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复生

搜魂术直入识海。

沈折雪脑中刺痛,瞬息间便失去了意识。

余庭的搜魂并不想与裴荆共通,裴荆早已意料,他翻手追术,强行与余庭的搜魂搭建了桥梁。

半盏茶后,两人已阅毕沈折雪生平。

余庭面色不愉,拂袖而去。

裴荆唤醒沈折雪,为他送去灵气,道:“见谅。”

沈折雪单手按着太阳穴,对裴荆摆了摆手,拧着眉头问:“无妨,那剑是怎么回事?”

别长亭牵扯到两大宗门之间的恩怨纠葛,裴荆不欲沈折雪无端受其牵连,落入怀璧其罪的地步,只是说:“沈道友的奇遇虽是坎坷,却在关键时刻救了道友和学生一命,也算祸兮福所伏。”

裴荆并不擅长做给人解释或是劝说之类的事情,他从前觉得能拔剑解决便好,实在不想多费口舌。

但他是太清宗的大师兄,是严远寒的弟子,不可能冲在前面风风火火干架,而不顾身后的人。

好在沈折雪不是个刨根问底的性子,只道是要去看看学生。

裴荆送他回去,并嘱咐他不要四处走动。

他们不久前才受邪雾冲击,身上的气息残留修真者可以不在意,可凡人沾染后多会身体不适,让他们出去也是讨嫌,不如好生静养着。

沈折雪回到原本的客房。

时渊见他回来,坐起身,神情间略有紧张。

关上门的沈折雪长长舒了口气,忍不住为自己捏了把汗。

一个时辰前。

沈折雪醒来时,时渊早已苏醒。

这家客栈每床只备一枕,时渊侧过身躺着,和师尊共一个枕头。

沈折雪毫无征兆的一睁眼,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时渊被惊了一跳,飞快地向后退,散落的发丝遮了满脸,倒像个披头散发的小女鬼。

沈折雪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当徒弟是怕挨自己的训,虽说他是挺想念叨几句,可当务之急,还是要先确定时渊的这幅傀儡身的状况。

于是沈折雪抬手拍了拍徒弟的的发顶,“莫怕,给我看看你的伤。”

时渊觑着他的神色,把头发全都拢到耳后,伸出了手腕。

“先记着,回去骂你。”沈折雪盘起腿,闭目给他看诊。

帝子降兮的列星傀儡果真是天地法宝,凭那缕秘法魂魄的灵气,时渊的伤已好的七七八八。

沈折雪确定邪流没有对他造成损害,刚松了口气,两道紫芒闪过,时渊和他腕间系着的紫色短绳微微荡起灵气。

那是和周二剑穗连通的传音器。

于是太清宗和含山对周二的那番话,全一字不漏,落入沈折雪师徒耳中。

“师尊,片刻后他们必定会来盘问你,也许会用上搜魂术。”时渊从储物镯里摸出一块晶莹剔透如同麦芽糖般的方石。

“这是照影琉璃,可随心幻化,师尊服下它,识海中便自成过往。”

沈折雪再次感慨,这徒弟真是个行走的百宝囊。

他从时渊手里接过照影琉璃,张口吞下。

时渊目光一动,“师尊不疑有他么?此物是当今修真界明令禁止之物,一百七十年前天悬药谷烧毁配方后,就无人见过了。”

徒弟确实有很多秘密,但沈折雪自问也未对时渊完全坦陈。

人有秘密不可怕,沈折雪不在乎这个,笑道:“你也没疑我。”

时渊怔住,随即释然般笑了起来。

“是,师尊,我并不知这些东西从哪里来,一场大病后,这些东西便装在红镯中,躺在我的枕边。”

那就可能是家人偷偷给的,虽然这理由听起来实在很蹩脚。

随后他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解释一下:“你以前看过那把别长亭的图画吧,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把剑的剑魂为什么在我这里,这应该不是我的剑。”

……这解释也很像假的。

沈折雪无奈地想。

“算了,你先休息吧,我去应付下太清含山的人。”沈折雪摸摸时渊的发顶。

他并未说假话。

那时候他确实非常想要一把剑,可当别长亭的魂身被他握在手里时,又不是能供他驱使的兵器。

别长亭的灵气温柔而强大,倒像一位兵器界的长辈,见小辈闹脾气不出来,只得无奈又慈爱地摸着胡须亲自出场。

但沈峰主的壳子平白无故召唤出昔日含山掌门的本命剑,这其中必有缘故,只是如今却无暇去查。

时渊见沈折雪回来后就若有所思,以为他在太清含山那里吃了亏,焦急道:“可是照影琉璃出了岔子?”

