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来自沙陀的问候

道元坊,李家外宅,一大早太原府从事李炜就来看望小妾秦氏。

李家是太原本地人氏,也是一个官宦世家,祖父曾经做过洛阳令,父亲以陈州司马致仕。到他这一辈,不尚功名,雅好围棋,日日沉迷于黑白世界,直到38岁才以门荫入仕,也只是府衙一个清谈陪侍之官,说白了,就是伺候府尹下棋的。

不过他这个人功名心不重,倒也并不遗憾,他最大的心病,就是不惑之年依然膝下无子。李家三代单传,总不能到他这一辈绝了后,对不起祖宗啊。

他的夫人出自太原王氏,是天下闻名的名门望族,他这点功名也是沾了王家的光。其妻性忌峻刻,决计不许他纳妾,就这么耽搁到了中年。

还是太原府衙中的同僚好友,给他罗致了一个小户人家秦氏女,背着家中河东狮吼,在道元坊置了外宅,去年秦氏终于有了身孕,把个大棋士喜的眉开眼笑。

李炜生性谨慎,外宅的事上尤其小心翼翼,一直到现在家中还一无所知。不仅家中瞒的紧,整个太原城,知道他外宅的也没有几个。

只是秦氏妊娠反应剧烈,举止有异,呕吐不止,性情也大变。可把李炜吓的不轻,生怕胎儿有失,慌忙请了东市稳婆韩氏照料。

这韩氏干净体面,手脚麻利,伺候产妇更是经验丰富,几剂药石下去,秦氏立见好转,让李炜安心不少。加之韩氏办事精细,说话乖巧,口风却很严,不长时间,就和秦氏成了闺中密友一般,李炜也很放心,将秦氏交给这稳婆照料。

韩氏也算尽心,隔个三五日就来照顾,调理膳食,伺候汤药,把个秦氏敷衍的熨熨帖帖,几日不见就心中不安。

这一日,正是同僚好友陈昰的母寿,无论如何也推脱不过,不过去福昌坊之前,李炜先去了道元坊看望秦氏。

如今秦氏浮肿尽去,面色红润,精神健旺,胃口也好,李炜很是欣慰,老来得子,说什么也是上天眷顾。

秦氏尤嗜酸,这是产子之象,二人十分欢喜,一边说笑,李炜一边还亲手喂了小妾几颗早熟的青李,也算是闺中之乐。

正在这时,门子回禀韩氏登门来访。李炜吩咐快请,不一刻,韩氏笑眯眯的登堂见礼。

对这个婆子,李炜也并不拿大,李家子嗣就在这个妇人身上,他哪敢怠慢,言语一向都是十分客气。

秦氏也自欢喜,连忙命丫鬟搬了杌床,请韩氏坐在榻前。

秦氏撇了李炜,拉着韩氏的手说道:“四娘,这几日腹中胎动的紧,夜间也躁动不止,似乎要提早出来一般,这怕不是好事吧。”

韩氏笑道:“这只能说胎儿强壮,精神完足,如今夫人调理的这般康健,产妇之中也是魁首。只要小心些,无有磕碰,老身担保诞下白胖麟儿。”

旁边李炜笑的合不拢嘴,连声致谢,又嘱咐了丫鬟几句,这才站起身来,说道:“有些公事要应酬,四娘你们且说些闲话,李某去去就来。”

韩氏躬身送了主家离去,这才拉着秦氏的手说道:“老身也是过来人,越是到临产,越是忧心。若夫人实在焦躁,我这里有一剂保胎丸药,服食下去,保管母子平安。”

秦氏微笑着说道:“四娘的药,总是好的。”说着吩咐丫鬟烫了黄酒。

不一刻,丫鬟托着黄酒上来,韩氏取出一个黑漆小函,拿出一颗殷红丸药托在掌心,一手端着红漆酒碗,亲手伺候秦氏服下。

韩氏嘘寒问暖,陪着秦氏又说了些闲话,这才起身告辞。秦氏恋恋不舍,苦留不住,这才命丫鬟代为送客。

一切显得祥和而又平常。

福昌坊,陈家宾客已经络绎不绝,陈宅内外一片喜气洋洋。只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正当宾客到齐,寿宴开席之时,一队肮脏畜车忽然出现,沿着福昌坊大道逶迤而来。

远远就有恶臭袭来,陈宅之外的闲汉小儿纷纷哄笑起来,纷纷避让。寿诞之日过畜车,这可不是什么吉利事情,陈家仆役挂不住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管事排众而出,迎面拦住畜车。

车队不得已停了,从畜车上跳下一个身材高瘦,面色微黑的家伙,戴着吐谷浑垂裙帽,又用黑巾捂住口鼻,似乎是为了遮挡臭气,却让人看不清面目。那老管事没有注意,连拉车的牤牛也用布巾掩住了口鼻,难道牛也害怕臭气不成。

不远处的道旁,一个乞丐倚在坊墙之下,天寒难耐,燃起了一堆枯草取暖,浓烟向四处蔓延。

老管事大声呵斥道:“哪里来的腌臜泼皮,不知道人家老太君正在办寿宴么,在人家门前过粪车,这不太过了些么。”

那猪倌儿乐呵呵的说道:“这是畜车,可不是粪车,翁翁不可乱说。”

老管事脸色铁青,大声说道:“畜车也是一样,你等实在是无礼。”

猪倌儿奇道:“又没给某发过请柬,如何知道你们何时办寿宴,哪条王法不容车辆通行此路了?”

