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飞火乱星球一

不可否认,郭远身上充满超脱这个时代的细腻心思,时常迈一步虑三步,小心翼翼的活着,不似宋人那般自信与雍容,在大家看来有点娇柔。也难怪,这个时代人皆爱苏辛而远柳七,气魄与韵律并存才是这里的最高品味。他也曾想随波逐流,可这次决定去职,心中便有了计较。就好像一边是斗彩的鸡缸杯,一边是定窑烧的白瓷,从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若谈审美趣味究竟是追求繁复工艺更胜一筹,还是大道至简自得天成,永远说不得谁好谁不好。或许是因为记忆里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大量片段,让他愿意尝试一次,也让其在适应宋时生活又多了几分敬畏。芫(yan)荽(sui),芫荽,他反复琢磨这名字差点笑出声来。你能想象一个名叫香菜的高额头女孩,见辩驳不过对手,就麻溜的揭人短处。什么宠物太脏啦,毛发不够亮,狗粮也不行,惊得郭远说不出话来,以为遇见一位同类,用了几个后世的词汇多番试探之下,才断定她确确实实是古人。但这一段经历让郭远不得不叹服于大宋子民的世俗化,物质上的富足与精神世界的从容交相辉映,如果没有异族的打扰,让它继续发展下去,那将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有些期待,他的脑子里瞬间盘桓着一个称呼:文明的晨曦。好吧,那就做打开这道黑暗的第一束光。

“你是小富春来的?”管事边说边指挥下人将整只的猪羊抬到院里,传菜的奴仆进进出出,搅得空气中满是肉腥味。

“正是”

“瞧你穿的规整,便放某去小厨房送菜,若不是人手不够,那容得你进内院。”管事讲完后,不耐的摆摆手,仿佛是担心如此多闲人出入让宴席生了什么岔子。

“可以见到女客?”

“速去速回!”

郭母信奉道教,家中自然缝制了不少直裰,由子女们日常穿搭。此时落在郭远身上,竟不似一件道袍,配着他颀长的身形,剑眉星目的容貌,俨然是一位器宇轩昂的遗世,呃···穷书生。俗话说,穷字写脸上,郭远看着身上浆洗到掉色的直裰,心想穷是落在身上的。原本黑色的袍服已经变成一片青紫,背后还隐隐有些渐变的过渡,直懊恼母亲为什么不选些浅色的料子。

后宅很大,其中教习馆和女孩们的住处就占去大半,还有一块幽静的雅舍专供女性宾客使用,小厨房就与雅舍相连。前宅有三进,每一进的正厅前都设有天井,两边是连廊和两层的厢房将前后贯通起来,好不轩敞。郭远想着等送完菜,混进前宅瞧瞧香艳的选秀要紧,之后如何再凭腰牌窜回后宅寻芫荽,就走一步看一步了,并不放在心上。

“纯豆腐来啦”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一声叫唤,忙得热火朝天的小厨房顿时安静下来。有机灵的学徒赶忙擦擦手,聚到师傅周围占据有利地形,知道掌勺必定要露出真本事,此时若听上两句一定会受益无穷;也有些粗浅的,会掀开豆腐上的遮布,瞧瞧是什么新鲜玩意。

“请这位小哥取一块豆腐来。”大厨发话。

郭远不晓得他们先前谈了什么,只见炉火边甚至灶台后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便稀里糊涂的呈了上去。却不知老师傅施了什么仙家法术,一晃神,豆腐块就到了砧板。

“咱们淮扬菜讲求一个‘鲜’字,鲜乃料理本味。有人学了一辈子,还以为抓些活鱼活虾就是鲜,那些都不对。你见过淮扬菜用油炸,撒调料吗?”

