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丁秀才

即使是田膨郎这么凶悍的汉子,生死面前也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一阵金风呼啸而过,头上微凉,却并无疼痛,难道死就这么容易么?

豁然睁开眼,几缕发丝正在眼前飘荡,一时间神志有些恍惚。

面前的王嗣昭已经收了兵刃,笑呵呵的对左右说道:“把这厮绑在立柱上,我们走吧,让他一个人快活快活。”

敬思心有余悸的叫道:“史二,还是用铁链缚住他吧,这贼厮鸟比兔子还快,别让他跑了。”田膨郎惊魂已定,哈哈大笑起来,满脸的青紫血渍,显得面目狰狞。

几个家将早已把这刺客打倒在地,拖到立柱上,真的有人找来铁链,把刺客缚的如同肉粽一般,就是头牛也挣扎不脱了。

主人们嘻嘻哈哈的走了,被打的半死的刺客被禁锢在鞠厅,动弹不得。

厮杀的狂热,生死边缘的惊悸渐渐散去,只剩下无尽的孤寂。正是一岁之首,春风还没吹到太原城,极目远望,到处是败草枯黄,空中连一只飞鸟都没有。当人群散去,这里静的能听到自己心跳,不由得精神烦躁。

鞠厅只有一面是围墙,其他三面都是大开间,寒风吹过,透过了他的衣袍,似乎沐浴在冰窟一般。沸腾的血迅速凉下来,干渴、疲惫、饥饿一齐涌来,比肉体的痛苦更折磨人。daqu.org 西瓜小说网

不过田膨郎已经习惯了,从16岁成为点青郎,他一共执行了四次任务,每次成功杀人之后,他就换一个身份,继续隐于市井。

而第四次任务,他失败了,在点青郎同侪之中,这样的表现不算太差,大部分点青郎会死在第一次刺杀之中,能继续活20年的不多,可以说从16岁以后的每一刻生命,都是捡来的,他没有遗憾。

相对来说,这次接近目标是最容易的,他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用了5个月才接近目标的起居区域,又在冰冷的粪坑里潜伏了一夜,才悄无声息的干掉目标,安然逃脱。

成为任何行当的高手都不简单,自己成为顶尖刺客,用了差不多20年时间。

他有些不解的是,这沙陀儿看起来还不到15岁,弓箭上的造诣如何到了这种境界。尤其是那份沉着镇定,生死之间的敏锐果敢,哪像一个半大孩子。

死在这样的人手里,他心甘,也有不甘,实在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随着体温流失,他的生命力也渐渐消失,他尽力不去想周身的痛苦,神志游荡在那些快乐的日子。春暖花开的季节,二三同好,挟姬携酒,到郊外踏春,喝着刘白坠的倒骑驴,唱着欢快的歌儿。

这短暂的欢乐,都是用无尽的痛苦换来的,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这就是刺客的命运。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心智坚毅如田膨郎,意识也渐渐模糊,他想就此睡去,再也醒不来了。

但另一个声音依然在顽强抗争,不不不,这不是刺客的死法。刺客应该与目标同死,或者死在刑场上,利刃加身,血溅五尺,哪能像奴隶之辈,束缚而死。

铁链绑的太紧,他的四肢已经麻木,唯一能动的只有两根手指。他用尽全力,狠狠的掐自己的手腕,手背,剧烈的疼痛让他不能闭眼,灵台上的一丝生命之火,依然在燃烧。

天彻底黑下来,正是正月初三,月亮是一道浅浅的弯芽,鞠场一片漆黑。他偶尔抬起头,发现这座权贵宅邸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灯火辉煌,笙歌不断。极目远望,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处灯火,主要是沙陀家将们警戒的所在。

他不知道能不能熬到天亮,但多坚持一刻,心中就坦然一分,入娘的,点青郎的法则很简单,就是永不放弃,一直到血流尽的那一刻。

不知何时,他觉得眼前一花,黑暗中似乎有灯火在游动,他奋力扭动脖颈,向远处观察,扯动铁料哗啦啦的响。

他没有看错,确实有火光在鞠场方向,正在向鞠厅移动,而且不是一点灯火,是两片火光。是人,有人来了,他甚至听到了黑暗中的说笑声。

他神志不太清楚,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一片光亮,一盏灯笼挂在对面的木柱上,身前还多了一个铜火盆,里面的炭火烧的彤红,鞠厅里顿时温暖起来。

一个声音粗鲁的叱骂:“入娘的贼厮鸟,让爷爷举着这么个烫家伙走这么远,爷爷哪里得罪了你。”

另一个声音笑道:“爷爷脖子有伤,你让我扛30斤的火盆么?”

