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 魔族

就在怀狸峰主他们走下含山山道时,沈折雪与时渊已搭上灵舟去往南界。

时正值黄昏,灿灿夕阳仿佛是在地平线上鎏金,将群山勾勒出金黄的轮廓,流云追逐归于西岸。

沈折雪站在灵舟舷廊上,轻抬起手,风兜满衣袖。

他对四方界的感知愈发强烈,甚至不必睁开双眼去看,这万里广袤的土地仿佛变成了由经纬交织的灵线构成的一方天地,万物生长,而造化的灵息则在其中生生不息。

疲倦与伤痛渐而被抚平,南指月傀儡上的外伤在变浅变淡,内里虽未好完全,却也仅留下一些隐痛。

这些相比从前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灵力在经络间运转,一呼一吸,将这世间纯然的一捧灵氛合于体内,吐纳顺畅,清明豁然。

太微天道将灵核凝在了他体内。

天地间自生的灵息从指缝间滑过,打了一个弯儿,又随着风亲昵地在他袖袍间嬉戏追逐。

时渊臂挽披风,推门出来便望见如此风景。

夜归人所属风冰,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万里之上的风灵有多欢喜雀跃,连云间水汽也在纷纷旋回往来。

其中竟也有得了几分造化的云气,团成一小团,闪烁起点点光芒,想要吸引沈折雪的注意,却总也落不到他的指尖。

时渊朝那几只小家伙眨了眨眼,丝丝缕缕的风绕在他指缝间。

云气们气鼓鼓地凝成了更大的棉花团子,朝沈折雪面颊上用力一贴,倏然又散成萤虫大小的光点,逃逸而去。

时渊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上前来。

沈折雪被那云灵忽然一个袭击,睁开来时尚且有些懵。

而许是云海之巅清氛充盈的缘故,他自己也未意识到,他的眼瞳在瞬息间染上了一层淡银。

再进一步,便能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睫在灵光相衬下,如坠着晨光露水的鸿羽,轻轻拂扫飘落在时渊心头。

“第二回了。”沈折雪抬手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道。

他觉得这南指月的傀儡似乎比从前的肉身要高上一线,但谁料到微生长过了他,时渊竟还是高过了他。

沈折雪踮了脚,用额头磕了过去。

这一磕正磕在时渊眉骨上,时渊瞳孔收缩,呼吸一软,伸手扶了扶沈折雪,道:“师尊,小心。”

沈折雪靠回了灵舟的木栏,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小孩子气,有失了长辈的稳重。

如今他们二人倒也无需甜言蜜语,互诉衷肠,再世为人后也便能将从前看不清、想不明的逐一透彻。

只是刚恢复记忆便有月魄镜之事,紧接要攻上含山。

时渊将春祁的玉牌与魔族王玺交给了沈折雪,但沈折雪也非三头六臂,两人光是要处理这些就忙的不可开交,莫说是坐下来好好谈谈往昔,就是连吃口饭睡个觉都难。

“咳咳,时渊,与我说说魔界的事罢。”沈折雪清了清嗓子,却感面颊发烧,好似那天边滚烫的红霞烧到了灵舟之畔。无广告网am~w~w.

他们此番南界之行,一来是安排魔族在南界的行动,二来则是要查时渊的身世。

清风我剑灵所传达的邪流灵智的那些话,显然是冲着时渊去。

而沈折雪也或多或少能感觉出时渊与其他魔胎的不同,当初时渊的娘在离去前对他说“一念成圣”,眼下再想来更是意味深长。

况且如果真如沈折雪梦中所见,“小昏”就是时渊的母亲,不论后来那真仙因何缘故变作女身,但对于拥有太微最高修为的仙庭修士来说,男女也不过皮相造化。

重要的是她究竟为何带微生远离魔族,又对他与邪流的关联了解多少。

不过依着当时情形,那真仙伤了神志,在痴傻状态下被劫楼捡走,随后她又是孤身一人携幼子远走,魔主却又虎视眈眈盯着时渊要拿他当渡劫夺舍的工具,难免令人想到些苦情的桥段。

可她抛下那样一句话,便让时渊颠沛流离多年,即便她真的有许多不得已,沈折雪却也不可能代替时渊去原谅她。

另有一事便是,微生究竟如何成了时渊这个身份。

沈折雪收他为徒时就探过时渊的骨龄,他的躯壳不像南指月傀儡,也不是靠溯时之类的术法捏出的壳子。

时渊的这幅肉身绝对纯粹原装,就是正儿八经长起来的。

但彼时时渊身上的魔气不显,仙庭的根骨也丝毫看不出来,连太清宗都判定他是寻常老百姓家出生的人间凡胎。

沈折雪以前还当是魔主给他下了甚么封印,就连时渊也这样认为,可在他修习魔族术法后,魔息愈强,洗髓伐骨后更不复从前体质。

时渊道:“师尊,方才我查到一件旧事。”

“什么?”

