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聂记私钤

嗣昭冷笑一声,说道:“他被我的朋友大力尊者所杀,先被打断了腿,又被一拳打烂了脑袋,就像个烂西瓜。”

田膨郎没有说话,继续默默的吃喝。

敬思好奇的问道:“既然他是你的师傅,死的又那么惨,难道你就不想为他报仇雪恨么?”

田膨郎沉默良久,才阴沉的说道:“我们是杀手。。。杀手只为雇主杀人,我们的刀,不是为亲友复仇的。丁师傅身死,总是技艺不精,怨不得旁人,我也无仇可报。”

敬思奇道:“既然你只为雇主杀人,为何我们就不能雇你呢?”

田膨郎苦笑一声,说道:“一货卖两家,岂有这么做生意的道理,你们可以夺走我的性命,但不能夺走我的承诺。”

嗣昭点点头,说道:“点青郎倒是讲规矩的。。。我且问你,当年是谁雇丁秀才去盗赫连铎的金面具?是太原府的什么人么?”

田膨郎把酒葫芦放在席上,说道:“适才我说了,我的承诺比性命要紧,我怎么能泄露雇主的身份呐。”

这次连敬思都直摇头,说道:“你们这些家伙,真是不可理喻的贼厮鸟,我都有几分惧你们了。”

田膨郎精神已经恢复了三分,他坚定的说道:“买凶杀人,这是世上至凶至险之事,若没有百分信任,谁会把生死托付到我们身上。所以,这是我们这一行的铁律,形躯有尽,雇主最大,如果雇主有半分疑虑,世上就没有点青郎了。”

嗣昭说道:“既然别人能雇丁秀才盗宝,说明点青郎也做盗窃生意,是实情么?”

田膨郎笑道:“那也要看盗什么东西,若是寻常金银,点青郎可不愿提着脑袋,抢窃贼的买卖。”

嗣昭不再说话,吃喝一阵,才放心餐刀,说道:“如果我不是请你去夺雇主性命,而是去盗她一件宝贝,这生意可做得?”

田膨郎想了想,说道:“如果我杀了你,就算履行了契约,前一桩生意完结,自然是可以接这一单。但你没有死,前一桩生意依然没有完结,我又如何能接你一单,反倒谋取雇主宝物呢?这自然是不成的。”

敬思焦躁起来,喝道:“你这厮如此不识好歹,真当爷爷取不得你的性命么?”

田膨郎一摆手制止了他,继续说道:“你且听我说完,再呱噪不迟。”嗣昭向敬思使了个眼色,这才转向田膨郎,说道:“你接着说。”

田膨郎沉思着说道:“我虽然不能接你一单,但其他点青郎接手,可不算违约。”

敬思嗤笑一声,说道:“一样是为了佣钱谋取雇主,这就是道义了?”

田膨郎冷冷说道:“还是那句话,我们是杀手,我们讲的是规矩,我可没说我们讲道义,我不接这一单,就没有坏规矩。你们雇其他点青郎,也不违背规矩,他是我的雇主,又不是别人的雇主,这生意自然是做得。”

嗣昭笑道:“真是入娘的繁剧,如此要你还有何用?我们斩了你,再去雇你的同门出手,这也合点青郎的规矩吧。”

田膨郎淡淡说道:“不错,也绝不会有点青郎找你们复仇。”

嗣昭想了想,说道:“点青郎不为无益之事杀人,我沙陀军也不会为无益之事杀人。杀了你,对我半分好处也无,不如请你当个中人,生意倒更牢靠些,你以为呢?”

田膨郎不动声色的说道:“我丑话说在前面,我是不会感激沙陀军的,生意是生意。如果还有雇主请我杀你们,我还是会接这一单,下次也许你就没这么好运了。你要想清楚,饶我一命,对你可未必是好事。”

嗣昭笑道:“就如现在,你的生意还没有完,杀人契还在,而且你手中就握着刀,爷爷尚且容你在三尺之内,我还怕你再来么?”

敬思却说道:“还是砍了干净些,被这些人盯上,实在让爷爷背心发凉。”

嗣昭嘲讽的说道:“堂堂粟特英豪,要杀一个半死之人么?”

敬思摇头道:“我胆子小,不像你,有神佛附体。”

嗣昭不再理他,看着田膨郎说道:“点青郎里,有没有心性狡诈,身手敏捷如你这般的,我要盗聂记一样东西,计价几何?”

田膨郎精神已经恢复了五分,这杀手简直就是个怪物,身体恢复能力像壁虎一般。他大嚼着半生不熟的羊肉,说道:“那要看什么东西?”

