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留书

袁洗砚呼吸一窒,密密麻麻的酸楚在胸中胀满,一如太古银花在卧榻上开得茂盛。

素色的幔帐遮不住这些肆意生长的封印,一簇簇探了出来,薄白的花瓣透出清圣的光华。

苦涩的汤药味与花香纠缠,谢逐春避开遍地枝蔓,走到时渊身边,道:“试试看。”

时渊接过汤药,回了声“多谢”,撩起幔帐坐入床榻。

屋外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铃铛响,谢逐春起身去看,再回来时身后紧跟着乔檀。

这丫头眼圈泛红,却十分稳重地将一袋草药放在了桌上,也不出声打扰,对他们点了点头就走出去了。

她腰间是用灵力温养着的水清浅。

门帘上旁悬挂的铃铛轻轻一撞,在细碎的声响里,袁洗砚忽然好像明白了谢逐春话中的未尽之意。

在桃灵幻境崩塌前,他们都藏在石板下,并不知晓地面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事后再一想,当时的情形几乎是十死无生。

若是说与旁人听,那样的绝境还能活着走出来,简直就是天道瞎眼。

他们自诩是同代修真者里的佼佼者,但这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何为力有不逮。

生死搏杀离他们太远了,千年前的邪流祸事已是书本里的传说。

乔檀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能从困顿中缓过来,即便裴荆发现水清浅的剑灵在乔檀身上留下了一息,或还有转机。

剑身重铸后,乔檀日夜不离水清浅的剑身,也许假以时日还可重新凝魂。

那些过于残酷的事情给了她太大的冲击,以至于她问了在北山书院讲课的母亲一个十分孩子气的问题。

“所以,娘也有一天会离开我吗?”她垂头小声道。

而那位饱经沧桑的女子摸着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闺女的发顶,笑道:“会的,阿檀,所以不要回头,向前的路总是艰难且寂寞。可是只要你还在往前,你恨的人会慢慢离散,你爱的人却永远不会真正离去。”

袁洗砚对这一点的认识不比乔檀深刻,而他看向谢逐春的背影,又觉得这把剑也许比他们都要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被留下的人,那些冠冕堂皇的安慰背后皆是辛酸苦楚,唯有亲身经历了才能品尽。

幔帐后传来了沉闷的低咳声,继而时渊似乎是轻轻拍了拍沈折雪的背,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些话。

在花叶簌簌的摩挲声里,谢逐春的拳头在身侧握紧。

不论是相辜春还是沈折雪,他们似乎都在拼尽全力地保护着什么,谢逐春从前不理解这种行为,觉得他们非常容易把自己陷在某种不必要责任里,好像天底下就只有他们能做成这一件事。

真是荒谬的责任心。

想来沈折雪从始至终都未在桃灵秘境里放弃他们,那一堵堵冰墙现今会想近乎是可怖的力量,透支着灵气和生命。

他觉得自己能救他们,于是拼尽全力都要去做。

可是如果他想要将救的不止是这些人呢?

相辜春的一生就是这样一个困局,他是修真界最锋利的刃,是相饮离门下可以披荆斩棘的剑。

谢逐春从前认为那是人族的伪善,他的剑锋上舔过太多自称英雄,又逼得他人自绝牺牲的修士的血。

直到后来太古封邪的筑起,他才开始知晓,相辜春的一辈子是如何的可悲又可叹。

其实在那一门之隔时,他也想问问他的剑主,“如果有下辈子,你可还愿意走这条路?”

他再也不能知道答案。

两人默默无声地退了出去,屋内仅剩了师徒二人。

沈折雪仰面躺在榻上,枕头垫起以维持呼吸的顺畅,灵花扎根在血肉中,涤荡着他身体里的邪流,正邪交锋,痛苦的唯有躯壳而已。

时渊坐在床头,腰背持着一个仿佛亘古不变的弧度。

他微微有些出神,伸手捞起沈折雪一缕垂在床沿的发,白而软的发丝捻在手里,脆弱的像是一层晚秋的霜,碰一碰就要碎成末。

他知晓谢逐春的忧思,从蛛丝马迹中亦能推测出沈折雪在太清宗的用处。

也许三宗并非真正想要清理邪流,他们要抬起上修界,而沈折雪又受太清宗看管,三宗同气连枝,虚步太清也难脱关系。

既然要抬起上修界,人间地脉尽失,将整个塌陷下去,本就是毁于一旦,如今邪流肆虐人间又怎样。

况且能控制邪流的还是这样一个极其不稳定的活人。

他们需要沈长老,也许从来不是想要他如何挽救人间,而是要借助他的特殊,以某种方式为其助力。

沈折雪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他又会怎样选?

