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宿命(下)

看到酒菜和珅脸上露出了笑容,世间最后一个节日他需要酒佐助。

菜是平日爱吃的,除了两条红烧开河鲤鱼——他喜爱鱼肉的鲜美,厌烦杂乱无章的鱼刺。

现在,他精心一根一根挑着小刺,一箸鱼肉,一杯酒“滋溜”喝下,酒的苦辣和鱼肉的鲜美在舌尖,口腔,喉咙里交织着——终于尝到了真正的滋味,这才是真实的人世间!

他尽情享受着自由的,无拘束的繁华。

透过一扇小窗,隐隐看见天空昏黄。昏黄的圆月高远,星光黯淡,没有火树银花陪衬,上元节还不如一个平静安详的夜晚。

他记起了京师静谧的夜色,月光如碧水,和妻子冯氏走在洒满银光的小院里……

那时的他年轻、热情,心底无私,被无数旗下俊才所羡慕称赞——那是真正的,由衷的赞叹。

眼前烛火摇曳,思绪像江河般奔流;避开所有令他内心难堪的,只想是否还有未报答的世间恩情。

被后娘赶出和府,与和琳孤苦无依。他心里充斥着怨恨,也熬出了冷酷,残忍……直到遇见丈人,在内务府他得了倾力提携,又直至到太上皇身边。

太上皇!呵!和珅接连倒了三杯酒一气喝下。他无限依恋着太上皇,尽管已经回味过来自己只是太上皇一枚棋子,一个奴才!

太上皇禅位不肯让“嘉庆”掌权——他蔑视当今朝廷,心里直呼嘉庆的年号。——只有让他对百官发号施令,只有他来充当羁縻嘉庆的角色。

他心甘情愿带着乾隆朝的辉煌,跟随太上皇西去极乐世界。

和珅将大块鱼肉夹起,举杯对着月亮一口喝下。他有了醉意,吃到口中的鱼肉变得不知味道。除去一条还未开箸的鲤鱼,逐渐有了残羹冷炙的样子,和珅随着清醒过来。他想回避的,反而更来得更猛烈,更直接,比死去本身更要折磨他。

他内心需要自己一个回答——“我和珅到底是大清的忠臣还是奸臣?”

对太上皇的忠心可以让他安慰自己,他想到了自己的财产。死后他也是朝廷的,满洲的,爱新觉罗江山的功臣。百姓一年交田赋不过区区二千万两——和珅突然想到了“百姓”。

对,忠臣!——那么对百姓,自己做了什么呢?!

头开始晕得厉害,身体也剧烈摇晃起来。和珅猛摇了几下脑袋,将眼睛闭上又睁开,慢慢看清了桌上的鱼。他举起手哆嗦着去拿酒杯。——仅他自己就搜刮了天下百姓十年的赋税。

“官逼民反!”他想起了白莲教首领王三槐的供词。一股燥热冲上脑门,前胸后背都被这股燥热占据,他不由得撕扯开胸前的衣服。

“……若委用臣工不能推诚布公,而猜疑防范,据一时无根之谈,遽入人以罪,使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断无此政体。”突然又想起了太上皇这道纵容他的“护身符”,从此他恣意勒索外臣搜刮天下。

太上皇想要的自己都替他做了,名声自己承担——这便是他一生的写照!也许从那时起,他下场已经注定了。他终于明白,纵使没有钮祜禄和珅,也会有瓜尔佳、赫舍里、富察氏……

“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白莲教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正是太上皇和他和珅!他对太上皇的忠心、功劳也恰是太上皇的过失——这不是“自作孽”又是什么呢?

“白莲教——尤可违!”他忍不住嘟囔道。

和珅挑开剩下的鲤鱼。“开河鲤鱼!”他记起来这是公主要带进宫里的。

“呵!”他暗笑了一声,儿媳毕竟念及亲情,不似爱新觉罗氏的冷酷。他相信儿子儿媳会厮守下去。公主身上似乎有一种光芒——在皇家所不曾见到过的,像微小平凡的善良,又像大而无边的慈悲。他不懂公主何以有这种光辉。

“天赋异禀,上天垂青皇室,也赐予我钮祜禄家族的福荫!”他虔诚地祈祷。

善良——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词。自己的名字本来是“善保”呵!

“六名汉人在一起,就会咒骂满人。”他想起一位英国使臣私下和他说的话。满洲亲贵的穷奢极欲,满员大臣的见钱眼开,八旗士兵的贪生怕死,太上皇诵念西域密咒,诅咒白莲教首领时扭曲、阴森、可怖的神情……

言必称天,脩必念祖,笃大舜终身之慕的太上皇!对子民深仁厚泽——和珅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擦着混在一起的眼泪鼻涕,和珅突然感觉脑袋里一片清亮。他似乎看见一只恶狼在羊群里疯狂奔窜,贪婪地弑杀。狼过之处血雨腥风,掀起一层血的波浪——然而终于平静下来,恶狼被淹没在绵延不绝的羊群里。

“钮祜禄,钮祜禄——狼!”他喃喃自语道。

“他时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他想到了解脱——不只是自己,而是朝廷,满洲的最终解脱。汉人终将会把不劳而获,铁杆钱粮供养着的八旗子弟赶回关外老家……

看到鲤鱼里塞了菱角仁的时候,他反而安心了。高贵,聪明,智慧的儿媳是在告诉他——“死于绫!”财富既然不能救命,必要尽快杀人,而他总算留了“全身”。

“紫菱亦可采,试以缓愁年。”他不禁想起了波光闪动的什刹海,几乎遮住水面的荷叶,时而拂上脸颊的柳丝,想起了不久前刚过世的妻子。

“就要来陪你了,再不会和你分开!”——他终于找到了灵魂的归宿。

“致斋,致斋,何能致国呢?”和珅自嘲地笑了。想到自己的宅子从李侍尧那里得来,不知将来皇上又要赐给谁——真像做了一场梦,到头来都为他人作嫁衣裳。

和珅坐下用筷子仔细挑着鱼刺,一口鱼肉,一口菱角,一口辣酒,贪婪地享受最后的盛宴。

夜寒如冰,他昏昏睡去。

已经是下半夜,胡同里又响起了车轱辘轧过石板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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