那粗鲁声音继续叫道:“你找个仆役不就行了?”

另一个声音说道:“不行,今夜这里的话,一个字也不能漏到外面,绝不能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田膨郎猛掐自己手背,终于看清了面前的情景,两个沙陀少年,王嗣昭和安敬思相对而坐,正在炭盆上烤一条肥美的羊后腿,肉香和酒香刺激着刺客全身的感官,让他感到了生之喜悦,口中不受控制的渗出津液。

两个少年却像没有看到他一样,自顾自的说笑烤肉,用小刀割下一块熟肉,在盐碗里蘸一下,然后在口中大肆咀嚼,好不快乐。

不知过了多久,嗣昭摸出一串钥匙扔到席上,说道:“安大,劳动你大驾,把那家伙放下了吧。”

敬思又叫起来:“你有手有脚,如何又支使别人,很好玩么?”

嗣昭叫的比敬思还气壮:“爷爷有伤啊,白日爷爷差点死在这里哇。”

敬思愤愤的扔下餐刀,站起身,骂骂咧咧的弯腰捡起钥匙,走到柱子前解开了铁链。随着铁链松垮,田膨郎合身瘫软在席上,半天爬不起来。

敬思吃了一惊,抬脚拨了拨刺客的脑袋,惊讶的说道:“不会是死了吧。”

嗣昭笑道:“吃这碗饭的人,哪有这么容易死。”他把酒葫芦扔过去,看着敬思接住,才继续说道:“灌两口,他就就缓过来了。”

敬思揪住田膨郎的发髻,一手把他的头提起来,一手把酒葫芦凑到嘴边,咬开软木塞,然后狠狠的给刺客灌下去。

田膨郎张开大口,吞咽着佳酿,感到一股热流进入到身体,躯干四肢都感到了温暖。嗣昭却大叫起来:“你想呛死他么,入娘的,这可是一匹白绢一斗的东市名酒!”

敬思这才松了发髻,把田膨郎随手撇在席上,回到火盆旁边继续烤肉说笑。

田膨郎伏在席上,良久才蠕动了一下,喃喃的嘀咕道:“擒奸酒。。。这是东市刘白坠的擒奸酒。。。再给爷爷来一口。”

敬思笑道:“直娘贼,有的是酒肉,想吃喝就自己来拿。”

田膨郎奋力挣扎着,一点一点拱起又趴下,敬思含着手指吹了一声响哨,嗣昭兴高采烈的大叫道:“雄起雄起啊!起来就有酒肉,起不来就是死路一条啊!”

在两个沙陀少年的欢呼声中,田膨郎终于挣扎到火盆旁,坐起身来。嗣昭大笑鼓掌,敬思把酒葫芦推到刺客身旁,说道:“看不出来,你这混账还真是个有命的,这样的好汉配得上活着,嗣昭总算干了件人事。”

田膨郎又一大口酒下肚,目光炯炯盯着两尺之外,那是一把插在羊腿上的餐刀。终于伸出手,剜下一块肥美羊肉,旁若无人的伸到盐碗之中,在粗盐粒子上蘸了蘸,艰难塞到口中,闭着眼睛细细咀嚼。

嗣昭和敬思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说笑。

敬思笑道:“嗣昭,你猜这厮会不会拿那小刀杀了你。”

嗣昭淡淡说道:“他生龙活虎的时候爷爷尚且不惧,他现在腰带都系不上,爷爷有何惧之有?”

敬思挑起大指,赞道:“果然是大力郎君!”

田膨郎忽然说道:“没有用,你们让我杀谁,我都不会答应。”

嗣昭奇道:“你怎知我要你去杀人?”

田膨郎大口嚼着羊肉,囫囫囵囵的说道:“田某除了会杀人,什么也不会,你饶我不死,除了让我去杀人,还有何因由?”

敬思笑道:“你倒是个明白的。”

嗣昭咽下口中羊肉,饮了一口酒,这才说道:“我且问你,20年前,静边军出了一个大盗,不知姓名,只知叫丁秀才,此人你知也不知。”

田膨郎面色一滞,缓缓转过头,看着嗣昭反问道:“丁秀才死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你又如何知道他的名号?”

嗣昭淡淡说道:“我就是云州人,云州地面上的事情,我知道很奇怪么?”

田膨郎默默吃喝了一会儿,眸子里闪耀着炭火的光芒,显示出淡淡的忧伤。终于,他说道:“他是我的师傅,也是领我进点青郎山门的人。。。他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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