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落英

沈折雪自小秘境中退出。

适逢厌听深雨外落了朝霞,灰蒙蒙的昏夜散尽,蒸去积了彻夜的雨水。

难得是个好天气。

他抱着蓬松的被子在床榻上坐过片刻,伸手拨开幔帐,窗外明晃晃的朝光透过窗格,跃过书案,停在木几前。

探臂张指,沈折雪虚拢了一把曦光,顺势斜身,也不趿鞋,赤足踩在铺了毯子的地上。

他支起躺了五年的躯壳,慢慢迈出几步,算是真正地脚踏实地。

窗外葱郁的树木于素色锦帘的面儿上投出清晰的轮影,沈折雪缓过了微微的晕眩,扶着墙走了几圈,活动着手脚,再潦草地披了件羽蓝薄袍,慢慢挪到窗台,将那半阖的窗子全数推开。

鸟雀受了惊动,扑棱着翅膀飞上青空。

已是暮春时节。

厌听深雨内似乎比从前要干燥不少,沈折雪神清气爽,在院子里来回踱了个来回。

再顺着山道往下,却不走远,到半途就原路折返回去。

从半山腰眺望,几乎可见整个太清宗的风景。

北山书院的晨钟声声回荡,沈折雪深吸口气,正要再逛个一回,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丽的呼唤,“前面这位师兄,可是要上山?”

沈折雪闻声回头,只见一名着青衣鹤纹的少女正在阶下,笑吟吟看着他,怀里抱着几五六本青灰封皮的书。

是从未见过的面孔。

沈折雪借着风势便可感知这姑娘的修为,在她这个年岁已是出类拔萃,或正是破格召开大比后收进来的弟子。

“师兄,今日厌听深雨上可有弟子留守,我来了两趟啦,都扑个了空。”少女拾阶而上,几步走到沈折雪身侧,轻快的像一只青碧色的蝴蝶。

她显然从未见过沈折雪,见他衣着样式朴素,居然把他当成了同门师兄。

虽说宗门内盛传了许多关于厌听深雨峰主的特色,譬如火锅、熏香甚么的,还传这位峰主姿容极佳,却到底未有画像留下。

宗内都知那位颇为神奇的沈峰主旧伤复发,闭关修养不止何时才能出来,起初的好奇和热切渐淡了,来厌听深雨也不会想到他。

“哎呀,师兄你长的真好看,是哪个峰上的?”

沈折雪未穿师者统一的长衣,一头白发虽是扎眼,可也不是从未见过。

少女无心一问,也不等他回答,自报家门道:“我是江千垂先生新收的内门弟子,排行十六,师兄叫我阿蘅便好。”

五年未与鲜活富有朝气的的年轻人相处,沈折雪含笑道:“你可是来还书?”

“是啦。”阿蘅掂了掂怀里厚厚的书册,“是我问时师兄借的,省的我去书阁翻。有时师兄的批注也更好懂些。”

怪不还意思地眨眼,“我师尊最恶一知半解,考的题还难,我这是临时抱佛脚。”

少女嗓音清亮,像是春日里婉转而鸣的画眉,又问:“今日时师兄可在峰上么?”

“他领了宗门任务,怕是要过几日再回来。”

沈折雪答后,眼见少女的嘴角耷了下去,眼底透出些许失落,低头讷了一声,“好罢,多谢师兄。”

旋即就站住了,敛衽一礼,“那我择日再来,这回辛苦师兄引路了。”

沈折雪望着少女的青衣消失在山道尽头,心道:这哪里是来还书,分明是借还书来见暗恋的小哥哥。

也确实到了这个年纪……沈折雪折了回去,起初还乐得在心里调笑几句,不知为何却逐渐落寞下去。

他再无心去看山间景致,直到庭院近在眼前,才惊觉自己这是闷头猛走了一路。

……怎么回事。

沈折雪一把扶住庭中一株梅树,几片碧叶自枝头脱落,飘飘忽忽落在地上,按着胸口深呼吸几次,无声惊叹道:“这、这难道是嫁女儿的心情吗?!”