沈折雪示意无事,“可能捏造记忆这档子事,总难免要头疼一会儿吧。”

搜魂术毕竟还是以外力强行读取记忆,即便是假,多少还是对他有些影响。

沈折雪总觉得在被点住眉心的那一瞬间,一些零碎的片段在识海中闪过。

那也许是被保护在照影琉璃假象后,潜藏的属于沈峰主的过往。

他寄居在沈峰主的身躯里,记忆呈现也是第一视角。

识海回忆中,他似乎身处在一处山巅。

那山高耸入云,山下云雾翻滚,一轮刺目的红日自东方升起,穿破云海升入半空。

霞光未明,怪相横生。

红日中心竟慢慢变成深黑色,如被溅上大点墨汁。

即便是天狗食月的天象,也没有这般古怪的食法。

沈峰主似乎受了重伤,在沈折雪的眼里,撑在地上的那双手没有一块好皮,关节处甚至已经见骨,伤口缝间尽是砂砾细石。

血滴滴答答地浸湿地面,也许是他呕了血,一口血喷下去,便将右手握着的剑柄染地鲜红。

可还没等沈折雪看清那剑的样子,画面由此变暗。

再一转,地点变成了一处湖心亭,亭中浮动着浅淡的冷香,四周皆是雪白。

深冬寒湖,雪花落在亭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反倒衬地天地间愈发地安静了。

沈峰主在用灵气温着酒,似是在等什么人。

这一画面持续了许久,久到好像那要等的人,永远也会不来。

这两个片段前者血腥无比,后者又静谧悠远,实在叫沈折雪摸不着头脑。

这些记忆必然刻骨铭心,但目前沈折雪有再多疑惑也得不到解答。

眼下最关键的问题,还是如何走出这个廊风城。

时渊有意与他说话帮他分心,“师尊,昨夜天空异变后,映在天空中的廊风城,似乎与我们经过的廊风有所不同。”

沈折雪果真被他吸引,“何处不同?”

时渊面颊微红,指了指沈折雪的袖袋。

沈折雪向里一摸,摸出团白纸,展开便见纸上潦草画了张地形图。

“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沈折雪奇道。

彼时时渊刚刚将所见描画在纸上,便被余庭推了出去,挣扎间他将把纸团塞进了沈折雪的袖袋。

时渊答非所问,慢慢坐起身,解释起这张图的含义。

“当时距离太远,我并未看得太清楚,但当我们经过一处高台时,恍然一眼,天空中倒映出的廊风城没有活动的影子,也没有被那些怪物破坏过的建筑。” m..coma

“而后我便留心去看,这是我看见的天幕中廊风城的大体布局……”

当时众人满心都是保命要紧,血色天幕相比于城中的混乱已不值一提,时渊却分辨出其间异样,还强记下天空中城池的建筑分布。

沈折雪对这孩子实在是刮目相看。

仔细看过时渊图中建筑物的位置,乍一眼似乎与白日并无差别。

但有似乎有哪里不对。

“……左右相反。”沈折雪将纸透光,“所有建筑都是反的。”

他们客栈右边是家酒楼,在时渊的图中却位于左方。

时渊紧接从储物镯中拿出一本南界版图详考。

两相对比后,他们发现除了主要干道未变,地图上的廊风城,与他们所处的这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这本详考编订于八十年前小天劫后,小天劫使廊风城几乎被夷为平地。”

他们都并非廊风城的居民,太清含山更是从未造访过这座城。

修士灵法探道,几乎不存在迷路的可能,他们外出也就不会随身携带地图。

只要是熟悉廊风的人,一眼就能发现这问题。

偏偏为难的就是他们这些新人。

至于白日黑夜左右的变化……

沈折雪脑中闪过一种可能。

“大规模的幻术无非是水月镜花和画地为牢,其余变化无非在这两种基础上改造,核心却不会发生突变。”

时渊明白了他的意思,“排除了画地为牢,师尊讲过水月镜花以真实的场景为依据。”

像这种夜里大杀四方,白天安然无恙的幻境,本身就有违阵术幻法中“因果相扣”的原理。

昨夜他们遇到的东西实在古怪。

更奇怪的是,在发生那么大动静前,城中人都凭空消失,毫无理由没有过程。

这个幕后人是如何逃避因果的?