辎车之中,群诸的叫唤越发尖利,挣扎越来越烈。

老管事更加厌恶,大声说道:“现如今跟你们讲的分明,陈宅正在办寿,你等绕路而行吧。”

猪倌儿也不耐烦起来,大声说道:“府前大道不许过畜车,常乐坊出了窃案封道,不走这里,你让我如何到得东市,快快让开。”

车中猪群躁动的更加猛烈,如同宰牲之前的嚎叫一般,车舆四壁被撞的咚咚作响,几辆畜车都在颤抖。

四周闲汉哄叫起来,老管事上了几岁年纪,耳聋眼花,却没注意到异常,依然喷着唾沫星子大喊:“陈家是太原府官员,你个贱坯也敢在陈宅门前撒野不成,再不滚了出去,立即锁了见官!”

猪倌儿也动了怒气,同样大声喊道:“官宦人家就不讲王法么,爷爷走的是阳关道,又不是闯进私宅,碍得你陈家何事,快快让开,让某过去,误了时辰,某可赔累不起。”

陈家童仆见到老管事和猪倌儿争执起来,也都恼了,提着大棒出了宅门,向道上涌来。四周闲汉更加欢喜,这等好戏可不常见,今日竟然撞上一桩。

那猪倌儿见几个恶仆迎面走过来,顿时怯了,大喊道:“杀人啦!当官的当街杀人啦!快跑啊!”一面转身就跑。

几个车夫和伙计见惹了祸事,畜主也跑的不见踪影,哪敢在这里停留。纷纷跳下车来,大呼小叫的四散逃窜,把个一干闲汉小儿笑的兴高采烈。

5、6个恶仆提着棍棒,气势汹汹的逼过来,事主却跑的干干净净,几辆肮脏畜车孤零零的停在道中,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车舆之内沸腾起来,群猪的嚎叫如同屠宰场,甚至压过了喧嚣的街道,舆板如同打鼓一般。看看支撑不住,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舆厢碎裂,破木四处乱飞。

车中的猪群翻滚着跌到车下,撞做一堆,又嚎叫着爬起来,红着眼睛,呲着獠牙,发了疯一样在街上乱窜。

几个悍仆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迎面撞了个四脚朝天,撕心裂肺的叫喊起来。街上的闲汉哪里见过如此凶悍的恶豚,吓的拔腿就跑,互相撞在一起,跌的满地打滚。猪嚎人喊,婆妇童子的哭叫混杂在一起,福昌坊顿时如同炸了锅一般乱成一团。

第二个车舆,第三个、第四个车舆先后崩碎,30余头疯豚在街道上横冲直闯,肆意践踏。不仅如此,四邻八家的看家犬也疯狂的咆哮起来,冲到街道上狂奔乱窜,所到之处,横扫千军,绝无一合之敌,

只有那陈宅老管事,依然奇迹般的站立在街道中央,街道上四处乱窜的畜类,居然没有一个撞到他身上,也算个不大不下的异数。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街面上发生的一切,涎水顺着口角流淌也忘了擦拭,他心智迷乱,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只是一场噩梦。

更大的噩梦在他眼前发生了,那些疯狂的猪群犬群,四处乱飞乱跳的鸡鹅,竟然像有人指引一般,汇到一起,变成了一股畜生的洪流,从大门处冲进了陈宅。

大宅门之内,也迅速的沸腾起来,可以想象里面的人仰马翻,和街道上并无不同,只是宅中更狭窄,宾客更多,热闹更大。

牵着马站在正觉寺山门前的沙陀儿,已经笑得前仰后合,恨不得在地下打滚儿,惊得战马不安的在地上乱踏。不远处,那点燃枯草取暖的乞索儿,正掩面而过,强忍着笑,脸都憋的青紫了,只是向两兄弟疯狂眨眼。

进通指着存璋大笑道:“知道你前世是何等物什了,你定是一头肥豚,这一世见到甜食就追着跑,就如前面那些豚犬一般。”

存璋狠狠一脚踢过去,却无论如何骂不出来,他已经捂着肚子笑疯了。

一直到畜生的狂飙全部涌进陈宅,宅中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躁动,两兄弟才勉强止了笑,牵了马,向福昌坊西门而去。街上已经哼哼唧唧,四仰八叉,丢弃的鞋袜,钗簪杂物,破木栏板,腰带褡裢四处都是,一片狼藉。

整个福昌坊大道已经如太原东市一般,能活动的人都涌出宅院,向陈宅方向张望,疯狂的大笑此起彼伏,最终汇成了欢乐的海洋,就如同滑稽戏班子挪到坊里一般。

两兄弟一边开怀大笑,一边挤出东门牌楼,这才跳上战马,向道元坊方向而去。

和福昌坊的沸腾与喧嚣不同,道元坊却安静祥和,这里大多住的是小户人家,哪里有福昌坊那么多娱乐消遣。

两个沙陀儿缓辔行在道元坊大道上,只有马蹄铁踏在道上的的作响,对这异样的安宁,两人都有些不太适应,毕竟刚从狂热之中逃出来。

就在这时,街道深处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恸哭,有妇人疯狂的哭嚎从远处传来:“苍天啊。。。上一世做了何等恶孽啊。。。活不成啦。”

存璋和进通相视一笑,正要催马向前看个究竟,或者说享受一下复仇的欢乐,身后忽然想起一声低沉的喝令:“快走!”

转头一看,正是十将张万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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