时渊那长相招人喜欢没什么奇怪,真要是有合适的姑娘,时渊能与她偕老一生,更无什么不好。

而偏偏就是这个“无不好”,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他胸闷气赌,半天不得自在,索性搬了把摇椅在庭中透气。

厌听深雨的气候似乎有所转变了,不再整日整日的下雨,沈折雪这太阳竟也晒了大半个时辰。

就在他昏昏欲睡时,一串灵力波动自灵屏外传来。

他睁开眼,去到灵屏的入口处。

三个青裳的少年郎站在外头,他们看不见院里景象,正疑心里头没人,便聚作一团说话。

个头最高的那个沈折雪教过,乃是和时渊同批进山的青年,他叹了口气,“唉,还是没人,早知道就先去找谢师兄了。”

“谢师兄近来也诸多事宜在操劳,总是叨扰他也不妥。”腰间别一管洞箫的少年摇了摇头,扭头看向身旁束马尾的一个,“不如你们先在此处等候,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谢师兄或乔师姐。”

“小十一你可别忙活了,这傻小子哪里是为了进这厌听深雨。”高个子的青衫少年抱臂,一副皆看破了的表情。

“这不是听说时道友又出任务去了,怕是赶不上宗门里帝子降兮来开的春日典礼,来探探真假呢。”

束高发髻的是个面皮薄经不起逗的性子,听了这话双颊刷一下就红了,一双圆眼漆黑水灵,望去倒是像小动物般可爱。

磕磕巴巴辩驳道:“哪里话!我是想寻师兄切磋,上回……”

“嗳,你别这样看我,你们鹿妖咋还会狐狸的妖法!”高个子的背过脸去。

别洞箫的乐修愤愤道:“你们怎么回事,原来就我一个是真的要来切磋乐理的吗?”

小鹿倏然看向高个头,高个子立即摆手,“不不不,我是只喜欢长得好,你这样的,时道友那样的,我都挺喜欢,就欣赏嘛,没什么别的想法。”

“你们干嘛呢?”山道处传来谢逐春的声音。

三人见了他回来,纷纷喜上眉梢,道明了来意,却听谢逐春道:“哦,时渊确实出去了,不过过两天就回来,那个春日大典赶得上,还有别的事儿?”

小鹿妖双手奇摆,“没、没了,谢谢谢师兄!”

谢逐春一戳他额头,笑骂道:“咋还结巴了,你啊还是要多修炼,妖族多是前期进步神速后期瓶颈难破,自己多留心着点儿。”

“师兄教训的是,那我们择日再来拜访。”

待到三人步行下山,谢逐春扭头敲了敲灵屏,“沈长老,你醒了吗?”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沈折雪开了路让他进来,奇道:“你的通行符令呢?”

之前谢逐春在峰上做随从,沈折雪为了方便他进出自然给了权限,如今居然还会客气敲门,实不像他的作风。

“还说,这不是你家那个宝贝徒弟整的。”谢逐春坐在庭中石凳上,抄了水壶灌水。

“除了他谁还能开厌听深雨的灵屏?便是严长老要上来,他还得急匆匆赶过来看着,生怕你别人吃了一样。”

沈折雪坐直身子,却还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严长老还来过?”

“来,来过三次,倒是没说什么,还顺手指点了时渊几招。”眉峰一挑,“怎么样,看见你那徒弟怎么招人惦记的了?”

“知慕少艾。”沈折雪想了想,微微前倾过去,“我五年不在,时渊可是有心上人?”

谢逐春忽然就不灌水了,慢悠悠道:“那沈长老可要问我了,要说时渊有没有心上人……”

落叶飘飘,沈折雪屏住呼吸。

“这心上人嘛……”

青石板与坠落的枝叶轻轻一碰。

“这可就说来话长……”

谢逐春茶盏在手左右转了转:“这心上人……”

抬臂刚想啜一口,刚一沾杯,嘴唇就和杯壁黏在了一起。

“唔唔唔?!”茶水都变成了冰坨坨,谢逐春瞪圆了眼看向沈折雪。

沈折雪走到石桌前自斟了一杯,微笑道:“不想说可以不说喔。”

谢逐春:“……”

响指一打,冰凌消除。

谢逐春摸摸嘴唇,飞快道:“虽然你家徒弟招人喜欢,但没见他答应了谁!”

沈折雪将茶一饮而尽,放下时重重吐了口气。

再开口时却说起来另一事,“你说帝子降兮要来人做春日大典?”

“正是。他们封宗了五年,各种占算祈福的活动没在宗内开,是由两位灵君轮次在外举办,按理说这次太清宗的大典和他们开宗大典离的近,本没太大必要,但他们那些人,一时一刻不可违逆,故而还是在我们这里开。”

沈折雪颔首,“镜君可还是主持他们宗内的大典?”

