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番十八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并未紧跟那个褐衣仆从, 他脚步不停停,穿过小片竹林, 往竹林左侧一拐。

宴上有人瞧见裴观骤然起身, 不知他去的这么急是为何时,注目了片刻。待见裴观绕到竹林后,就以为他是水酒喝得太多, 人有三急。

裴观行到小竹林后,扶着竹身, 缓缓呼出口气来。

他原来以为, 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杀他的幕后凶手是谁了。

从他大病醒来之后,就注定不会再走上同一条仕途, 既然没走上同一条为官的路, 那上辈子害他的人,这辈子很可能不会再出手。

甚至,他们还可能会是盟友。

万没想到,会在此地,会在此时,见到那个眼熟的小吏。

他在江南官衙中对裴观是出入相随, 人十分肯上进,虽没读过书,却很会办事。那会儿虽已经三十多岁了,想靠着考评往上升,对裴观十分尊敬。

裴观曾经赠书给他,当小吏, 若是能通文墨, 才能往上升。

只是这人虽肯上进, 但在读书上却是一点天分也没有, 学了许久也只学会写他自己的名字。

隔了几年,裴观还能清楚记得他叫什么。

姓霍,在家行四,家里起名时取“忠孝节义”,他就叫霍从义。

小吏非同官员,虽没有功名,但能积攒经验功劳升迁,只是往上的路子十分有限,一辈子就只吃一地的官家饭。

他自言是本地人,这辈子也没离开过祖籍,好不容易进了官衙当上小吏。若他所言属实,此刻正该在江南。

不在江南,却在京城,还在高学士的府上。

难道,他是太子的人?

七月正是一年最热的时节,方才席上喝得还是冰过的水酒,此时裴观只觉四肢微凉,难道他真跟杀了他的人,当了盟友?

他正想得出神,耳中忽听得四周“簌簌”声响,凝神去听才知是自己的手正在轻拍竹杆,竹顶枝叶晃动,才会簌簌声响。

裴观胸膛起伏难定,深吸口气,稍定心神。

不住回想,他也来过高家几回,但他确定从未见过这人。霍从义是新到府上的?还是别的官员身边的长随?

他正出神,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赶紧装作要出去,缓缓步出竹林,回到宴上。

坐在他身边的同僚指指裴观的燕服纱帽,帽上落了一枚青竹叶,裴观笑着掸一掸冠顶。伸手时碰倒了桌上杯盏,衣衫污了一片。

“失礼,失礼,我去换过衣裳再来。”

马车上备着干净衣衫,裴观状似酒醉,被小厮扶着送到门边,宴上几人笑他道:“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样的大喜事,自得不醉不归。”

小厮将裴观扶到裴家马车边,今日是陈长胜跟车,他扶裴观上车,裴观对他道:“有个褐色衣裳的年轻长随,应当是姓霍……不,不一定姓什么。”

二十出头的年纪,要说模样,那既无甚美处,又无甚丑处,扔在人堆里也难认出来。也因生得普通,打眼看过去,不会讨厌此人。

陈长胜低头听着:“这就去查。”

“一定,一定要查到。”

陈长胜看着他的脸色,心中一凛,齐王那件事之后,少爷就再没有过这般神色,他低声应是。

裴观换了身干净衣裳,重回宴上,此时宴上众人正谈论起齐王回封地的事。

这阵风忽然就吹了起来,景元帝没有让儿子去封地意思,这点裴观是肯定的,上辈子没有这件事发生。

上辈子是齐王迟迟不走,太子急得头顶都要冒火星,见着这个弟弟便气不顺,他越不顺,齐王就越顺。

最后走的不是齐王,而是被贬为亲王的太子,全家离开京城,贬回了崇州。

当时的情势是齐王走了,太子的位子才安稳。

如今的情形则是太子很安稳,齐王却须离开京城去往封地,才有可能发展势力。

此一时,彼一时。

想明白这些,裴观就知道这风是谁吹起来的,也就知道宴上几位竭力赞成齐王去往封地的,是谁的人。

高学士迟迟不表态,他知道了要知道的:“今日只是消夏,不谈这些。”

带头作起诗来,夜色渐起,竹林间点起戳灯,远远近近照着竹影绰绰,又有满园的萤火萤萤点点。

高大人一直在等裴观开口,可直到人都散了,裴观也不曾开口。

“裴大人以为如何?”

