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试问歧路应不好

那日演武结束后,赫连勃预备收治场上的伤员,却被短吻螭温思珏阻止了,说是自家人自有处置的方法,还请当家速速将珍岛的好汉抬去医治。赫连勃未及多想,便被郭远招呼走了。

校场上寂寥到不行,到处是散落的兵刃,失去统御的马匹以及被割下头颅的尸身。温思珏心下又羞又恼,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但在亲随眼里俨然要杀人的节奏。目无表情的略作查点之后,便与手下交代起来。

“找块木板将这些狗头垒好,此次截杀辽人货船办得利索,我为大家向侯爷请功。不过,路上若有半分差池,比如散了、掉了或者丢了,就只能用你们的脑袋补上。”温思珏用手帕捂住口鼻,嫌弃的说道。

“这第二嘛,把场内还喘气的杂种都给宰了,卢侯爷不需要废物。”

“岛主,三十颗人头一颗不多一颗不少,哪里还有······”

“蠢物!这些马驹驯不好了,再上战场只会误事,还不赶紧处置了。”温思珏上来就是一耳掴,没好气的斥着对方,似乎还有什么事需要吩咐,又把人叫回头。

“你刚问了夯话,也得受罚。给这里的头领捎上一句话,就说温某回去请谒了侯爷再来拜会,定不叫他失望。”

他一字一顿的说着,牙根咬得咯吱作响,心里又把这番话思量了一遍,发现没有什么纰漏,正准备离开,却见亲随还茫然的杵在那里,怒的又给上一脚。

珍岛演武就这样草草收场了,不过在郭远等人看来,老船主的旗号谁都能打,但若真是惹出麻烦,谁都不会认的,所以也就无所谓得失。之前在岛上看不清前路,浑浑噩噩之中干出绑票劫掠的勾当,想着用这群官眷命妇当作投效某方势力的投名状,不想却杀出郭远这么个奇人,让大家不再纠结,反正以后有这么个兄长指点,总能混口饭吃。这次卢开阳的招降逼着众人另谋出路,权当是一种选择吧。

七月下旬,海上风浪渐涨,飓风一个接一个的袭来,不要说行船便是站着都困难,珍岛众人只得在岛上又盘桓了几日。死难者的尸体被收敛好,由郭远带着大家进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之后扫尾事宜进行的都很顺利,唯独在坟茔的去处上发了些争执。

起初大家想将他们埋在岛上,至少算是个僻静的埋骨之地。有人提出,怕卢开阳的手下霸占了海岛,将其尽数毁去,所以还是选择海葬或是火化。最后由郭远拍板,将他们放在柴堆上连烧了多日,直到化去遗骸。说也奇怪,其余几人都变成一抔灰烬,唯独癞老五留下一截指骨结晶,被剻离当作念想挂在胸口,这便是后话自不再提。

收拾好粮草,转移了人质,将上上下下需要销毁和打点的都处理完,众人便乘船往兴化方向去了。

这日天气放晴,大家换了寻常百姓的衣服,用斗笠遮住相貌,兀自坐在船上发呆。为何呢?只因船头的两人,一个是郭远,另一个是换回女公子打扮的谷小娘子,见两人聊得火热,大家都识趣的未曾打扰。

“那些被绑来的人质该如何处置?”

“听说新来的知县很有手段,刚上任就把历年的坏账给料理了,还设计将主薄打了一顿,真是狭促。不过———我喜欢!”

“你是想将罪过推给周大人?”

“罪过,罪过。”

“你一个读书人,栽赃嫁祸这样肮脏的手段也使得?”

“这帮兄弟刚刚选择重新做人,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得拼命。”

“咱们如今肯定也被归为盗匪一类,良人做不得,匪人也做不得,这烫手的薯蓣该怎么办?”

郭远学着下河弹词的调子,将故事化作一段段念白,听得女公子牙根酸疼,只好换上正经语气来讲,却还是不着调的说辞。

“相传汉末有十八路英雄在洛阳聚义,酒足饭饱后开了四桌马吊,主桌上坐着袁绍、孙坚、袁术和马腾四人,具是风头无两的此中好手。可惜袁绍手气不好,开局摸到的花色数字散乱,打着打着便要换牌,才刚亮出来就被弟弟袁术叫吃,颇为满意的纳入牌墩。再换又被伺机而动的老马腾一碰,三张明牌亮在桌前,喜气洋洋。继续换,苦着脸的孙坚一脸无奈,他也不想啊奈何运气砸上脑袋,怯生生的将手牌一抽,胡了!”

“所以,你说世间事哪里靠什么鬼蜮伎俩,乃是靠着座上人儿,当然还有些许运气······”郭远朝小娘子笑道。

赫连勃和众人偷偷听着两人的交谈,起初还能听懂两句,说到此时简直稀里糊涂,云山雾罩,仿佛听了寺里的僧人打着机锋。不过他们并未觉得半分怨憎,反而把高深莫测的形象在心里刻画的更深,果然还是郭教头厉害啊,虽然某听不懂。

“和领导打过牌吗?有时能胜却未必敢胜,因为人的顾忌太多限制也太多。十八路诸侯共讨董卓却不同,袁绍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嫡次子袁术一心想着取而代之。西凉马腾的倚仗是西北无敌的马军,自然对所谓盟主的号令并不上心。还有一位长沙太守孙坚,他倒是个老实人,可惜结盟前已经被董卓击败在鲁阳,此时更是有心无力,所以马吊打得好不好,得看划水的、看戏的和保存实力者如何出牌。”郭远解释道。

小娘子聪颖的接过话头,将郭远没有言明的内容补上,说道:“周县令是袁绍,同案的主薄是孙坚,县丞在监察御史任上出了纰漏,被贬到兴化当佐贰官,却还有着自己的路子,那便是马腾了。典史为不入流的杂官,五代时官制混乱,叫过押录、贴司和典押,真宗年间已统一称作典史,偏他又管着一县的司法,是以权力可大可小,不正是那眼高手低的袁术嘛。”

“新知县不从正主身上做文章,却让另外三人相互猜忌揭发,一下子就把弊案的盖子掀开,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讲究。不过,领导又是何人,居何职位?”

