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商泉本来真是打算敲殷判一闷棍就算了,这种怪力乱神的领域她不大懂,行事也多有忌惮,并不打算太过参合。

阴阳界是一张未被开发的大饼,肯定有许多油水是真的,但像是还没安装栏杆的悬崖,商泉也只能遥望叹息。

另一方面,殷判从最后一个结界出来之后肯定受伤了,商泉也知道。但毕竟商姑娘要钱不要命,对自己都能下狠手的人,当然也不会对别人太有良心。

当天放学,商泉快乐地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往家走,人群熙熙攘攘之间,她一眼看见自己的前冤大头。

殷判一步一踢踏地走在前面,走得很艰难。

大夏天的日子,她穿得严严实实,竟然还能像个人体冰块一样往外面冒寒气,提着包,商泉都怕包把她的手腕撇折了。

她走得方向是镇花鸟巷,也就是她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商泉回家倒是也能从那儿过,就是绕了点。但那天她总觉得要是不跟着,殷判能一头栽在街上。

殷判甚至没能发现商泉明目张胆地跟在自己身后,只觉得耳朵边呼啦呼啦全是风声,一心想早点回去,可是缓了大半天身体里还是冷得痛,让她想喝口岩浆暖暖;四肢也酸,不想动弹,走一步跟背着一千斤的镣子似的。

她那么一步一踉跄,发觉自己实在走不动了,干了件很胆子大的事:这厮望了望四周无人,慢腾腾地走到巷墙根下,放了包,可能是觉得地上凉,自己坐在包上,靠墙,闭眼,缓上了。

商泉:“……”

她是不是不觉得自己是个人类,觉得自己是只流浪猫,天大地大,哪里都是家?

商泉大概站了有五分钟,几个路过的当地人走过来,向墙根的学生妹投去奇怪的眼神。直到某个青年走过了,又退回去,看着殷判的脸,不知道犹豫了些什么。

商泉一巴掌捂住自己半张脸,为了挽救前冤大头被偷被抢或者再过点被那啥的结局,快步上前。

金链青年看见商泉走向她,泄气地走了。

商泉背着包,艰难地蹲下来和殷判平视。她本以为自己“蹲下”这个动作之后,殷判就会睁开眼睛。可她好像一点声音都没听见,丝毫反应也没有。

商泉仔细观察她的脸,发现殷判显小得可怜,骨相小又精致,现在没血色,应了一句冰肌玉骨。

她的睫毛雅长,不很密,也不翘,所以少见女孩的娇俏,而是有种君子雅客般的清疏,颜色浅淡,安安静静地向下压着,关闭上了那双幽潭一样的眼眸。

“哎,殷判?”商泉轻轻喊。

殷判没有反应。

商泉的手不受控制地移向她的睫毛,指腹如愿轻碰了两下,指尖痒得有点发麻:“殷——判——”

商泉拉长声音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反应。

商泉又贱兮兮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有气,然后伸手摇了摇她的肩膀:这一摇不要紧,殷判直接整个人往下滑,眼睛闭紧得好像再不要睁开了。

商泉惊了,捧着这人形冰块儿心道不妙,心说这可真是晕了啊?这叫她怎么处理?送去医院?

………………

殷判觉得自己正被拽着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整个靠在某位体力同样不是很行的女孩身上,左手被抬在她肩膀上,腰被紧紧地搂着。

殷判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嗅着近在咫尺的发香,软绵微弱的鼻息喷在她脖子里,让那人痒得嘶嘶抽气:

“你醒了?要不要去医院啊。”

殷判终于看清楚商泉,虚弱地挣扎了两下,实在太过无力,没有丝毫作用,只能涩声说:“我的伤,去医院没大用。”

商泉摸出了金玺之后把自己地书包扔在巷子里,背上了殷判的,然后又扶着她,走了约摸几分钟,她就醒了。

“你家离这儿远吗?我把你送回去。”

“出巷几分钟路,谢谢你。”殷判犹豫了好久,也只能这么回。

………………

商泉随着殷判指路,来到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穿过一楼生锈的窗户栏,进入狭窄的灯管闪烁的楼道走上了三楼,接过钥匙打开了她家里的门。

入眼是客厅,左边有一间卧室,茶几堆着黄纸、笔墨还有一碟糨糊,除了灯、冰箱和热水器之外没有其他电器。

商泉一边打量一边把她扶到卧室的床上,发现床脚边一个箱子里堆满了袋装面包,联想到这房子连厨房都没有,她很快明白这厢面包的用途。

商泉不可思议地指着它们:“你天天就吃这个?”

