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何处

邪流灵智盘踞帝子降兮,手握晶石内蕴回溯之法。

那堪比天道威能的溯回术重现了昔日为冲阵所布置的灾祸邪阵,北界是招鬼,东界则是镜阵。

事到如今再无悬念,太微界内的法则已然失衡,从前不可能做到的事被邪流灵智轻易办到。

走魑浩浩荡荡涌来,将阵中修士团团围住。

时渊环顾镜阵,手搭上腰间渟渊,心中有了估量。

邪流灵智此番大动作,看似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如今看来,绝非真正的溯回术法。

这追溯出的邪阵,倒更像是一个拙劣的赝品。

廊风城郊异变时,乔檀还在北山书院抄书摸鱼,她眼见密密麻麻的黑条人影一波接一波荡来,虽未有太大的杀伤力,偏怎么杀也杀不完。

况且自铜铃失效后,他们体内的灵气也在逐渐流失,好在入阵前宗门配给了足够的灵息时,不至于让他们陷入被动。

但天空粘稠的红云还是令人颇为不安。

安长老在进来前从沈折雪那里知晓了这镜阵的厉害,但同时也清楚,这阵虽是往日投影,却也不能完全凌驾于太微天道的法则。

就算是邪流灵智,也不能凭空造出如此大的阵法来,其背后的邪气源头还依然是邪流本身。

西界不久前才回溯了小天劫,一次小天劫对如今的邪流灵智而言,也并不是信手拈来。

他们推断这镜阵嵌套回溯的时间必然不会短,至少不会再有小天劫的威胁。

果不其然,他们都来了有两日了,也未碰上一次邪流涡旋。

原本计划,只要在镜阵中按几位阵修大能与沈长老合制的阵法描绘阵圈,以阵冲阵,便能无需再去寻那阵眼,即可破阵而出。

安长老作为剑修,平日里最头疼弯弯绕绕的阵法,但他们作为护阵者,自然会保障阵修施术时的安全。

本来一切皆是顺顺当当,直到一位阵修无意中的一道秘法尝试,竟直接点破了阵眼所在,将冷三秋的虚像照了出来。

当年时渊他们在镜阵中苦寻虚像不得,缺的便是这样一位精于阵法变换的阵修。

但如今四方界数一数二的阵修皆汇聚于此,仔细配合,便能寻到虚像所在。

邪流灵智没有他们想的那样无所不能,也不是蓄谋已久要一举覆灭四方。

他也是被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出动的地步。

冷三秋的出现证明了这一点。

那邪流灵智若真是邪法通天,完全压制了此间天道,又如何会让冷三秋来守这阵的阵眼。

当初镜阵在最后关头是由冷文疏接管,他即是此阵能变化运转的阵眼。

冷三秋千算万算,都没算到他掳走的冷文疏会在这种时候反噬他。

他原是想借助此子与自己同源血脉,炼出一副备胎化体,用来诈死人前,谁知当他来到帝子降兮见过邪流灵智,局面便发生了翻覆。

那灵智看似喜怒无常,行事目的却极强,他等的就是冷三秋送上门来。

如今冷文疏还是在他手里捏着,可他却成了这阵眼的看护者。

且邪流灵智还令他们同命相连,他若是死了,冷文疏还能继续用,冷文疏要是魂飞魄散,他就彻底活不成了。

冷三秋感觉到了久违的愤怒和懊悔。

果然与邪流灵智合作便是与虎谋皮,那灵智看起来已经装的够像人了,可内里实实在在还是个怪物。

任性而为,如水顺坡往下,全然不会去管利益权衡,玩弄的不过他们一时的价值。

同时冷三秋也庆幸,即便被点破了虚像也无妨,这阵法灵屏是整个镜阵的灵力核心,便是那相辜春来了,也不能在一时片刻内打碎。

裴荆的闯入存粹就是个意外。

冷三秋认可他的实力,但他打破了天也不过是太清宗的一名弟子,尚不会让冷三秋这前宗主放在心上。

而裴荆既然进灵屏里来了,他就不会让他出去再用血给外面的修士引路。

冷三秋也不想轻易杀他,太清宗的人或许不会在意一个冷文疏的性命,但却不会看着他们的大师兄送命。

这孩子是他谈判的筹码。

城下时渊也猜到冷三秋的心思,暂且能确定裴荆并无性命危险。

只是他在火焰剑光交织中,闻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

那是从焦灼的砖土中泛出的,淡淡的甜腻气味。

“时哥!”乔檀将袖子都绑了起来,有些气喘,“这玩意儿来的太多了!”