众人皆是摇头,只见大厨迷恋的婆娑着,用指一弹,豆腐便像女子的椒乳般微微颤动,不僵也不垂刚好。又测了测温度,不冷不热正是时候。他取了宽背菜刀,笃笃笃的在豆腐上连续横刀一百次,又翻转一面继续在表面切了同样的刀数,豆腐还是豆腐,并未显出什么变化,“豆腐的本味是什么?有人说没味道,也有人说是淡淡的点卤味,在我看来豆腐就如它的特性一样,在于一个柔字。连而不断谓之糯,连而后断谓之柔,当体会到豆腐丝在嘴里逐渐化开的美妙触感时,你就理解这道纯豆腐羹的鲜美所在了。”

只见大厨把豆腐往勾芡好的汤汁里一放,筷子顺势一搅,原本齐齐整整、方方正正的豆腐块,一下子化作万千白色发丝,比那龙须面的面条还要精细,宛若水池中争食的锦鲤,光看这摆盘就妙到巅毫,引得灶上的各位厨子凉气倒吸,这是何等的刀工!

此时羹汤的烹调还没有完,大厨把切好的笋丁和香菜摆在豆腐羹中央,比作争抢的鱼食。又命打下手的学徒暖锅热油,取一丝淋在香菜之上,只听得呲呲作响,菜成。大家闻着一下子被香菜激发出的独特气味,如痴如醉的印证着大厨刚才的每一步动作,鲜乃料理之本味啊······趁着众人目不转睛之际,郭远奋力从人群中钻出,朝门外走去。既窃喜这阵热潮与他无关,又让自己办成了两件大事,一是那通行无碍的厨房腰牌,第二个嘛嘿嘿。小心地从怀中取出水囊,不时抿上一小口,逍遥似神仙呐。或许谁也没有注意到,远处的格档上似乎空了两罐米酒。

郭三郎走在石板小径,一边欣赏风景一边寻着去前厅的方法。不时有取了烹煮和裁剪器具的丫鬟从旁经过,看见是一位年轻书生,怯生生说了句公子,相互拉扯着快步离去。偶尔有园里的妈妈路过,瞧见这么一个俊俏后生在后宅转悠,又有通行的信物系于腰间,自不敢去探他的深浅,道个万福便稳妥的回避,郭远原还有些心虚,见如此情景,决定放开戒备朝花园深处一探。

前院相对安静,没有仆妇进进出出的响动,不似后宅这般热闹,丝竹之声不绝,还有女子打趣娇笑传出。一问之下,原来寻常扑买仅一两个时辰的功夫,散了也便散了。而今天有端午后的仪式,所以各项活动排得满满当当,仆人们加紧为树木系上彩带,傍晚还要放烟火助兴,以庆祝大家成功趋避了灾病。据郭远从小厨房得来的消息,这流水宴并非正经的饮宴,更像是下午茶式的聚会。妇人们跪坐在席间,由下人从挖好的曲水流觞中取出盏碟,有茶饮有点心也有吃食,但具是些轻便玩意,再聊聊家常谈谈闺中事物,直到正宴开席。此时的郭远来到一处叫玄字馆的院落,他晃了晃脑袋,努力驱散睡意,言说还未见过曲水流觞是个什么模样。

馆内是仿照庙宇的营造法式,梁柱立于屋外,使得内部空间巨大且视野开阔,四周用卷帘分成一个个隔间,中间则是流水宴的席位。此时一群女童鱼贯而出,各自寻找地方休整方便。宴席上却动静不断,先是由下人展示女童们制作的香囊,再经宾客打分,最后由司仪唱名决定名次。少年看得新鲜,这时一阵后背的敲击差点激出他一个趔趄,回头一看,芫荽正憨憨的望来。

“我去伙房寻你,管事说你许是走了,你不晓得我当时的感觉,差点哭出声来。”

“香囊得了什么名次?”少年有些惭愧地问道。

“不好”

“最后一名?”

“香囊倒是不难做,可选香调香我不在行啊,估计那些命妇小姐们也没有看上。”

“嗯,你叫芫荽,定是对气味并不敏感。下面一场比试什么?”

“烹调莼菜”

“无妨,刚才我学了一招。”

女童有些沮丧的盯着郭远,“可我在里间,你在外边,又要如何帮我?”

“想个花头出来,比如你要如厕”

“下下场的题目我还不知,又该当如何?”

“那便再上一次······”

迎着太阳西去的余晖,少年郭远努力在脸上捏出一个漂亮的笑容,芫荽也跟着乐起来,就这么笑啊笑,似乎忘却了时间,画面安宁而满足。可两人并不知道,当光线移开的梁柱角落里,有多少阴暗和龃龉在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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