嗣昭向前探身,盯着杀手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道:“我要聂记私钤。”然后他直起身,饮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放你走,三日之内东西到我手上,你我就两不相欠,若东西不来,你自己到王邸门前领死,如何?”

田膨郎脸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波涛汹涌,沙陀的这次反击非同小可。

聂记私钤,是所有聂记飞钱上的印鉴,与客户留底印鉴核对无误,才会予以承兑。其中包含着聂记私密暗码,根本做不得假,一旦聂记丢失了这枚私钤,就意味着任何一个客户,都可以拿着飞钱赁证要求承兑,而聂记无法核对飞钱赁证真假。

这还意味着,整个聂记的存兑生意都会陷入瘫痪,进而引发太原两市资金停滞,商贾倒账,官府各衙署的公廨钱无法调动,整个河东都要震动了,只是因为一枚小小的印钤。

沙陀军这是要干什么!

聂记雇点青郎,要杀沙陀军的重要人物,而沙陀军,要盗取聂记柜坊的命脉。看来他们是杠上了,他不知是什么原因,但点青郎夹在两大势力之间,已经走在危险的钢丝上。

点青郎是一个奇妙的存在,如果没有太原各方势力的殊死争夺,也就无人需要点青郎,这个行业就会消失。

但如果过于强大的势力虎争,就会把点青郎这个杀手团卷进去,陷入无意义的仇杀之中,就像几十年前的城内战争一样,这对点青郎一样是毁灭性的。

沙陀军虽说势力在塞外,在大石北都算不得什么,他并不觉得这是太大的麻烦。但突然出现这么一个狠角色,把他捏的死死的,让他觉得接聂记这一单还是莽撞了。

活命的希望太过诱惑,可活命的代价,等于把点青郎置于所有河东权贵和财东的对立面,勇猛如田膨郎,也迟疑了。

终于,他干巴巴的说道:“点青郎好手如云,自然有人能接这趟活计,但这后果点青郎承受不住,田某不敢做这个中人,你还是杀了我吧。”

嗣昭淡淡说道:“如果我再答应你,聂记私钤到我手上之后,三日之内,我必归还,这生意点青郎也不敢接么?”

田膨郎抬头看着嗣昭,对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年,他是真迷惑了。良久,倒霉的杀手才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得而又还,你拿点青郎的命当什么了?”

嗣昭满不在乎的说道:“我不想河东大乱,那不是沙陀之利,我只是给聂记一个小小教训,让他们乖乖听话而已。他们的宝贝,对于我不过是一块石头,不当吃不当喝,我要他的私钤做什么。”

田膨郎终于点头道:“话说到这份上,这个中人我做了。丈夫相交,无须立契,三日之内,东西必入你手。”

嗣昭点点头,说道:“作价几何?”

田膨郎说道:“如此大案,非黄金百镒不可,不过这金子我出了,算是以金赎命,点青郎不欠任何人。”

嗣昭想了想,说道:“也好。”说着从怀中摸出一袋沙金,扔到杀手面前,慨然说道:“这是中人谢礼,沙陀军也不欠任何人。”

田膨郎也不客气,随手把沙金揣在怀中。

嗣昭的手已经伸到面前,沙陀儿看着他说道:“我们沙陀人,击掌立誓,百死不悔,从不立契。”

田膨郎毫不犹豫的伸出手,与嗣昭重重一击,三个人都明白,很快就有人要倒大霉了。

聂记财雄势大,也许能支撑一阵子,可是聂记的那些中小客户,就指望承兑飞钱做当日生意,一日没有货物进出,全家饥寒。为了打通河东与太原的商路,为了争夺商路的控制权,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

田膨郎咽下最后一口羊肉,提着酒葫芦站起身,说道:“如此田某就告退了,拿一壶立誓酒,这不过分吧。”

敬思骂道:“不要脸的贼出身,这点便宜也要占。”

嗣昭却拱手说道:“恕不远送。”

田膨郎再不答话,转过身走出鞠厅,走进鞠场,忽然腾身而起,身形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歌声从黑暗中传来:“先生先生不可遇,爱平不平眉斗竖。黄昏雨雹空似黳,别我不知何处去。。。。”歌声越来越弱,渐渐消失。

敬思看着黑沉沉的夜幕,喃喃说道:“禁鼓早就响了,他能躲过街坊巡军?”

嗣昭也看着田膨郎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说道:“你太小看内地英雄了,我也小看他们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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