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嗣昭问的突兀，抱玉禅师微微闭起眼睛，再不言语，似乎没听到他说话一般。
嗣昭躬身说道：“大师不必忧虑，弟子绝无他意，也绝不会泄露圆果寺的秘密。弟子本性玩愚，今日能识几个藩字，粗通一点佛家的道理，全赖明慧师教诲，明慧师于我有再造大恩，我怎么会出卖他的同道呐？”
抱玉缓缓睁开二目，沉声说道：“既然你到了圆果寺，就已经是我辈同道，我看小檀越年齿虽幼，却是有慧根又极坚毅之人，阿秙没有看错人，明慧也没有看错人。”
嗣昭不解的问道：“既然如此，大师为何不实言相告呐？”
老禅师颤颤巍巍的说道：“檀越英姿勃发，贫僧实在不愿你小小年纪，就牵涉到那些是是非非之中。”
嗣昭缓缓说道：“只要是对神武川，对沙陀军有利的事情，弟子就不怕是非，不怕苛烦，不怕艰难。况且明慧师的同道，绝不会是歹人，还请大师不吝赐教。”
抱玉又闭上眼睛，嗣昭大气也不敢出，静静听着老禅师粗重的呼吸。
良久，抱玉才睁开眼睛，说道：“自从汉明帝遣郎中蔡愔、博士秦景等使往天竺，寻访佛法，迎释摩腾大师到汉地，已经千年了。daqu.org 西瓜小说网
释摩腾大师不惮疲苦，冒涉流沙，至乎雒邑，誓志弘通大道。可是世人愚昧，初见沙门服形，末及其道，无不疑为矫异，弘法之难可想而知。”
嗣昭沉思着说道：“小子也与景教、祆教来往甚多，景教愚妄，祆教妖异，远不如佛法微言大义，劝人向善，终成大道也是自然而然。”
抱玉缓缓说道：“这也只是其一，还有历代高僧大德呕心沥血，劝导世人，才是更为要紧。三国东吴，大道不行，道路视沙门为异端。
康僧会大师面见吴主孙权，劝说权修建寺庙，他说如来迁迹，忽逾千载，遗骨舍利，神曜无方。昔阿育王起塔，及八万四千。夫塔寺之兴，以表遗化也。
孙权以为夸诞，对康僧会说：若能得舍利，当为造搭，苟其虚妄，自然有国法伺候。
僧会大师乃洁斋净室，把铜瓶置于几上，烧香礼请。至三七二十一日，既入五更，忽闻瓶中铿然有声，僧会大师自往视，果获佛宝舍利子。
明日，吴主权自手执瓶，倾泻于铜盘，舍利冲击之下，铜盘立即破碎。权大肃然惊起，这才知佛宝之利。
僧会大师继续进言，舍利威神，岂止光相璀丽而已，投之烈火不能焚，裂之金刚不能碎。孙权以烈火焚烧，舍利子璀璨如初。又置舍利于铁砧之上，遣力士以大铁锤猛击，砧锤俱陷裂，而舍利无损。”
嗣昭大惊道：“真人间至宝也！”
抱玉说道：“吴主孙权大为嗟伏，立即为之建塔，围塔修筑建初寺，汉地始有佛寺，而江左佛法由此大兴，僧会大师之功也。”
嗣昭叹道：“我佛有如此至宝，何愁不兴。”
抱玉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缓缓说道：“大道之兴，在人而不在宝。七宝虽贵，难道过于佛陀的真言么？”
嗣昭说道：“言是大道，宝聚人心，多谢大师教诲。可是宝只有一个，且在江左，要想把佛法之光弘扬四海，却是不易。”
抱玉禅师说道：“所以需要历代高僧大德讲经说法，启迪民智。逮至北朝年间，五胡乱华，天下大乱，生民涂炭，死于道路，惨不堪言。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西域僧佛屠澄大师东至洛阳，讲经授徒，追随者成千上万。当时后赵羯酋石勒屯兵葛陂，专以杀戮为威，沙门遇害者甚众。佛屠澄大师悯念苍生，欲以佛法化解石勒的戾气，于是杖策到军门，谒见石勒。
由此辅佐石勒、石虎两代豪雄，一统中夏，不知道制止了多少杀戮，挽救了多少生民，可称得上功德盈天，而佛法自然也因佛屠澄大师而昌隆。”
嗣昭叹息道：“叔父曾经说起，石勒父子兄弟，是天下至凶至暴之人，辅佐这等人，要多大的功法才能化解冲天杀气啊。”
