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夜半子时

夜半子时。

东璜岚熬得哈欠连连,总算是没有睡过时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西厢房果如二婶所说,北侧檐下确有一盏坏掉的石灯,看样子是日久自然坏掉的,并无人为破坏的迹象。

三刻刚过,准点来了一队新的守卫例行交班。

大将军府防备森严,东璜岚大气不敢出,全神贯注地守在暗处,等待那所谓的破绽出现。

终于。

因为灯坏了的缘故,北侧出现了一尺有余的盲区,前一个守卫转身,后一个守卫尚未到位的须臾,霎时的空档给了东璜岚唯一的机会。

机不可失。

但是当她整个人已经贴着阴影飞身到了檐下,却发现距离内门还有一仗远,与先前自己目测的距离竟然相差甚多,看来不是设有暗阵便是施了秘术。

时间紧迫,眼看着守卫已逐渐逼近,折返俨然是来不及了。

怎么办?

千钧一发之际,东璜岚急中生智,取出秦木送的戒环,按住其上银色的碎晶,隐藏的机关倏尔发动,两根细丝嗖地喷出,无声无息地刺入到房梁中。

学着秦木的模样,倚杖着九九归元步极强的攀附力踏墙而上,当新的守卫走到眼前时,东璜岚已经倒挂在檐下,全身缩成小小的一团黑影。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她稳稳挂住,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一扇半掩的地窗。

月光洒入地牢里,灰白的长发下,一女子正仰着头,与东璜岚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是二婶!

多年不见,二婶比娘显得要老上许多,儿时那个传言里极重保养的女子如今被岁月风霜摧残得不成样子,只剩下一双微浊的眼,仍锋利如旧。

难道,那丫鬟所说,只有九九归元步能做到的,便是这样倒挂在梁上相见么。

这得多考验眼神交流的本事啊,两人一个倒吊着一个仰着脖子挤眉弄眼交换信息,沟通几个时辰可能也只数得出对方挤出了多少道眼纹来,还不如通过丫鬟传话来的直接。

迟疑的几个呼吸间,守卫已走到了最北角的固定位置,他的裤脚一侧挽起,露出半截脚踝甚是好认。

东璜岚正盘算着如何创造一套表情暗号,秦木悄然已跟着来到了她所在的檐下。

这里空间极其狭窄,二人挤在阴影里,距离不到一尺,东璜岚几乎整个身子都被秦木罩在怀里。

“再两息,可入内门。”男子说话间气息柔柔地吹打在颈后,温度迅速上升。

本就是紧张的时刻,这下子呼吸全乱了,两息,两息,这怎么控制的好。

“呼。”东璜岚刚认真地吐出一口气,颈后的衣服就被秦木一把提起,她连忙缩起手脚,乖巧地像被叼回家的小野猫,哪儿也不碰,直接被干净利落地拎到门里。

“方才?”

秦木不答,晃了晃手里一片青绿的藿麻叶。

厉害了,秦木定然在来时将准备好的藿麻叶轻轻扫过那人脚腕,叫他必会忍不住分心,好让二人寻得脱身的良机。

思虑得如此周全,影舞者可入皇宫如入无人之境的传闻并非杜撰。

江晚晚盘坐在一蒲草团中,此刻走得近了,越发能看清她灰暗的皮肤上那交错的褶皱,以及枯槁打结的长发。

“你长大了。”她的声音低婉沙哑,与旧时也是大不相同了。

“二婶”

似乎没有听见,江晚晚的目光仍然灼灼如炬地,要将东璜岚看个仔细。

“你长得更像你的父亲。”

“唔,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他啊,年轻的时候也算得上是风神俊秀了,当年雍州多少名门挤破头想把自家的闺女送到他的床上去。”

“二婶可也曾是其中之一?”东璜岚敏锐地捕捉到了江晚晚眼底一闪而过的划痕,一个猜想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

“我啊,是先帝亲自指婚给东璜墨夷的。”江晚晚心气高,是看不起那些寻常高门贵女的,“若非阴差阳错,我应该才是你的娘亲。”

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东璜岚,目光比月色更清冷。

二伯从小和爹爹一起长大,唯一一件让二人龃龉的事情便是二叔的婚事,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却说是先帝将她指婚给了爹爹。

“二婶说笑了,你们的恩怨如何与我并不相干,二婶千方百计让我来这里,是希望我想法子将你和我娘一同救出去么?”

