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抵达

沈折雪凌乱了,夜风飒飒扫过枝头,风中抖搂的皆是他不知从何讲起的呐呐。

足有七八次呼吸的功夫,他都未能从时渊那句“我是魔主”的陈述里回过神。

眼前乍黑乍白,一时宛若魂魄离体,飘荡在石桌上端端正正摆着的血色王玺上,一扭头又能看见自己目瞪口呆的傻瓜模样。

“这、这……”沈折雪几乎无法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以至于需要单手比划一下配合气氛。他的视线在时渊与王玺间来回,这才道:“你如何做到?”

红艳艳的王玺似乎经过特殊处理,未外漏出丁点魔气,其上魔纹嚣张狂放,其姿态安静如鸡。

时渊正视他,深深看进他眼底,道:“颇多波折,好在如愿。”

轻飘飘八个字,仿佛拿下魔主之位并不是甚么大难处,不过像是费了些功夫完成了沈折雪布置下来的一篇道法分析题。

“不对不对。”沈折雪厘清了思路,指节敲在桌上,“魔将实力不可小觑,你年纪尚小,他们如何肯服你。”

时渊唇边不自主扬起抹笑来。

师尊并未因修魔或魔族的身份而产生非我族类的忌惮,反而这般迫切的问到他在魔族的处境。

他配合着沈折雪的语速,极尽干脆地说:“魔将并非皆有叛心,至少有半数只认血脉。”

魔主费尽心机也要夺舍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便是为了这血脉的缘故。

“至于其余不臣之心的魔将,受利趋势是一种,长年受魔主淫威的亦是一种——”时渊冷静地讲述,“何况魔主在近几年已然有疯癫之势,该杀的他已杀了大半,剩下的不过负隅顽抗,并不难治。”

沈折雪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时渊撑了须臾,道:“……还是有些难度。”

寒气自石凳下蔓延开,寒冰居然将时渊双足牢牢固定在了地上。

沈折雪眯眼一笑,大有你不说清就不要走了的架势。

时渊思来想去,从红镯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倒转过来推到沈折雪面前。

沈折雪瞥眼扫了一眼封面,是本非常烂大街的修士的故事,且与魔族相关,因为封面上那特意加大号的“魔”字使这书的整体风格都颇为奇特。

在沈折雪不解的目光中,时渊解释道:“这书是某同行以弟子经历改写所成,有夸大和倒置,经历却是八九不离十。”

沈折雪默了,半晌道:“这你也敢讲?”

“正是因为太过离奇,所以销量很不好,已不再复印了。”

沈折雪:“……”

他将书收到玉牌中,抬眼看向浮出鱼肚白的远处,深深觉得这一夜未免太过波澜起伏,他道:“天亮了,先回去。”

沈折雪站起身,却见时渊还端正坐在原地,“怎么了?”

“师尊,徒儿腿动不了。”时渊忍俊不禁道。

玩了,脑子彻底不好使了。沈折雪扶额,解去时渊脚下的冰凌,伸手过去,“没冻麻吧,下次可不能再这样,我又不会怪你怎样。”

时渊抬手去握,袖口滑下一截,露出手腕上的红镯,以及缠绕在红镯上的三朵冰花。

一朵有豁口的梅,两片晶莹剔透的灵花,皆用冰封住,分别串在细细的红线上,与那红镯密密匝匝地纠葛。

沈折雪将时渊拉起来,身侧的手不自在握紧了,又转过身飞快道:“快些,不要让人发现。”

话罢突然感觉这句哪哪都不对味。

他迥自琢磨了片刻,也没琢磨出个好歹来,只一同与时渊出了秘境。

金色的朝霞从灵舟窗外洒来,沈折雪睁开眼,起身探向窗外,停泊在四方界交汇处上空的百叶灵舟已离去大半。

太清宗打头的几只灵舟亦在缓缓移动,是即将起帆的风势。

沈折雪揉了揉脖颈,时渊将早起的吃食在桌上摆好,此时一只纸鹤蹦蹦跶跶从窗口跳了进来。

时渊弹指一点灵光过去,那纸鹤口出人言,是乔檀的声音:“时哥,赶紧的,我们三缺一,来一把不?”

沈折雪盯了那折的皱皱巴巴的纸鹤,道:“三缺一?”