郭远抹着鼻子,不再多提。此时剻离已是他的贴身护卫,他壮着胆子向二人发问:“小娘子,那为何十八位英雄却只开了四桌马吊?”问题简单,倒也算对得上他的脾胃,只是和两人谈论的内容比起,颇有些让人哭笑不得。

“这个嘛”郭远朝他看去,眨了眨眼睛,乐起来:“曹操那厮算什么英雄豪杰,我偏不让他上桌。”

“那还有一个呢?”

“怎的,他拉了马弓手关云长作陪。”

“这折戏叫什么名字?”被裹成粽子的阿普看着天说道,当然,现如今他也只能如此休养。

郭远两手摊开,学着袁绍做无奈状,开口:“确也有的,叫摊牌···”

“哈哈哈哈。先生,你不如去说书呐。”众人憋不住,笑的前仰后翻,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情被郭远一扫而空。

······

众人都了然,甚至还能揣摩出故事里臆造的成分,便对郭远更加叹服起来。又是一番闲话,此时船顺着河道归入内陆,眼见一垄一垄的野生油菜籽田,乌泱泱的烂去一片,芦苇叶不能再遮挡视线,往前就有了人烟,大家知道已到要分别的时候。

郭远对手下的兄弟仍是放心不下,便向她叮嘱道:“对他们,你可有什么妥善安置的法子?”

“我已经给家中去了书信,爹爹答应派一艘商船前来接应。你不必担心,一进通扬运河就换乘自家的船,不会有事。”小娘子信心十足的说,“再不济,便把他们散入茶行的各分号,当个护卫或是押运镖头总不为过吧。”

他心中略作盘算,发现暂时没有遗漏,交代好用来联络的暗号后,就与众人道别下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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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兴化正处在风雨飘摇中,先有盗匪作乱,再到衙门揭露出惊人弊案,以及连日来的恶劣天气,致使河水倒灌,农田淹没,官民均是疲于应对。

郭远一路观察,见各处都设有哨站,府里的厢兵不时在路上巡逻,甚至还看到都虞候这个位阶的巡将,遇见形迹可疑或是口音不对的,便是仔细盘查,他的行动更加谨慎起来。

富户的庄子寨堡都加派了私兵守卫,而城外的坊市则没有那份财力,都是由坊内的青壮自行把守坊门各处。

郭远家在油坊街西段的巷弄深处,与北边的邑庙街仅一墙之隔。他寻着街道里的阴暗遮蔽之处,悄悄摸到自家后院,在篱墙边停住脚步,却被一只大手压在肩头。

“谁!”

“文龙,是我啊。”

郭远听出那人的声音,便摘下斗笠和他相认。是他幼年的玩伴,也是如今的好友名叫唐文龙。说来也是有趣,这人的父亲年轻时爱好刺青,组织了本地的锦身社,但自己却不敢违背祖命,一辈子不曾纹身,就把宏愿留给了下一代,又怕叫“纹龙”太过粗鄙,就改成了“文龙”。

此刻,他膀上雕的两条蛟龙露在外面,霸气十足显得异常应景。

“三哥你去了哪里,你,你家出了大事!”不知是紧张还是焦急,下面的话竟一个字也蹦不出来,急的唐文龙涨红了脸直咽唾沫。

郭远替他平复了心情,终于把前因后果给搞明白。原来在他被掳走后,范大人曾对县内进行过大搜捕,却始终不见贼人的踪迹,便调转方向,从衙门和商户着手一点点调查,终于发现些蛛丝马迹。

还在病中的父亲郭泰生被召去官府问话,一去便是一整日,家中按捺不住,派了大哥前去探望,也被扣在衙门里。此时家中方才大乱起来,母亲也累倒了。

“你自去巡哨,就当没看见过我,以后的事我定有办法处理。”说着便翻身进了小院。

唐文龙站在寒风中,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不,是不忍说出口。

这边郭远刚跳进天井,就差点和人撞个满怀,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二姐,抱着未断奶的小承吉在外间解闷,大姐二姐自从出嫁,倒是鲜少回家,只怕母亲真的病重了。

他又问了二哥和四哥的去向,二姐只说是被坊正征作乡兵,如今外头不安生,不知几时回来,具体什么缘由并未交待。郭远心急母亲,也没有听出话里的苦衷与忧虑。

进了房间,母亲已经沉沉地睡去,她呼吸均匀而悠长,脸上虽然还缺了血色,但倦意已去,旁边还有刚喝完的药渣,这才放下心来,就这么握住老人的手,静静的,守着她。

晚间二姐要来替他,被郭远劝阻了,只说取个小凳来,他要在这里写些申辩的文章。时间飞速流转,二姐进来添过两次油便退下,不再打扰对方。郭远就这么一手握住老人,另外一只手笔势雄健洒脱,洋洋洒洒写下不少慷慨文字,不知过了凡几,也迷糊的入梦。

梦里见到一人,服直裰,外披大氅,头戴明式网巾,朝着郭远畅快倾诉,样貌却见不得。许是梦的缘故,其言语亦不甚清楚,郭远模模糊糊记得最后两句,那人便转身离去,试问歧路应不好,归来依然是少年。

试问歧路应不好,归来依然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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