修士的视力不可小觑,有净虚天眼加持,时渊能清晰地看到面前这群乌压压的走魑中,有几套阵环的叠加。

并不是他们杀不完,而是杀的一批又会借由阵环,循环往复地攻来。

时渊低声道:“退后。”

有柔和的便风灵将乔檀等人轻推至后方。

乔檀急了,就要上前助他,被安长老抬袖一拦,道:“他这是要清场了,魔族心法与道术有异,我们看好那群划拉圈的。”

不远处那阵修峰主不能擅动,捏着诀怼道:“什么划拉圈!安长老我俩一年入宗的你别给我留个胡子就能为所欲为,我还比你大一百岁!”

另有阵修大佬道:“剑修嘛,原谅一下,麻烦再给我们半个时辰,此阵必然可破。”

走魑大军自四面八方压来。

时渊并未拔出渊渟。

他横握剑鞘,内敛气息,灵力凝做一线平于剑身。

那是含山剑法的起势。

立剑守于阵法前的乔檀担忧地望了望城头的裴师兄,但眼下他们也进不去阵眼灵屏,裴荆又不肯出来,实在是难办。

如今时渊又这样闯进来,乔檀虽是放了几分心,却也还紧绷着一根弦。

而就在众人看见那剑法起势时,她却不由瞪圆了眼,道:“这含山剑法还能这样……”

这些年来太清剑招闻名四方界,饶是门外汉也能瞧出太清的起剑架势。

而含山剑修流散严重,连带着剑法也式微了下去。

况且这剑法是由相辜春编写,从剑舞而改,入门极易,但想要练稳练透却不容易。

含山世家子们有大笔灵草提升修为,不缺加持法器,这初入门的宗门剑招练得不扎实,常被太清嘲笑为绵软无力,也确实不怎么能看。

可乔檀在时渊身上,忽而看到了仿佛脱胎换骨的含山剑诀的起势。

“不算中间那一千年,他的年岁也不算大。”安长老作为铁打的剑修,自然透彻于剑诀奥妙。

他对正在护阵的太清弟子道:“你们看,天赋是一回事,肯下功夫更是一回事,我课上就讲过,天生剑骨的剑修又有多少,天赋虽有差别,但也不是天堑鸿沟,比起符修,咱们剑修最能靠自己拼上去,又不是人人都要当剑圣,你就当个好剑修,已经很是不易了。”

乔檀:“我记得时哥的符画的也不错……”

安长老摸摸下巴的胡须,“可他选了剑,他就要对得起自己的剑。”

城下,时渊缓缓抽出渟渊,一抹剑光照过眉骨。

魔息如海,时渊的道法根基已归于魔,却已能将仙宗所出的含山剑法贯通于灵根修为之中。

不是剑法在拘泥他的道种,而是千万道皆可凝于剑刃。

剑修握剑,唯问本心,可圆融练达,可所向披靡。

他执剑向前,剑锋所向,走魑大军望不见尽头。

高处,裴荆重重撞入石垛中,就像是在廊风城被走魑蜈蚣的扫尾撞上西城墙内。

他双目泛着血色,死死盯着冷三秋手里的一缕魂魄,唇齿带血,沙哑道:“还我……”

冷三秋居高临下,好似仍是往日高不可攀的太清宗主的模样。

他道:“裴荆,修道路上,你本可比周凌走的还远。”眼角余光扫过那已虚弱不堪的魂灵,叹道:“可惜,当年我也许该收你为弟子,让你随我修习无情道,不成想却让冷文疏误你至此。”

裴荆用袖子擦掉唇边的血沫,拎着平分破从被他撞得凹陷的墙里踉跄走出。

……冷文疏。

他胸口起伏,呼出滚烫的血气,对那抹神魂道:“我真恨你。”

平分破虽亦是千年神兵,但因机缘不足并未生出剑灵,在冷三秋的精焰烈火的灼烧下,已有些卷刃的迹象。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剑鸣尖锐,裴荆惨笑一声,道:“文疏,第几次了?你推开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并不想被你这样用命来救?”