“沈长老?!”纸鹤登时抱紧了自己。

“罢了。”沈折雪摆手,“知道你们无聊,但今日傍晚就要到了,你们悠着点。”

乔檀嘿嘿一声,“就说沈长老最好啦!”纸鹤里还传来谢逐春的声音,“拜托,两位姑奶奶你们留一点烧鹅给师兄我好吗,我不能光吃白水配瓜子啊。”

“你去吧时渊。”沈折雪将纸鹤弹走,“我留下看看话本子。”

时渊面颊微红,点了点头撤了出去。

这一刹那沈折雪便又觉得时渊还是自己那个面薄的弟子,什么魔主啊才是不真实。

乔檀的灵舟从沈折雪的灵舟旁悠悠荡过,隐约可听见她的笑声。

五年,沈折雪想。

果真是飞鸿踏雪,当时的小丫头变成了明丽的少女,而时渊等人也终究是要渡过那段注定短暂的少年时光。

……就是怎么就成魔主了呢。

沈折雪按着头靠在窗边,将时渊给的那话本子拿出来,就着晨光读了起来。

他带着十二分的严肃,不知还以为他读的是高深莫测的道书。

灵舟一日千里,但在正式飘入西界后速度显然放缓了下来,每行进一段时间就会停下来接受帝子降兮的机关傀儡的查验,硬闯只会触发机关的无差别攻击。

至于要查验并非什么玄玄仙器,而是每个步入帝子降兮之人的天命。

没有人知道规则是什么,但确实每一次都会有被禁止入内的修士,据传是其天命命格与帝子降兮有妨,不入则可各自安好。

帝子降兮甄选有缘人的规则实在是太过离奇,偏他们道法通天,总不会出差错。

直到入夜,十几叶灵舟才得以穿过重重屏障,下降在了帝子降兮。

传说三宗各占洞天福地,太清宗一峰一季,含山依龙骨山峦,而帝子降兮则倚湖而建。

不过这些传说大抵有失准确,因为真正帝子降兮并不是倚湖而建,在灵屏内,凡是可以脚踏实地的地方皆不是内宗。

内宗帝子降兮,以祭祀星台为中心,正殿、八灵君居所、各灵殿小室,皆以阵法悬浮于一泓方圆百里的湖泊之上,如星悬于夜空,赫赫辉煌,灵气磅礴。

他们抵达时天已擦黑,各殿檐上亮起灵光,恍然若飘浮水上的莲花灯盏,圣洁道凛然的地步。

除天命所批的准入者外,每年修真界各宗门大比后,帝子降兮皆会允准各大宗门新纳弟子前来问卦,各宗名额不定,今年因是两届同来的缘故,人比从前多了一倍。

但在占地辽阔的帝子降兮内,下舟后依然是左右见不着旁人,唯有一名宽袍紫衣的侍从在灵舟落下处负责接应。

虚步太清今年拿的的名额十分可观。

虽说宗内各位师尊因之前接二连三的事端,实在不想让小弟子们前去,然而帝子降兮的威名太盛,虽对天下权柄不争不抢,却也确实借助能力数次挽救苍生百姓,其声望于凡间不可小觑。

不令弟子前来等于和帝子降兮撕破脸,这不会是任何一个宗门愿意看到的景象。

毕竟帝子降兮这实在是一个太过莫测的门派,大能修者渡劫老祖不是他们的依仗,他们背后的屏障是所有人为之敬仰的天道。

太清宗此次派出的弟子沈折雪见过一半,除袁洗砚这种身份特殊的不能来,其余差不多该来的都来了,连秦姑真都经过了允许。

出发前其同门师姐们还特地去安慰了她一番,她本人倒还算平静,并未有多少情绪上的起伏。

只是沈折雪感到她气息紧绷,其实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坦然。

除此之外带队的三位师者也是分外熟悉,给时渊测灵根的白胡子老爷子走下灵舟,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

这位长老姓何,虽也算是前辈,但在太清宗内并不是老人,作此模样是因为想要正在修道法自然生老病死,每老到凡人的九十岁便又会回到垂髫小儿,曾几度带队前来,比沈折雪经验丰富许多。

至于还有一位,沈折雪感受那灵舟落下时的寒意,就更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

严远寒一人从灵舟上下来,依然是不苟言笑,距人于千里之外。

何长老地上对沈折雪道:“严长老如此心热却面冷,难免令弟子们惧怕啊。”

沈折雪倒觉得还好,严远寒就是这个性子,再者他也没有嫡传弟子,宗门内的学生至多也就是听几节课的缘分。

不过说到这个,沈折雪不经问道:“何老,当年严长老的亲传弟子,也是随严长老这般么?”

他这话问得巧,何老摸摸胡须,回忆道:“唔,我那时还让人牵在手里,但却还记得周大哥曾带我们一群孩子做机关鸟,其中一只木头凤凰是极有意识的。”

“那为何周凌后来走了邪途?”

