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清风

若非天道垂目在身,薄紫衣原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他宁愿抱了琵琶在庭中拨弄,唱几支曲喝两口酒,好过身居高位后无穷无尽的操劳奔波。

可是他也已渡过了那段怨恨愤怒的日子,既然天道选了他,与其在损耗与自怨自艾中煎熬,倒不如去用这双眼睛去看,用这双手去撑一扇灵屏。

要说相辜春也未见过薄紫衣动杀心,他总是温吞平静,也总是懒洋洋而没什么精神,至多在祭祀占卜时才会提起劲儿来。

彼时还以为他本性如此,如今想来怕是垂目之能带来的负担。

沈折雪与时渊落回断崖。

怀狸峰主将“清风我”送了下来,他对剑灵半点不通,抱着望潮蜃退到一边以灵力包裹着它千疮百孔的身体,眸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色。

千灵峰主羽化时,这只蜃尚是年幼,它是峰上众所周知的憨憨,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还爱往那群毛茸茸团子挤。

它的同胞兄长得了这笨蛋兄弟,却也无可奈何,想要教它些云气幻术,每回都被它懒到半途而废。

好在望潮蜃一族不喜争斗,实在不行就去深海里窝着,能几千年不动弹。

它们心气高,与人结缘唯有一种可能,它们觉得这人好,这家好。

望潮蜃的寿命太长了,它对羽化没有概念。

很久很久以后它都在迷惑,曾经给它冲洗鳞甲,抚摸他圆润双角的人,为何还不回来。

是不是它们的食物太难寻到?那它不要暮雪山上的冰泉了,也可以不要雾林里的果子。

望潮蜃哀哀鸣叫一声,偌大茶色夜明珠般的眼睛里渗出大颗的泪水,身体中逐渐散出点点灵光。

沈折雪试着为它凝魂,然而他体内灵气驳杂,望潮蜃又是极为敏锐的妖兽,在他靠近时便会蜷缩成一团,青灰色鳞片上浮出薄薄的护屏。

时渊试过也是同样的结果,他暂且以风灵稳住了清风我,诊过望潮蜃的症状,对怀狸峰主道:“它在怕我们,但似乎并不排斥您。”

“是气味罢。”怀狸峰主苦笑一声,忽而对沈折雪道:“当年,那位峰主是什么模样?”

“幻形?”时渊问道。

怀狸峰主摇头道:“不,你骗不了它们,有时灵兽比人来的更要执着,我是想知道那位峰主的一些习惯。”

沈折雪回忆道:“千灵峰主一心扑在灵兽上,含山的一套峰主红衣总是不换,觉得自家峰上的灵兽最好看,逢人就夸,外出时想的都是带什么回去,怎么快些早点回去……” m..coma

他再想不起更多,有太多人彼此不过一个照面,一段并不深刻的共事生涯,芸芸众生,行色匆匆,本就有万般相似。

可擦肩而过,一段机缘,谁又知那人是谁的惦念。

怀狸峰主点了点头,他单手将身上的青衣脱去,从储物玉牌中拿了条石榴色的长袍出来,披在身上,红色前襟里就裹着奄奄一息的望潮蜃。

他低下头轻声道:“呐,憨憨,你家峰主托我来照顾你,他去给你抓浮途川里的大鲫鱼了,你现在这样蔫儿吧唧,他回来就认不出你喽。和我走吧,我带你回我的怀狸峰,那里也有很多毛茸茸,你待在峰上,想等多久就多久。”

望潮蜃久久没有动,怀狸峰主轻轻抚摸他冰凉的鳞片,灵气源源不断涌入。

当天边炸开一盏如烟花般巨大的镜刃悬阵时,这只望潮蜃才软软地呜了一声,往怀狸峰主怀里拱了拱。

沈折雪松了口气,抬头望向那镜影纷繁的天边。

镜片的反光遮蔽住日轮,一人在极速坠落,砸在断崖边,激荡起滚滚烟尘。

薄紫衣半身披血,双眼一时狂乱一时清明。

泥人还有三分气性,他明晰自己的命途是一回事,被桑岐那般折辱千年又是一回事。

天道垂目之能在他身死后已经变得十分薄弱了,大多数的未来依靠他推演而出,唯有桑岐这一环,因果线在他死后密密匝匝,绕成了结。

他们甚至都未有过一次正式的照面。

桑岐被镜片戳成了筛子,趴在地上几度挣扎,血混着黄沙山石流淌。

他手指深深抠进地里,竟咯血狞笑道:“阿镜……咳!你看看你这鬼样子,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当了近千年的夫妻,其中恩情那真是似海深!”

薄紫衣袖中滑出一把镜刀。

怀狸峰主安抚住了蜃兽,有些忧心地对沈折雪道:“镜君以冥身杀人,会不会堕为恶鬼?”

他并不知怜不得一事,只以为君如镜不过单纯地失了肉身化为游魂。

沈折雪摇了摇头,道:“不会。”顿了顿,“他要了断这因果。”

薄紫衣走到桑岐跟前,那双琉璃双目终不再是天道的眼睛,盛着属于他薄紫衣的憎恨,他单手举起镜刀,刺向桑岐的喉咙。

“——不要!”