冷三秋目光悲悯地看着他,心中却忽而生出了几分烦躁。

他想起冷文疏被邪流灵智化为此阵阵眼前的那一幕。

邪流灵智驱魂炼阵,需以邪息浇灌,便是炼化昔日廊风城阵眼的旧法,其煎熬不亚于剥皮抽筋。

那双酷似其母亲的双眼内盛着万般的疼痛和茫然。醉梦姮娥没有在最后一刻令冷文疏昏睡,却让他分不清梦和真实。

他看不清人,只是问:“阿裴,你在哪儿?”

当年用鞭子的女子在断气前,亦不相信冷三秋是真切地想要她来证道。

她只当道侣被人控制,最后浑身泞在血里也不过一声低问:“三秋,你在哪儿,快回来吧。”

冷三秋从来动过心,眼前却忽而有了重重的鬼影,像是午夜噩梦索命而来,絮絮轻问几声:“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滚开!”他高声断喝,迷雾散去,一道剑光劈面斩来。

冷三秋反应迅猛,以双指夹住前刺而来的平分破,灵气凝聚手上,只听“铿”一声脆响,平分破竟应声而断。

随即他以火焰灼过剑锋,倒转刃尖,烧的通红的断剑宛如匕首,刺入裴荆的胸膛!

谁知裴荆竟连闷哼声都未出,脚下纹丝不动,他用力握住冷三秋的手臂,口中竟念诵起一段晦涩的咒文。

“你在做什么?!”冷三秋瞳孔收缩,识海内散去的迷雾又重重涌来。

他忍住脑中尖锐的疼痛和正吞没意识的幻觉,咬牙道:“不可能!以你的修为,怎么可能……”

呼啸的风吹到城头,时渊杀光了走魑,此刻站在灵屏外,道:“冷宗主,你的无情道要破了,含山的心魔阵以心魔的强度而度量,你又如何抵御?”

城墙下的阵圈华光璀璨,天顶传来了阵阵皲裂和破碎声。

镜阵要破了,阵眼灵屏冰消雪融般,在慢慢打开。

裴荆一把抓过冷三秋手里的神魂,随即喷出一大口血,身体也跟着委顿下去。

那神魂剧烈地打着抖,像是飘在风中的一段芦苇,随时都要被吹散一般。

“……文疏。”裴荆的侧脸贴在烧焦的地上,手掌虚虚拢着那片神魂。

自灵根内涌出的灵力滋养着冷文疏的魂魄,裴荆的声音那样轻,仿佛亲昵地在爱侣的耳语,叹息道:“我懂的,我都懂……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能更强一些,能真正像一个大师兄,像一位准掌门那样,你是不是就会试着告诉我,试着让我和你一起分担……”

他扯了扯唇角,脸色慢慢灰败下去,“可是,可是我做的不好……我没能找到天碧瓦上霜,它到底在哪里啊……文疏,文疏,你又在哪里?”

少年人总是以为自己成长地太慢,又走着走着离散了过去,分开了方向。

裴荆恨的不是冷文疏的隐瞒,他只是恨自己。

哪怕他们曾亲密无间,却也如隔山海。

裴荆的声音渐渐低弱,他轻拢住那神魂的手垂落下去,砸出一些细小的火星,未能映入他合上的眼中。

芦苇般飘荡的神魂在半空一顿,灵力急剧涣散,洒落于火星焦黑间。

时渊扣押住了冷三秋,将裴荆扶起,并用灵力凝住那片冰凉的魂魄,又对冷文疏道:“他已经快要入魔了,以他的修为入魔,便是自毁生机……”

在进入镜阵后,时渊便闻到了城头那一缕魔气。

裴荆离魔化不过一步之遥,他自己亦心知肚明,故而在时渊传音与他含山心魔诀时,他便存了这个念头。

随之而来的乔檀听罢脸色大变,安长老面露凝重。

“我可以救他,但拔除魔气,修为尽废。”