时渊不敢去做假设,哑声唤了一声:“师尊。”

昏迷中的沈折雪自然不会给他应答。

温暖如春的室内开出白净的花朵,时渊坐在花丛的深处,感受到血脉中的魔气在翻涌叫嚣。

伴随他身体的康复,继承自魔主的血脉终将要苏醒,他是半魔,较寻常魔物更容易坠入邪道,而在桃灵秘境中他强行催了魔脉,更是加速了魔化的程度。

他片刻不离沈折雪,一来是心之所愿,二来却也是要借助太古封邪压住他愈发肆虐的魔息。

令他师尊这般痛苦的封印却在无形中延缓了他的魔化,想来实在讽刺。

时渊痛苦地将脸埋入双掌中,指节纠葛着沈折雪的那一缕白丝,一圈圈地缠着绕着。

他不知心中究竟在怨些什么、恨些什么。

是总是要师尊保护,一次次让师尊陷入危机的自己,还是将沈折雪彻彻底底辜负了的所谓天道和天命,亦或是他那不敢宣之于口的感情?

从前被他牢牢束缚住的想法不可遏制地撕扯着他的心。

时渊轻手轻脚爬上了榻,他想离沈折雪更近一些,而不是被这些圣洁的灵花阻隔。

沈折雪床榻上添了许多软枕,时渊悄悄挪过来一个,凑在沈折雪身边。

垂目可见得师尊眉头紧锁,双唇褪去了血色,睡得十分痛苦。

他想要拨开碍眼的花枝去看清沈折雪的脸,胳膊肘碰上了一簇,勾歪了枕头,却见原本的那个枕头下,斜出了一小个纸角。

沈折雪在枕头下压了东西。

时渊在搬过来与沈折雪同住后知晓师尊的习惯,他会在入睡前点灯写一些手稿,记录下今日教课的内容和反省,或是对编订书册的修改意见,每夜约写上小半个时辰,写完了便会随手往枕头下一塞,再倒头去睡。

时渊看到这些纸张就会想到沈折雪幔帐后那一豆暖橘色的灵灯,笔尖在纸面细细碎碎地摩擦,动作极轻,不凝神去听根本不会注意到。

只有时渊自己知道,让他能安稳入睡的并不是冷江南,而是在黑夜中那一点薄薄的明亮、几乎微不可闻的书写声。

可这些并不是不能用术法幻化,真正不可替代的,却还是那位为他带来这片安宁的人。

时渊想要将纸张放回沈折雪枕下,可就在他按上纸面时,纸上灵波一动,一朵冰花顺势而开。

玲珑一朵冰花在满室清灵的封邪花中显然如此弱小无依,转瞬便要凋谢。 m..coma

时渊一怔。

触碰后灵力化形,这是一种封文秘术,用来给特定的人传递书信,比起传音术更加稳固,且强行破解会触发自毁。

时渊伸手将那纸抽出,随之带出的还有一沓。

这些纸张上所写十分随意,有的密密麻麻写满了一张,有的则是寥寥所记,大部分是沈折雪编订书册的手稿,初稿定稿皆有,正是时渊知道的那些,其中还夹杂了时渊并不能看懂的符号和词汇。

被他触碰的那张上亦是一些琐碎的记录,写着:时渊今儿的剑法练得很可以,就是剑修和符修在实战中是两种不一样的路数,明日有待详查。

而冰花正是从“时渊”二字上长出。

……藏字留书。

时渊轻轻碰了碰那枝冰花,花瓣四落,纸面的文字出现了变化。

“吾徒亲启——”

时渊喉中一涩,指腹在白纸上掐出了一个深色的印子。

吾徒亲启:

见字如晤。

时渊,不知你读到此信时,年岁几何,日用三餐可好,夜里能否安慰入眠。

想必那时为师已不在你身旁,以这种方式向你留书,是我的过错。

好在我已打听到虚步太清还算讲究人情,我在可能的几处都留了类似的秘术,他们查过我的东西后也许会留些下来,不知你看到的究竟是藏在哪里的一封,看过后一定记得毁去。

如果可以,为师希望你一生都不必看到这封留书,但我不是虚步太清里一个真正的传道受业解惑的师尊,也注定不能成为徒弟永远的靠山,运气再坏一点,我甚至不能看到你背上一把剑与我拜别,出宗去到那片修真的江湖。

尽管在成为“沈长老”后,为师也确实做过那般不切实际的美梦,然而想到负于身上的诸多灾厄,便知该是梦醒时分。

想必你已猜到,我并非这个世界的魂灵,这幅躯壳里的罪恶并非我所犯下,流落到这个世界后,天道成为了修士们的信奉,而它早已将沈折雪的命格写满,我接受这个设定,但这人间里,还有我可改变的契机。

邪流既在我身,大抵也是要终于我身,一切才会罢休。

时渊,所以不论看到信时的你的现状也许并不好,我没能教你什么,却让你如此艰难,我无话可说,唯有抱歉。

不知那时的我们是何种处境,但请相信师尊已然竭尽全力,名声亦或是别的什么,我并不在意,我们牵了师徒的名分,那么我的所作所为必然波及到你,你千万不要撑着师徒的名头,该舍便舍,你心中还认我这个师尊,就比任何外物的宣召要令我欢喜。

我身无长物,灵花的四瓣上封存了我写的有关你修炼的功法,你体质特殊,邪流、魔脉、仙脉各有一本,皆是我参考各派典籍和亲身实践所得,我若能在一日,就会继续添补,而这些书册非是绝对准则,可因时而变。

其中邪流一册为保命之法,魔脉一册需不为恶事,仙脉一册则要恪守本心。

第四瓣灵花中有我搭的一个小秘境,会以我的灵力不断完善,第一次尝试,不知那时你看到的秘境会是什么样子。

天道擘画我良多,在我的世界里,它也被叫做命运。

我已与它共处了两世,信而不认,周旋良久。

可是它亦不算亏欠于我,至少沈折雪在这四方界里识得了你,见识了这片天地,亦算是不虚此行。

故而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必为我难过。

为师曾对七情六欲的感知极为薄弱,因着不知名的机缘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喜悲。起初许多方面端的出一个道理,说的了一段过完,却很晚才能知其深意,皆是靠推测猜想所得,从书本中揣测,学着旁人的样子,就像学着去当一个老师,去感知人世间的爱恨。

但是时渊,我十分欢喜收下你这个徒弟,你心性已定,过去那般苦楚不曾叫你沦落邪道,我知不必多言,为师为你骄傲。我亦无需参照其他,只是欢喜于能结识你,做一个并不称职的师尊,与你走过这一段求仙生涯。

不论怎样处境,饭还是要吃,觉还是要睡。

天遥海阔,愿你岁岁平安。

沈折雪于璞清年十二月八日留。

厌听深雨外隐隐又传来了雷声。

时渊在这片山雨欲来中,攥着沈折雪留下的给他多年以后的信,失声痛哭。

从第一次见到沈折雪,时渊就感到一种熟稔,那是难以言说的亲近,好似漂泊了多年的孤舟靠了岸,经年累月的苍白有了一抹亮色。

他曾不断说服自己,这边岸和天光都不能长久属于自己。

沈折雪会有一天要回家,自己亦或在某一天,就悄无声息地死去。

可是当他亲眼看到了这封堪称绝笔的信,他发现他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沈折雪要回去,他想和他一起。

他不想这样就死,他想要和师尊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时渊抬起眼,指节用力,一簇灵火升起,将那薄纸烧成了灰烬。

促使一个少年成长的未必是恨,也未必一定是磨难。

我想和他一直做师徒,时渊想。

……不,不止是师徒。

我爱慕他啊。

时渊从未有一刻比此刻更清醒,他大逆不道地爱慕他的师尊,好似跋山涉水,才争得了这个相逢的机会。

他愿意笃信天道,但绝不会同天道屈服。

那是一场覆盖了整座太清宗的大雨。

惊雷落下,电光照彻了天壁。

帝子降兮。

七位灵君在同一时刻猝然抬头,纷纷看向窗外忽然大作的风雨。

而镜君司命依然阖目,手中的卦签却在寸寸崩毁。

四方界,将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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