时渊便将不久前的发现娓娓道来。

千年前魔族分散各地,魔主劫楼在与仙宗盟缔结盟约后,暗中借助仙宗之力收拢同族,分八域主,定居南界,魔君有绝对的权柄。

后来帝子降兮横空出世,可早在天劫年,魔主便得了后来帝子降兮宗主的谶言。

魔主之位传承向来是依靠血脉转生,众子嗣中会有一个觉醒过往记忆,可是帝子降兮宗主预言千年后他将应劫而死,魔主血脉易位。

“当年劫楼并未隐瞒夺舍意图,甚至悉数告知于我,只为让我放弃逃生的念头。他说我的母亲修习无情道,而他需要一副足够他神魂寄居的血脉躯壳,两人合谋生下了我。”

这一段他从前与沈折雪讲过,时渊眉头微蹙,“我与母亲在外颠沛,这段记忆其实发生在千年以前。”

“我记得真仙修不了无情道。”沈折雪如今听来便知破绽,他曾与诸多真仙见过,且最后更是听那天水灵根的真仙讲了许多过去仙庭之事。

一如帝子降兮内尚秉持着一脉相承的不修无情道的传统,仙庭的真仙本身并不能去修无情道。

他们吸纳天地灵气,魂体清净,而无情道本质上是压抑七情六欲,再慢慢将其摒除。

但水至清则无鱼,无情道法于仙庭真仙百害而无一利,最后甚至会瓦解他们的仙体。

此事需到南界魔族才有解答,时渊思索片刻,道:“远古魔族孕育后代与人族不同。”

相传远古魔族血脉疏异,不论男女皆可孕育魔卵,但所得魔胎不过一具空壳,只是常被当做备用躯壳使用,唯有两相合欢,方可孕育可开灵智的胎儿。

可是随着魔族与其他种族混血,且血脉之力式微,这种类似于无性繁殖的培育魔胎的能力也就逐渐消失了。

沈折雪听后简直三观颠覆,此乃魔族皇室秘辛,即便是当世魔物也未必清楚。

他将前因后果联想了一番,道:“所以……你这壳子是魔主……”他纠结了一瞬,改换了种措辞,“是劫楼他造化出来的?”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当年微生的身体在大阵下损毁严重,神魂涣散却依然能活下来。

帝子降兮尚有招魂与南指月,魔主若是与真仙日夜相处,也该能诱导出些仙庭秘法。

再加上他继承下来的远古魔族之力,便能造化时渊如今的躯壳。

然而有一点因果不通,为何魔主能自己生下魔胎,却还要盯着时渊这壳子不放。

灵舟降落南界魔族地界。

沈折雪从前在这附近来回过好几趟,却从未深入其中,眼下得了机会,且一路畅通无阻往魔宫大殿走,着实觉得新奇。

魔族并未有什么系统的礼仪规矩,沈折雪一路上遇到的魔族最多在见到时渊后,会自行退避让道,抱拳道一声“魔君”或“陛下”,也不低头垂目,就这样瞪圆了眼把他们来望。

沈折雪一身红衣,白发不过随意用深色发带绑了,看着洒脱随意,却也实打实掩饰不了他这身修士的气息。

沈折雪看着那群魔族各个双目炯炯有神,有些摸不着头脑。

仙宗与魔族井水不犯河水了许多年,原本沈折雪也能理解他们的围观,这些魔物不稀罕往外跑而整日窝在地界内,自然会对他有几分好奇忌惮。

可沈折雪又觉得他们好像不是单纯只有这两种情绪,更多像是一种看大热闹的兴趣盎然和激动兴奋。

“时渊……”沈折雪想在识海内问问徒弟,却听一道脆生生的童音自旁侧响起。

“陛下陛下!”