安长老与其余几位峰主对视。

裴荆是严远寒的弟子,如今严远寒不在此处,他们便是太清所有弟子的师长,自觉不能推托回避。

但修为尽废对修道者来说,有时亦是难以承受的灾厄。

安长老沉声道:“救人,命没了就什么也没了,他是随我出来此阵,我自会去和严长老交代,宗门也绝不会放弃他。”

众人纷纷认同,时渊探过裴荆状况后,锁紧了眉头,片刻后又道:“还有一种办法……我以纯灵魔息给他灌顶,让他彻底魔化,于仙途尚有余地。”

乔檀十分急切,“那快——”

话到嘴边,她却也忽然意识到,魔化和被废去修为成为凡人的差别。

如果裴荆因此阵中变数跌落仙途,太清宗自会善待他,她相信宗门弟子甚至会更加敬重这位大师兄,绝不会将他看轻。

再不济裴荆自己走不出来的话,他们也可以封住他的记忆,毕竟凡人一生太短,能平安无忧已是艰难。

但魔化不一样。

即便近千年的道魔关系不再如从前紧张,但那也是和魔族之间的契约,魔族内的魔物均是天生魔胎,后天入魔的并不被他们接受。

事实上修士入魔,那入的并不是魔族的魔,而是走火入魔迷乱心窍的意思。

此类修士往往最后沦落得嗜血好杀,也就比邪物要强上一些。

如果时渊不是魔主身负纯灵的魔息,裴荆就算是侥幸熬了过来,怕也逃不掉几年后的迷途乱道。

这次,安长老犹豫了。

太清不是容不得魔族魔修,由走火入魔坠成魔物,若是有机缘也未尝不可收留。

但唯有一条,他不能是太清的大师兄,是未来的宗主。

“他现在昏迷,这个决定,谁来做。”时渊取了红镯中的灵药给裴荆服下,抬头对在场众人道。

安长老捏紧了胡须。

这比生死难定。

裴荆是一个很努力的孩子,他为了当好太清宗的大师兄付出良多,学了迂回谈判,学了和含山虚与委蛇,更学会了隐忍退让,顾全大局。

可当初冷三秋虽对他寄予厚望,却也说过,这孩子有些贪图安逸,并没有甚么宏图伟志。

残余的火焰烧着城头的旗杆,不断发出“噼啪”连爆声。

就连向来果决利落的乔檀也踌躇了,这不是她自己的命运,她没办法替师兄做这个决定。

而她腰间的水清浅似乎亦慌了神,发出阵阵低鸣。

乔檀分明记得水清浅说起过,裴荆想要和冷文疏隐退,他明知道那不可能实现,但还是选了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起了屋舍,划了田地和池塘。

他真的没有什么大志向,但却一直是虚步太清称职的大师兄。

就在众人难以抉择时,冷文疏的魂魄动了。

乔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按照冷文疏的性子,他一定希望裴荆平安渡过余生,更有可能亲自去封住他的记忆。

时渊看着那片神魂,却见魂息绵长,卷住了他的一缕魔气。

安长老几度想要开口,末了叹息一声,道:“这孩子从来喜欢你,你们还曾结过血契,本该心意相通,你来决定,也许就是他心中所想……”

然而只有冷文疏知道,并不是这样。

他们没有心意相通,至少在这一刻之前,他们也未心意相通过。

按他本意,必然希望裴荆去当个寻常凡人,再不要搅进这些是是非非中。

邪流灾祸若解,凡间会是最安定的地方,裴荆可以不必要带着这些伤痛的记忆,去过一种新的生活,有新的爱人。

可他也知道,裴荆不会愿意。

这剑修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安稳。

时渊见他坚决,便将裴荆撑起,双手抵于他背心,指尖划过两人双手筋脉。

魔息涌出,缓慢地铺开灵力。

等到魔化完成,镜阵也已彻底碎开。

火焰熄灭了。

就在此时,时渊腰间铜铃急响,内里传来了谢逐春焦急的声音。

“时渊,沈长老回来后躺到现在还没醒,灵力催花院子都装不下了,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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