沈折雪勾画着图上的地形,“这也许是一个叠加的阵法,如同一个沙漏,沙漏里装了一面镜子,把廊风城复刻了一遍。”

只是他们在不知不觉间掉进了沙漏的下半部分,以入夜为沙漏翻转的信号。

他们在这边九死一生,沙漏另一边的百姓依然安睡。

双重幻境必有呼应,沈折雪立即联通周二,将他们的这个推测告知了裴荆。

他们要先确认,此时的廊风城所处于什么样的时间点上。

很快,外出调查的太清含山修士带回了不同的消息。

裴荆走进客房,面色严肃地对他们二人道:“现今的廊风城,是修真纪年的平清三十三年岁终的最后一天。”

“平清三十三年冬。”

沈折雪心下一跳。

难怪他们没察觉时间上的异样,阵外季节也是冬天,季度吻合,掩盖了年岁的问题。

而裴荆口中的这个日子,对所有修真者们都不会陌生。

修者界向来以大事件为更变年号的分水岭。

平清三十三年十二月,是这一年的尾声,也是“平清”这个修者年号的尾声。

因为在这一日,仙庭未能泄空的邪流再度倒向了人间。

魔界、妖界、人族南界为其流落口,无数生灵淹没于滚滚邪流中。

——是为“小天劫”。

“所以昨天我们的经历,很可能就是小天劫那天发生的状况?”时渊凝神,“但由于我们又掉进了叠加的幻境中,那个小天劫就只针对我们几个?”

“这是不是一个‘阵’?”冷文烟疑道。

她哥哥冷文疏就是个阵修,在兄长的耳濡目染下,冷文烟多少也知道些基本原理。

幻术辅以阵术,威力会几倍增长。

含山等人还是一头雾水,冷文烟便飞快地和他们讲清,听罢这番推测,连余庭都脸色微变。

“所以,我们在一个精通阵法幻象的阵修手里?”

这么庞大的幻象,说匹配的大型阵法,那该如何可怖。

而含山也分享了他们的发现。

他们走街串巷询问了当地志怪,都听得了一个大同小异的传说。

“传闻,此地有一邪修,名为山鬼,还颇有名气。”

“山鬼?”沈折雪下意识看向帝子降兮出身的秦姑真,太清宗的诸位也同样朝她看去。

在修仙者的概念里,山鬼是一套帝子降兮的法术。

“不是。”秦姑真摇头,“这个山鬼,是一个廊风的传说。”

她嗓音清冷,“帝子降兮曾因讳派人查过,在宗门记录中,山鬼是一个人、妖、鬼的混血修士,大乘修为,在小天劫前,他曾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后来城破人亡,此人便不知所踪。”

此时裴荆看了眼外面的天,道:“快入夜了。”

听到将要入夜,修士们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昨夜的经历,实在是过于刻骨铭心。

好在吃一堑长一智,众人早已有了准备。

就连沈折雪都捏碎了那一袋灵息石,因灵气过载而浑身发热。

裴荆布置起今夜的行动。

走魑本身战斗力不强,他们需要随机应变的是最后黑旋涡,不至于沦落到昨夜逃跑不及的困境。

“诸位可曾留意昨夜廊风城的地形,或是邪流倾倒的范围?”

修者们面面相觑,时渊便道:“我还记得。”

话罢他在地图中圈出了一个范围,同时点出其对角最远的地方。

——西城门。

“那就出发西城门!”

两宗弟子就要快步离开客栈。

含山的厨修看了看大家,一捏拳,似乎想要挤到前面和余庭说话。

孙凉心烦意乱,反手推搡了厨修一把,还斥他冒失。

谁知几句过后,那生得人高马大的厨修竟是当场哭了出来。

“你怎么回事!”孙凉见他嚎啕大哭太过丢人,刚要用禁言术让他停下,冷文烟出面阻止道:“等等,这位道友,你要说什么?”

厨修哭的狼狈,简直泣不成声了。

“我……刚才我进来,那个站外头的客栈小二对我说、说‘客官里面请,想吃什么要什么,吩咐着就是,我们的房还多,几位仙长上去’。”

孙凉觉得好笑,“你疯了?这不是每个小二都会说的话?”

“可是——”

厨修哭得打嗝,“可是我那时候是一个人进来的,哪里来的‘几位’?”

此时厨修身后的另一名修士也怯怯说:“我、我可能是看错了……我方才好像看到了何安师兄了。”

“何安是谁?”孙凉不耐地问。

“是……”那小修士有些结巴。

“快说!”

含山的小修士哆嗦道:“是昨天那个死掉的阵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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