“和你爹一样,这般不近人情的臭脾气,当心日后说不着人家。”

“不劳二婶费心,父兄早逝,连自小生活的城镇都被屠了个干净,我哪里还敢想着嫁人。”东璜岚冷冷道。

时隔多年再回想,长安岭一役前夕二叔,堂兄,二婶接连失踪,林林总总和记忆里夺取自己整个童年的变故关系匪浅。

“你爹那是咎由自取,和皇家对着干能有什么好下场。”江晚晚伸手将身上破布般的衣裳拢了拢,举止雍华,地牢糟粕抹不掉的便是她经年累月将养出的气度。

她清冷的目光瞥向地牢狭长而漆黑无光的甬道,又变得飘忽起来,“你可知这甬道通往何处?”

东璜岚皱起眉,甬道交错相连,只能看出大致方向朝北,但欧阳朔敢在府下修地牢,雍帝应该是首肯的,难道说……

“怎么,不敢说出来?”江晚晚嘲讽地冷笑道,“先帝在位时,这地牢还未有如今的规模,高阳璟即位后,将他老子的这一套明枪暗箭发扬光大。皇城脚下容不得人诟病,便迁到各个首要大臣的府里,日后若是对谁不满意想要找个理由除去,还有什么罪名比滥用私刑更顺理成章呢。”

“我娘在哪里?”

“昨日刚到的府里,我眼见着,向东边去了。”

“具体位置。”

“我若都说了,你可还会救我出去?”

“二婶,我来这里不是来和你打哑谜的。”东璜岚向前走了两步,“我们轻声细语地说了这会儿话,你不怕别人听到,可见这里要么是用了秘术阻隔,要么是每个地牢之间距离甚远,大将军府并不大,我迟早能找到娘的位置。”

微微眯起眼睛,她继续说:“而且,不是你让影舞者将我娘亲撸来的么?”

“你知道了?”

“本来不就是二婶好心让影舞者留下痕迹的么?”

否则以影舞者的能力,不可能留下明显的印记。

来之前东璜岚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二婶消失五年,现在才传来消息,只有一种可能。

她受人辖制,被迫驱使影舞者要用娘来置换什么东西……二婶要的不是自为自己,就是为了她的儿子们。

而故意留下的痕迹还有那封被七娘拿走的信都是给舅舅看的,没想到南唐国主临时发难,现在只有自己只身来阳城救人。

“你告诉我娘的位置,省下时间,你自己不是也能早些离开这里么。”东璜岚蹲下身,平视着江晚晚灰败的形容,“你在这里,五年,还没有待够么。”

“你?!”江晚晚瞪大眼睛,愣了一会儿,忽然开始疯狂地在脸上摸索,“我的脸,我是不是老了!?”

“你担心自己的脸?那你可有担心过你的丈夫,你的两个儿子?”

江晚晚的手慢慢停下,泄气一般地垂了下去。

她对东璜辰是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孩子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

若不是为了他们……

“他们在哪里?”东璜岚耐心问道,看江晚晚的表情变化,一定知道两位堂哥的下落。

“你救我出去,我自会想办法去找他们。”

“我的堂哥们,是不是在莲花台?”

“你?!”江晚晚此时已经不仅仅是吃惊了。

这很难猜到么,他们最后音讯便是辰阳宗伪造,从莲花台飞鹤传回的那一封信。

如果自己的猜想是对的,从二婶嫁给二叔开始就是辰阳宗和先帝一起埋好的棋子,先指婚给东璜家做主的爹爹,受阻后阴差阳错却让二叔喜欢上了她,哪怕和爹爹为此分家都要娶她过门,二婶将计就计,嫁给东璜家的孪生子总归还是完成了任务。而长安岭一役后二婶被囚,以她的姓氏和为辰阳宗和先帝办的事情,结局要么会因为知道的太多被秘密处决,要么则会以礼相待迎回去成为座上宾,无论哪一种都不至于要将她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

除非……她还有别的利用价值,例如,两位堂兄。

“你说先帝将你嫁到东璜氏,图什么呢?”

“你不是只关心你娘亲的下落么。”江晚晚的语气从对小辈的轻蔑变得郑重,她明白自己是小看了这个姑娘。

不过她越有本事,自己能逃出这里的机会总是越大的。

东璜氏最为朝廷所忌惮的,是孪生双子连携作战,正是因为这样几乎逆天的强大能力,才在开国时帮助高阳氏夺得天下,荡平四海。江山既定,东璜氏的强大就变成了背上刺,喉中鲠,意欲除之而后快。”东璜岚说的平静,但双眼却渐渐红了,“若是自废其能以表忠贞,只会让全族再无活下去的筹码,所以整整一族的人,都困守在雍州南方的边陲小城,代代克己守礼以求活命。为什么,我们都已经这样礼让了,你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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