抱玉禅师缓缓说道：“是啊，屠澄大师深知羯胡粗鄙，不达佛法深理，所以以道术设教，屡有神验，石氏如何不服？”
嗣昭吃了一惊，失声说道：“道术？我曾亲眼见过有祆人刳腹复生，难道佛屠澄大师也是这样的异人么？”
抱玉微微一笑，说道：“那只是幻惑愚夫愚妇的小把戏，如何能雌伏人主？佛屠澄大师所为，皆有益于军国大事，那才是真正神通。”
嗣昭躬身施礼道：“还请大师赐教。”
抱玉说道：“传说佛屠澄大师以麻油杂烟灰涂掌，千里外事，皆彻见掌中，陈说国家成败，如在眼前。又能听铃音以言事，无不效验，更有人说，大师善念神咒，驱使神鬼。”
嗣昭沉默良久，终于问道：“大师。。。真的相信么？”
抱玉微微一笑，说道：“史有所载，如何不信？比如建平四年四月，天静无风，而塔上一铃忽然独鸣。屠澄大师对左右说，铃音说的是：国有大丧，不出今年矣。就在当年岁七月，后赵高帝石勒果死。
中州百姓都相共语，莫起恶心，和尚知汝。这个和尚，就是佛屠澄大师。当时大师所到之处，无敢向其方向唾弃者，生怕为大师知其不敬。”
嗣昭仰慕的说道：“如此圣僧，怕是有降龙伏虎之能，凶暴之主也为其折服，倒也并不稀奇。”
抱玉老禅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如同孩童一般顽皮，笑的嗣昭莫名其妙。他期期艾艾的说道：“莫非。。。莫非弟子窳劣，又说了什么蠢话？”
抱玉笑着说道：“不不不，你天性纯良，贫僧好生欢喜。”
嗣昭欠了欠身，说道：“还请大师赐教。”
老禅师收住笑容，缓缓说道：“世上哪有什么神异，我们不是佛祖，也不是菩萨金刚，都是肉身凡胎，如何能预知未来，远观千里？
其实说来不值一提，只是谍报精微，智慧渊深而已。佛家弟子遍及中州，上至庙堂下到市井，天下之事无论大小，如何能逃出佛屠澄大师的一双慧眼。所以大师才能预言生死，看破未来，辅佐人主，点化世人。”
嗣昭恍然大悟，一躬到地，由衷的说道：“多谢大师教诲，世上本无神异，所有神异都有理可循，有道可依。”
抱玉点头说道：“孺子可教啊。。。不错，世上万事万物皆有道理，没有道理的那是妖异，岂有得道高僧以妖异弘法的？
只是世人愚顽，而大道无穷，看不透者皆以为神异而已。佛法行之天下，叠经丧乱而不灭，固然是因为理正道弘，更因为佛法深入人心，天下事皆在掌握啊。”
嗣昭沉思着说道：“弟子还有不明，还要请教。”
抱玉点头道：“但说无妨。”
嗣昭皱着眉头问道：“天下事何等繁复，就算是庙堂之上也不能尽在掌握，佛屠澄大师没有驿站官夫，如何传递消息？”
抱玉一指藏经阁之外，说道：“天下大寺，皆有云水堂，招待挂单僧侣，苦行头陀，就算是无助的俗家人众，也尽数收留，那里就是天下情资谍报之所在。”
嗣昭点头道：“如此云水堂之寮元岂不是。。。岂不是谍报之首？”
抱玉微微一笑，说道：“是啊，不过来自天子左右，权贵之家的消息，就不是云水堂寮元能掌握的了，真正知天下事的，还是堂头和尚。就算是帝王之家，有时候也需要寺庙的辅佐，天下如何能离得了这些寺庙和高僧？”
嗣昭叹息道：“释道钦大师甚至遣谍者深入盗伙，消息如何不灵通？”
抱玉摇头说道：“非也非也，就算是大力尊者的开山始祖稠禅师，也出自龙兴寺，阿秙不过是龙兴寺的又一代门下而已，为了大道之存续，阿秙担了一世恶名啊。”
嗣昭说道：“明白了，在会昌二年，道钦大师就从朝堂得知，天子灭佛之心已定，于是派遣阿秙重整大力尊者，又将阖寺宝物转移到骆驼谷宝窟之中，那窟中宝物竟然都是故龙兴寺之物。”
他忽然仰起头，大声说道：“那阿育王塔地宫之中的佛宝舍利，岂不是。。。岂不是也流落到了骆驼谷，我怎的。。。怎的。。。”
抱玉老禅师微微摆摆手，说道：“非也非也，舍利子怎能流落荒山，那。。。又是一个太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