猝然一声破音大喊,沈折雪眉头一紧,反手甩出一条冰凌,束灵诀紧随而上。

可那清风我本就是魂体,速度极快,竟一下连带剑身都扑到了桑岐身上。

薄紫衣的聻化将要行到尾声,毒性反扑,瞬化希夷。

听之不闻名曰希,视之不见名曰夷*,他耳边如障浊水,眼前更是一片漆黑,唯有汹涌的杀意在胸中激荡。

他再分不清人,只想取了桑岐的性命。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那镜刃因抓得太过用力甚至切入了他的指中,就在将要刺入地上清风我的剑身时,他感到腕上一紧,周凌从身后握住了他的手。

一人一魂靠的极近,周明归比薄紫衣高上一些,他稍一低头,在薄紫衣耳边道:“我不是要拦你。”

但凡再稍远几步距离,薄紫衣全然都听不得,可此刻响在耳边的话尽管低微,却依然能听得分明。

字字句句,拍打在那颗早已不会跳动的心脏上。

“别杀错了。”他低声道:“跟着我。”

沈折雪束灵诀追来,将清风我的剑灵拉离桑岐身边。

清风我剑灵的面目上多有残缺,神情却是万分冷静,它道:“是他给我化的形……”

这不是化形。

桑岐并未学透仙庭的秘法,他依葫芦画瓢,却终究是半成,何况剑灵之形乃是天地造化,一如谢逐春会有自己的样貌,而绝不是仿着一个人的模样去化。

“太古封邪是邪流的软肋。”清风我剑灵轻声道:“我们曾见过它受银花吞噬,近年来闭关也是为了抵御封印对它的摧毁。相掌门,你说的对,你最终也能知道,但还有一事,我想用这个秘密来交换。”

“你要换桑岐的命?”沈折雪道:“还是说你先用你的命来换?”

他叹了口气,“清风我,你已解开了与周凌的契,但也未与桑岐结兵灵契,主仆契约已毁,你眼下是可以自由来去的剑魂,不是谁的兵器,谁的仆从。”

当年周凌将清风我交给薄紫衣,薄紫衣蒙难后,桑岐炼化了它,原想将他捏成相辜春的样子,可最后化形失败,令清风我剑身损坏,人形残缺。

他抹掉了它的记忆,将其收为房中的丑奴,令它陷害严远寒,也想过将这剑灵推出去背锅。

“你可以想起来。”沈折雪道:“千年前的经历,只要你想要想起来。”

清风我摇了摇头,“不了,千年剑灵岁月,听来便是极远、极冷的过去啊。”它看了一眼薄紫衣的方向,道:“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执迷不悟也好,为虎作伥也罢,我只求你们把他的肉身留给我。”

“你要做什么?”沈折雪皱眉道。

清风我笑了笑,此刻他的样子似乎与相辜春又不是那么相似。

它说:“我自有打算,总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也不会给你们这些做大事的添乱。”

周凌在一旁贴着薄紫衣耳边将清风我的话转达给他,薄紫衣要杀桑岐,虽也到想到千刀万剐的地步,但清风我剑灵在含山掌门身侧这般久,终究是那个秘密更加有用。

他道:“好,我留他躯壳。”

“你要做什么!”桑岐目眦欲裂,假如方才那丑奴挡在他面前时,他尚有那么几分的触动和诧异,此刻却已遍体生寒。

清风我剑灵对他的的质问置若罔闻,道:“邪流灵智曾说——‘他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沈折雪追问道:“谁?”

“我不知道,但它那时确实在太古银花的折磨中失去神志,它说,非邪非仙非魔非天道,那个孩子是不一样的,败也在他,成也在他。”

非邪非仙非魔。

沈折雪心下一紧,这说的是时渊。

“就是这样,其余的我也不明白,毕竟……”它看向桑岐,竟还是对他笑了笑,“毕竟我只是一只剑灵而已呀。”

桑岐瞳孔收缩,万万想不到这丑奴剑灵会有反噬他的这一天。

然而还未等他再次开口,周凌握着薄紫衣拿刃的手,一剑刺穿了他的脖颈。

伴随凌厉的杀伐气息,桑岐逃散的神魂消弭于天地间。

他死不瞑目,黝黑的眼珠朝着灰白的天穹。

直到最后他也不会认错,哪怕心中有些许的后悔,那也是事出有因,人们嫌他厌他,步步紧逼,将他推倒了这个地步。

决不能认错,这是他死前最后一念。

……因为一旦认错,这将是多么荒唐的一生啊。

清风我的剑身已布满裂痕,它走上前将桑岐的尸身抱起,想起那日化形醒来,人身面目还未出现损毁,它看初见人世的第一眼,是这张有几分阴郁,却带笑的脸。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笑过。

清风我剑灵想:我要一直一直留在他身边。

学着周凌对薄紫衣的那样,它低声道:“你说的对,傀儡、奴役、一晌贪欢,确实是能填补寂寞的东西。”

它用手盖住桑岐脖颈的伤,乘清风而去,消失在一片白雾中。

有人执迷,有人留恋,有人念念不忘,这并不什么不对。

只是往往一念生,为善为恶,一念而行。

“出去罢。”沈折雪伸手勾了一下望潮蜃的尾巴。

失了桑岐的操控,这憨憨兽遍体鳞伤,哭了一顿后竟也能呼呼大睡起来,弄得这蜃云幻境如今四通八达,来去自如。

含山脚下,太清宗众人刚给那群从雾中先一步出来的含山修士登记名单,忽感头顶天光大亮,大雾散去。

冯长老再顾不得其他,带了一队人便杀上山去,半路遇上周明归和怀狸峰主,见只有他们两人,戒律长老当场就急了,道:“还有两个没出来?!”

“别紧张别紧张。”怀狸摸着望潮蜃,安抚冯长老道:“他们去南界魔族那儿了,明晚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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