邪修一词在千年前的修真界乃是泛指,多是心术不正,作恶多端的修士。

其中叫得最响的还属严远寒的大弟子周凌,因实在太过引人注目。

沈折雪不得不怀疑其“邪修”的定位,是否在此人身上发生了缩义,乃是指与邪流有关的修士。

“唉,那时的事情我们也不清楚。”何长老叹道:“大阵落下时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在南界,一会儿听说大阵不行了,一会儿又说要毁天灭地了,吓都吓死,但那时周大哥应当是在护阵,此后我们却再也没见过,后来……”他摇了摇头,“怎么变成那样了呢。”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护阵。”沈折雪重复道,“护阵九死一生,应当是十分艰难。”

何长老认同道:“是啊,阵法这种东西到了一定程度就需要护阵人,我就很不喜欢那些,总觉得好像把自己交与了旁人一样,还不如手里的剑来的放心。”

譬如在镜阵中封住走魑蜈蚣的炽幽锁邪阵,阵法的施展至一定强度,阵眼几乎处于全然被动的状态,故而需要可以交托生死的护阵者。

沈折雪暗自思忖,再神力通天的阵法归根结底也还是阵法,那么当年帝子降兮下大阵迟迟不开,大概率是因为阵眼受到了攻击,那么谁还能在那种时刻突破重重护法,重创阵眼?

亦或是那意外就来自于守护阵眼的人。

太清宗的弟子们已全部下了灵舟,跟在三位长老身后,而谢逐春这个师兄则站在二者之间——他是以求问被批准进到帝子降兮,此刻正在百无聊赖地抱臂东张西望。

负责接引的侍女款步前来,手提一盏八角宫灯,灯面上绘的是天道创世的图腾,繁复的紫衣长摆在巨大灵阵透明的地面上拖曳,足下的倒映着万千星河的无名湖泊。

侍女微微欠身,道:“这边请。”声如玉石,抬眸时一双灰蓝色的琉璃眼,面部轮廓如精雕细琢,是极其惊艳的样貌。

头一次来的小弟子惊讶道:“好漂亮。”

“可别看迷了眼。”谢逐春朝那女子抬了抬下颌,“这可不是人。”

“谢师兄,你说什么?”那小弟子不解道。

谢逐春等那侍女转过身,抬手唤来一阵小风,道:“仔细看它的脖子。”

倒抽凉气的声音在前排弟子里此起彼伏。

清风吹开了那人浓密的长发,它也恍如未觉。

只见那生若玉人般的的侍女白皙的后颈上,有一个火漆烙过般的印子,那印子延伸出一条红线线,向上入其脑后,向下伸出衣领中。

“那是傀儡。”队伍里秦姑真低声解释。

立即有对此道感兴趣的师弟来询问具体,秦姑真便道:“这是一种画皮傀儡,看它的印应当对是那位好美人的灵君的造物。以机关木为骨,灵气充填,合以画皮,那条红线就是画皮对合的地方,皮囊可以从那里向两边展开,定时换洗或更改。”

小弟子搓了搓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嘶,听起来瘆得慌。”

“不过还真的挺好看。”又有弟子轻声道。

秦姑真安抚他们,“那是那位灵君的乐趣,起初知道是有些吓人,但只要想成如佩剑上挂着好看的剑穗,也就还好了。”

“……”小弟子瑟瑟发抖,这个比喻听起来可一点都不好。

“那这种傀儡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不死?”

秦姑真否认道:“不是,那都是以讹传讹,傀儡都有弱点,找到弱点是非常容易损坏的。”

“那它……”提问的指了指前面引路的紫衣少女。

秦姑真仔细斟酌了下措辞,怕再吓着他们,道:“就挺好办,这种戳一剑把皮挑破就行了,要是再复杂一些,再分断木骨即可。”

这特么就不是把人家大卸八块了吗?!

小弟子们不再问了,各个如鹌鹑般埋头往前走。

紫衣侍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因着大家都知道了它是傀儡,便也能细致地发现,眼前这极美丽的少女转身时的动作十分刻板僵硬,精致的面庞毫无人气。

“三日后宗门大典,诸位请先暂居远游楼,如有所需可以木铃唤吾等前来。”话罢竟自身上溢散出一股股灵光,皮囊和木骨化为紫色蛾虫,卷着那灵力飞向了上空,再翩然落下时,已化成了一个个小巧的木铃铛。

木铃铛内里的舌片上是各房间的分配及帝子降兮内言行注意事项,小小一卷薄紫纱,如是木铃内垂下的丝带,亦如方才侍女繁复的紫衣。

“这——”

众人皆是一惊,有女弟子一把抱住秦姑真的胳膊,“它这是怎么了?”

秦姑真无奈地皱眉,道:“节省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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