高大人有些不解,裴观虽没站到太子身后,但他就是嫡长一派的,本该开口才是,怎么今天这么沉默。

裴观眼见高学士眼底有异色,他这才装作酒醉方醒:“太子是孝子,岂能睁睁睁看母思子?”

高大人点点头,看他醉得不轻,还出言留宿。

裴观坚持不肯,他缓缓登车归家,刚回留云山房,陈长胜便来禀报。

“公子回到宴上,我便以方才小厮扶了公子,为公子拾到腰间玉佩由,说要打赏那位小厮。”似这种事,若对方真是府上的小厮,也只会以为是陈长胜听错了姓氏。

到手的赏钱,岂能不要?

还真被他打听着了个姓霍的,年纪模样都对得上,他还姓霍,叫霍忠义。但他不肯收下打赏,笑眯眯对陈长胜道:“认错了罢?我方才可没扶宴上的大人们。”

陈长胜装作是听错了样子:“那是姓什么?这怎么好,我们公子说了要赏的。”

“就当是你了!”

这话都说了,霍忠义依旧不肯要,旁边几人都道:“他老实,又胆小怕犯错,是绝不肯收的。”

怕犯错,就是不能见罪主家,要留在这府里了。

陈长胜便把银子散给了余下几人:“那你吃酒罢。”似办完一桩麻烦差事似的,还又回去。

霍忠义打听他:“那是哪位大人的下人?”

“你不知道?那是裴大人的长随。”

“裴大人常来?”

“不常来,偶尔才来那么一回,但他手面阔,倒被你赶上了。”

几个小厮胡乱说些大臣们的事,霍忠义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回身又看了陈长胜一眼,这才又回到宴上去。

高学士并不是什么豪门出身,他家中奴仆长随都是到了京城才买卖雇佣的。不似大族,用的都是家生子,几代筛选,不易安插眼线。

“那人几个月前刚进高家,约莫就是公子离京没多久的时候。”

裴观指尖先紧后松,霍忠义是被人安插进高大人府上的。

“你跟长青分开跟着,慢慢查实,看他跟谁联络。”

陈长胜不敢懈怠,他替公子办事,就只有在福儿身上出过错。

跟这个霍忠义,竟跟盯梢福儿差不多,他极少出府。也并不是高家买来的下人,而是雇佣的。

是高家某个管事的远房侄子。

“江南人?”

“不是,说是老家来投靠的。”然后查出是那个管事收了钱,替霍忠义谋了个职位。

裴观犹豫许久,这件事,该不该告诉高学士,可……又该怎么说?

要是在他们查证之前,霍忠义就动手了怎么办?

在京城里,高学士又是翰林学士,总不能一剂□□让他暴毙罢。

每日去翰林院,裴观总会先看一看高学士今日气色如何,隔几日便会问高学士身子如何。

高学士在家里被妻子打压惯了,身上偶尔挂彩都是寻常,同僚们先时见了还会问上两句,关切一声。

见得多了,人人都已经习惯,老高接连十来日安然无恙,那就是高夫人心情畅快。

只有裴观会看他脸色,问他的身体,高学士感动极了:“裴贤弟对为兄真是一片心意。”

背地里还对旁人道,要是他有女儿,必要嫁给裴观才能对得起这份心意,只可惜裴观对夫人忠心不贰。

那人道:“你不是有个女儿么?”

“像我的女儿。”不能像他娘子,像了他娘子,那还算什么报恩?

九月里一天,高学士未曾上衙,说是感了风寒。

裴观下衙便骑马赶去,到了高家就见高学士躺在床上,他本就有了年纪,上了年纪又生病,脸色十分憔悴。

“可曾请了太医?”

“太医已经瞧过了,就是年老风寒。”说着高学士还咳嗽两声。

裴观细问过症状,扭头就见霍忠义一身小厮服饰,正在廊下端药炉倒药渣。

裴观等他走了,看向高学士,头一次叫他:“高兄……”

他往常因年岁资历跟高大人差得多,从没有这么称呼过高大人,哪怕高大人再三称他为贤弟,也不曾攀过这个交情。

高学士自也听得出其中差别,他须发皆白,脸上露出愕然神色。

裴观伏身到他耳边:“有人想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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