“考虑到,它带来的饱腹感比较强烈。”殷判谨慎地回答:“并且,我实在需要一笔钱换一柄桃木剑……”

“我知道了。”商泉抱胸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缺钱。”

她没给殷判回答的机会,转身把水烧上,转了一圈儿她家,在外面问:“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殷判把腿掰过去打坐,闭着眼睛回答:“不会出大问题的,只是最近没法施法了。今天之后,我会每天抽几个小时恢复,大约半月就好。”

“那就好,这样我就不是间接杀人犯了。”商泉的声音由远到近,没等殷判犹豫着要不要说一句“你还知道自己间接杀人啊”,她已经坐上床,扶着殷判的身子,压着她的大腿掰正,一卷一卷地翻上了她的裤腿,拆了血液已经渗透的布条。

“你做什么?”殷判懵了,睁眼,竟然看见她从客厅找出了外伤药和绷带,丝毫不惊讶地看着自己腿上的伤口,比比划划地思考这东西该怎么包上。

殷判小腿上是一排深深刺进肉里的牙印,带着皮肉翻出来,流够了血,中央颜色死白而周围病态红肿。

商泉把酒精擦上去消毒,用棉片洗去脏水,撒上药,把绷带绑好。她做得利落,埋着头一边弄,一边道:“你是不是暂时没钱交学杂了?”

殷判想了想,点点头。她根本不想又向师叔们要钱,她觉得她师叔一个个其实比她还穷。

“你打算怎么弄这笔钱?还有,这个房子是租的吧?房租怎么办?”

“本来我开学后会去找零工。”然而被你指使得忙进忙出根本没空。

“零工?一天几个小时,一个小时十几块那种?”商泉笑了笑:“维持生活有点难吧?”

殷判沉默:她头一次自己生活,没过两天被柴米油盐教育得低头认怂……她下意识向家里报账往低了报,现在的情况,且不说生活费,下个月的房租还没着落。

“你是个道士,能驱鬼能算命,没有想过用自己的长处赚赚钱?”商泉满脸不能理解,兼眼睛忽然亮起来:“这个行当……来钱多吧?”岂止“来钱多”,事关人命,这是暴利。

殷判想了想,道:“现在这个世道不信道士了。况且,我要上学,哪儿去找有需要驱鬼的人?”

“我能帮你找啊。”

商泉心里痒痒了,打了个响指眉飞色舞:“不如这样,你听一听:因果债书我已经撕掉了,我们重新建立一份全新的、双方平等的、健康的雇佣合同,怎么样?”

殷判听了这句话,真心觉得五脏六腑又开始疼,脑子里就一个想法:“快拒绝快拒绝快拒绝”……

商泉当然看得出来,满脸正经按住她的手:“你别慌,听我说完,我不会再坑你了。这次我们先说好,我打算做的任何事情、接任何人的单子,都会预前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你说不同意,我‘绝不’私自答应,怎么样?”

殷判眨眨眼,看着她没说话,懵得像只被抓住、折了腿跑不掉的抱着果子的松鼠。

“因果债书没有了,我想逼你也不是你的对手,是吧?”

商泉见她不说话,再接再厉:“你说自己是出来历练的,要去打零工,要上课,精力能够吗?精力不够,捉妖驱鬼多危险。”

确实……这一点她已经深有体会。

奸商看出殷判眼里露出犹豫,宛如一个传销分子,眼里蛊惑意味能实质化出来把她一口吞掉:

“我帮你找需要的人,当你的代理,一下子解决你所有问题,帮你出房租……”

商泉说着,当场把下午殷判给她的学费放回她手里,鼓舞道:

“这样,这笔钱我还你,就当是前几天你帮我忙的谢礼,这样至少你好几个月的房租就到手了。你要是同意呢,以后我们赚钱五五对半。”

“你只管接自己能搞定的事儿,接洽之类的全部不用烦,就放学走到当事人哪儿去画张符看个风水,摆摆家具,一个小时不到,就是几千块钱。”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遇见的那个男人吗?”

这句话忽然缓慢下来,让殷判愕然抬头,连腿上上药疼都忘了。

“我和他说过几句话,他给我了一笔感谢费,你还记得吗?”

商泉直直地盯着她,从口袋里摸出钱包,抽出所有钞票,一张一张,数了一半给她:“我是假道士,你是真半仙。可惜你是茶壶装饺子,有东西倒不出来。这笔钱,当天其实算是我们一起挣的。”

殷判还看着自己的学费,忽然间又被塞了那么多钱,被粉红毛爷爷轰炸得姓什么都差点忘了,惶然了一下,道:

“不能要,无功不受禄,我没能帮他。”

商泉也不强求,放回去,笑道:“但是你看,所谓‘算命’,钱来的就是那么轻松。”

“只要看相,摆风水盘……也不用接洽,我就能交完学费?”殷判弱弱地看她。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明知道眼前就是个坑,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是真按照商泉所说,那么她那些杂七杂八的债款压力,一下子全都没了……

商泉蛊惑地笑,然后起身向外走,道:“你想想?”