沈折雪顺着望去,只见一魔崽子在大魔身后疯狂蹦哒。

这魔崽崽个子太矮,沈折雪他们方才也没瞧见他,似乎是把他急坏了,索性爬上了个大魔的肩膀,朝他们用力招手。

魔族以强者为尊,但这么些年族人凋零得厉害,再加上和仙宗都没冲突后,魔族同样需要对付邪流和邪物,也常面临危机。

故而如今同族之人,虽也还是拳头说话,但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这魔崽子一看就是爬树老手,偏偏被他爬的大魔似乎有些洁癖,还特意抬手去拍了拍轻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可大魔却始终忍耐着没有去阻止魔崽,甚至沈折雪还觉得,他似乎还在期待这魔崽开口。

“陛下!你上次回来,说最亲近想念之人回转世间了,那可是这位仙君大哥哥吗?”

魔崽语速太快,却声如落珠,一句话脱口,全场听了个分明。

沈折雪觉得那些目光变得更灼热了。

时渊听了这话,面上有些发烫。

这魔崽子说的是他不久前匆匆赶回,布置针对南界药宗与世家时候的事。

那时他失而复得了师尊,自然喜悦非常,怕是当时太过欢喜,又让这小崽儿一问,便这样答了他。

肺腑之言被这样大庭广众喊出来,而沈折雪也紧随其后看了过来,那眼神颇有几分戏谑。

“没错。”明明是不久前还运筹帷幄拿下南界世家,与春祁里应外合,行事作风老练果决的魔主,却在此时耳廓通红,心跳加速。

稳了稳气息和鹿撞般的心跳,他定声道:“这位仙君是昔日含山有云掌门,今虚步太清沈折雪长老。”

强大的魔息威压席卷开来,整个魔族地界的魔族纷纷驻足抱拳,遥望魔宫方向,静听魔主之令。

时渊道:“沈长老是吾之师尊,亦是吾最为重要之人,今后四方魔族,见他如见本君!”

沈折雪在心里小小震撼了一下。

他从前见过的大场面那样多,却没有一个比眼前这个更令他心头澎湃。

这是时渊,这是他的弟子,是他的心上人。

但同时沈折雪也知晓,时渊曾孤身一人平魔族动乱,在那本以他为原型写的不再复印的话本里,这一路并不好走,也有九死一生,也有命悬一线。

彼时徒弟笑说还说那话本子夸大,可沈折雪如何不知,时渊的转述定然只是这艰难险阻中的一角。

想到此处,沈折雪只想立即去好好抱一抱时渊。

就在他万般心绪涌动时,那群魔族似乎受到了某种鼓舞,眼神简直精彩万分。

只见一名似乎是很有些权力的魔将带头行下大礼,粗嗓子极力拔高道:“恭喜魔君得偿所愿!”

又是一声更大的呼喊:“参见魔后——”

得此一声,哗啦啦如山呼海啸般的回应响遍魔族地界。

“恭喜魔君——”

“参见魔后——”

“参见魔后——”

凭借魔族血脉牵连,连远在万里外的魔族也在纷纷响应,整齐地朝南方抱拳高声祝贺。

这一幕被路过的冯长老和怀狸峰主看见了,正准备用水镜传音,告知宗门妖族之事的二位皆是一愣。

冯长老一时搞不清状况,下意识皱眉道:“怎么回事,魔族也太没体统了!”

眼下便不适宜大张旗鼓地成婚结道侣,况且这般大喊大叫,莫不是生怕有人不知道那魔主得了位魔后。

搞得好像谁稀罕他找着了对象一样。

“呃,等等。”怀狸峰主反应过来,他左手望潮蜃右手年年猫,眨眨眼道:“这没体统的好像是咱们宗的人啊……”

倏然反应过来的戒律长老:“……”

南界魔族地界内,沈折雪盯着时渊已然掩盖不住的要往脖子上泛的红意,道:“魔后位置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嗯?徒弟?”

而就在魔宫之下,一座水雾蒸腾的石牢内,劫楼亦听得外面的动静,狂乱混沌的红眸忽有了些许清明。

他抬起硕大的魔族原身的头颅,所见一方灵屏封印外,是明明满月,如灯如烛。

“时聆灯……”他讽刺一笑,道:“你听,他也有了一位魔后,只是不知这迎娶阵仗,可比得上本尊当年?”

满月不语,潺潺流水其声依旧。

上一章目录+书架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