“还是他,君如镜正好前日出关。”

沈折雪便将关于水清浅察觉异样一事与谢逐春商议,谢逐春早知有此事,道:“我是打算溜去帝子降兮瞧瞧,但君如镜的本事我是见过,确实很不得了,我不敢冒然前去,且先从长计议吧。”

他们两人再商量一二,谢逐春就告辞而去。

沈折雪在庭院中枯坐半晌,见日头正午,草草打发了顿饭,便随手卷了册书靠在床头细读,那书写的是山野志怪,多是风月话谈,他看到一半就弃之不续,翻了身滚进了床榻深处。

扯了张薄被盖在身上,沈折雪忽然想再去小秘境里看一看,却还是忍住了。

时渊是小秘境半个主人,他的进出必然会引起灵力波动,太过频繁的打扰无端惹时渊分心。

沈折雪翻了个身,不知今日自己为何如此不对头。

春阳透过窗纱,教幔帐一挡,去了大半明亮,却还是拢住了一方朦胧的天光。

沈折雪迷蒙中做起梦来。

竟又梦到了那湖心亭。

只是天地缟素换了春花烂漫,湖岸垂杨柳轻柔地拂着水面,碧波清澈,他站在湖岸,抬眼便见那方小亭立在湖中,亭角挂了薄纱,格去了落花流水,只在风中柔曼地飘摇。

他听得身后的男子说道:“如今这年头说这些着实不好,可我耐不住我家那个孩子的性子,非要我来求这个亲,您也谅我三个孩子只剩这么一个,听听就是。”

“嗯,您且说便是。”沈折雪听见自己这样应了一声,平淡到近乎有些漠然。

那中年男子的声音有些窘迫,却还是说:“唉,我也豁出去个老脸了。”

“这朝不保夕的年岁,本不该提这凡俗那套成家立业,可要遇上个知心人,也是天道使然。何况……咳咳,咱们修仙炼心,只要不是习那无情道,素来不顾是男是女。”

他尴尬一笑:“要么求的是个修为滋长,要么求个两情相悦,我家那个实在对您弟子一见倾心,怎么讲都不听。可如今您的高徒去镇那南方的魔族,我家的非要求我来与您打个商量,要不您先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幺儿,不好便罢了,尚可入眼的话,就让两个孩子再见一见,成与不成交与他们来定。”

“我知晓了。”沈折雪垂目便见自己一双手死死按在湖边的白玉雕栏上,却还是平稳道:“此事从长计议,许掌门请先回罢。”

等那许掌门的气息感觉不到,沈折雪忽而感到胸中一阵波涛狂涌,翻手折下一枝桃枝,长枝映着春日的落英,添了几分淡抹似得绯色。

春日的桃花如雨而下,狂乱地织就了这一场荒诞的梦境。

沈折雪一时恍惚,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他看见朱红色的衣袂与以木枝代剑挽出的招式,桃花大团大团完整地坠落了下来,擦过他泡过无数性命的双手,沾在衣襟前,落于袖笼中。

手腕轻转,移步款款,记忆破土而生,恍然想起当年徒弟求剑时的一幕。

他教给他的第一册剑谱却是这套剑舞,由此后变幻莫测,消去了柔软,变成了一套见血的杀招。

可是当他再度习这套剑法,仿佛一切都在溯游,尸山血海的尽头,原来还有这样一道梦中梦,一场好光景。

有一个人会孤身带他隐居在一座山上,日日消磨着时光,放纵着朝朝暮暮,散养着春夏秋冬,他的徒弟会在庭中舞剑,长剑亲吻着落花,红衣乌发,踏水邀风。

午后浓郁的春光穿过柏树子,一晃便掠过他们的眉间。

那少年人的剑芒太锋锐也太温柔,轻而易举刺破了他的胸膛,却又将他的心轻轻放在了剑尖上。

可是一切皆是虚妄。

一舞毕,沈折雪脱力地松了手,长枝落在了青萍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空空荡荡地回荡在桃花林海,像是一根针,狠狠刺在了灵根丹田,还穿破了心脏。

沈折雪倏然惊醒,坐起身,揪住了已被汗水湿透的前襟。

“那是什么……”他抹了一把脸,满手的湿意,他按住额头不住喘息,近乎胡言乱语道:“他、他爱慕他的徒弟……我、我——”

“沈长老。”

强大的灵力轰在了风屏上,冰墙顺着屏障的形状凝结。

严远寒站在屋外,命令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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