殷判垂头,思索了很久,总觉得再和商泉扯上关系是个很不妙的决定。但是她转念想到,因果债书都没有了,商泉也分明没法再威胁她了。何况……她看看自己藏起来的剑,深深叹气,艰难回答:

“也行。”

商泉恰好端着一杯热水到了,闻言,嘴角愉悦上翘,把水放在她手上:

“我就知道你聪明……水电房租直接报账给我吧,绝对是你赚啦。”

殷判抱着水杯,不敢相信这个坑人货忽然如此慷慨,仰头看着她:“为什么?”

“我的人通通我包吃住。”商泉翘着嘴角:“喝完水,就起来吧,我们还得出门呢。”

殷判愣愣地注视自己的新晋雇主:“去哪?”

“医院啊道长,腿真的不要了吗?”商泉摇头:“我知道你没钱,但恰好老板我很有钱,算你工伤咯。”

………………

那天在周五,商泉把蹦着一只脚的殷判扶下楼,重新去巷子里把自己的包捡回来,打车送她去了医院,谎称那道伤是家里狗子咬的。

殷判静静地看着商泉排队缴费、游刃有余地行走在这栋巨大的白色迷宫中,精准地把自己带到门诊,在医生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抬起头对她说了一句:“你很厉害。”

“厉害什么?倒霉。”商泉嘟囔:

“医疗卡放兜里都能不见……最近怎么老丢东西。”

殷判当时没注意到她的抱怨内容。

她懂事起少有进过医院,各位师叔会胡乱抓草药,要么干脆直接冲一张符纸了事,是否封建迷信或心里安慰不知道,反正有用。

导致殷判社交能力极差,尤其是有繁琐程序的应酬,在她看来就和演电视剧一样,而在她心目中最不明觉厉的人是秘书。就是总裁身边抱着资料、安排日程、雷厉风行穿行在大楼之间,高跟鞋凌厉的姐姐们……从小每每在电视上看见这样的角色,殷判都会满脸肃然。

商泉自然明白不了自己无形之中,又在殷判心中加上了除忌惮外的另一层光环。她抱着一盒乱七八糟的药,把安排了双拐的殷判塞回车上、塞回家里,一切安排妥当,还问了她要吃什么当晚饭。

殷判在财大气粗的商老板的土壕之气下心生敬意,并点了肯可基。

商泉惊了:“肯可基??”

殷判点点头,并且比划了一个广告单里的汉堡的形状,解释它会有两片面包、一片肉、培根、香肠、生菜、辣酱等等。

商泉上下打量她:“你身为□□非物质文化继承人,这一身仙气、万丈光芒,你就馋人家西方快餐垃圾食品,你不羞愧吗?”

殷判想了想:“还有炸薯条?”

商泉接:“再加一听可乐吧?”

殷判连连点头。

商泉嫌弃地啧啧两声,看她样子不像开玩笑,心里安慰自己反正不是她要吃,加了一份瘦肉粥,下单后十几分钟送到,摆了一小桌,殷判后知后觉:

“会不会不大好?”

商泉的意识还在和肯可基作斗争,立刻低声接:“呵,这种炸物,会好就怪了。”

殷判说:“我的意思是,花了你多少钱?虽然我答应和你合作,但毕竟还没有收入。今天的医药费和饭钱,要不要算在以后我的‘工资’里?”

商泉回过神。自从她坑殷判签不平等条约之后就露出真面目,这会儿丝毫不遮掩地露出沾沾自喜的嘲讽脸:

“你竟然和我客气?我害你受伤,而你给我的几座震界石的价值,据某个专业人士鉴定,保守估计在五位数到六位数之间……可你连我给你的几千精神损失费都没要。”

殷判被震惊了:“那些东西竟然……”竟然那么值钱?

殷小道长暂时是个,她要是占了别人便宜,自己会各种不舒服的贱受性格,简单地说“宁人负我”,闻言,竟然松口气。

商泉“哈”地干笑了一声:

“我只是希望你有一个概念。放心吧,不用担心我会吃亏。”

殷判听出一丝嘲讽意味,充分运用起自己的三无面孔,慢悠悠地低头喝了口粥。

商泉觉得自己今天又是给送医院又是扶回家,还帮点了餐,已经送佛送到西,非常善良,仁至义尽地告辞了。

殷判一个人啃垃圾食品,又吃了薯条,新鲜无比,很没出息地觉得特好吃,然后又考虑起商泉为什么忽然转性。

其实这是自然,刚开头商泉是怀着敲闷棍的心思坑她去的,当然要能咬下多少肉来咬多少,就像战国交锋,打一闷棍就走,反正明天谁也不认识谁。

现在不一样,要和殷判长期合作,殷判还是她忽悠方队中的灵魂人物,她必须保障摇钱树的阳光雨露充足、长势良好,方能满足可持续发展,方能羊毛出在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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