的名次就成。姊妹们斗得厉害,我可不想被克扣餐食···不对,我没有银子拿来关扑!”女童眸子一转,早已不像方才那般张皇失措,似还生出某种精明。

“先办事,再谈买卖。”

“公子说话可要算数,请随我从侧门进。或者咱们再关扑一局,若是比试中你帮了倒忙,可得娶我。”

“抱歉,我要去厨房送菜,之后再去寻你。你可有姓名甚的?”

“妈妈唤我作芫荽。”女童取了一块刻有名字的腰牌递给郭远,上面用小篆阳刻着芫荽二字,煞是精致。

“好的,鹅头!”郭远仔细分辨无误后将之收入怀中,便推着小车往后门去了。等他回过神来,芫荽早已离了侧门。糟糕,还不知要比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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