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西越王陵的位置偏僻, 它位于南邑县东郊的一座山上,昭灵抵达博物馆时游客还很少,展厅里只有寥寥几人。

进入展厅, 阅读墙上的介绍文字,陈述西越王陵的墓主人身份,还有墓主人生平。

西越王陵埋葬西越国第一代国君——越穆王越潜。

后世称呼越潜建立的云越国为西越,方便和之前灭亡的云越国做区分。两个国家的疆域范围不同, 治理的方式也迥然有别。

昭灵前往博物馆前,就已经知道西越王陵是越潜的陵墓。

不是特意前来,只是自驾游时途径南邑县, 顺路到南邑这座博物馆走走。

南邑, 在古代叫南郡, 也叫南都。

两千年前,南郡本是云越族人的祖地,后来越潜复国, 在南邑定都, 改名南都。

昭灵身边有三个游客,一家三口,他们身穿现代服饰, 说着现代人的语言,同一个展厅内, 还有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 正拿着现代才有的手机专心致志地拍摄文物。

两千年后,云越人早消失无踪。

他们去了哪里呢?

昭灵路过一面镜子,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短发,戴着一副眼镜, 身上穿着风衣,衬衫和裤子,脚上踩着一双运动鞋。

完完全全是一副现代人的模样。

脚下的大地随着时空而变化,大地上的人们也随着时空而改变,男性的长发变成短发,女性复杂的发髻变成简单的束发,身上宽大的衣袍变成裁剪合体的衣裤。

“哇,那里有条大龙!”

童稚的声音响起,小孩手指展厅墙上一副现代彩绘,欢喜喊叫。

他年纪太小,逛博物馆显得很无趣,好不容易看到自己认识的东西。

“嘘,要保持安静。”孩子的母亲做出噤声的动作。

小孩立即捂了下嘴,随后,小孩去牵父亲的衣袖,小声问:“爸爸,龙会飞吗?”

父亲牵住他的手,说道:“龙不只会飞,还会游泳。”

昭灵环视展厅,拿起脖子上挂的相机,将墙上那一副现代彩绘作品摄入镜中,绘制的正是云越族的青蛇族徽。

一条头上生有两只角,背部长鬣鬃的大青蛇,盘曲身躯,仰着头居高临下,威武而庄穆,神秘又危险。

小孩刚才看到的便是这幅彩绘,还以为是龙,毕竟长得很像。

云越的青蛇族徽,大概是原始的龙吧。

拍下青蛇族徽后,昭灵继续参观馆中的文物,这个展厅的展品大多是云越宫苑遗址出土的文物,砖啊,瓦当,陶器之类。

昭灵很快前往另一个展厅,发现那里精心布置一番,展出的才是云越王陵里头出土的文物。

从走廊上的宣传图片看,展品包括越穆王越潜的木棺,那是一具巨大的船棺。

昭灵进入这个展厅时,抬眼就见到位于展厅最深处的地宫入口,他远远望着,没有过去。

心情颇为微妙。

在穿越前,昭灵与越潜已经有四年没有逢面,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南夷水的水滨,整个过程十分匆促。

昭灵对越潜的记忆,有他少年为奴时,衣衫褴褛的模样,也有他成年后当侍从时,衣冠楚楚的模样,还有他率领云越人起义时,带病面容憔悴,满脸胡渣的模样。

唯独没有见过越潜成为一位君王,庄穆尊贵,身穿王袍的样子。

融国的云水君昭灵与身为敌国国君的越潜,他们身份对立,使他们不能相见,一方更不可能抵达另一方的领地。

昭灵此时就身处南邑县,西越国曾经的王都,而那个古远时空中的云越国君,就躺在一条巨大的船棺里。

生前无法相见,不曾想,重生后,竟会是以这种方式与越潜重逢。

正踌躇不前时,身后忽然传来人语声,一个导游领着一伙游客进来,导游带领游客参观,边参观边讲解。

导游招呼游客到他身边来,说道:“大家请看这件铜方罍,发现它上面少了什么部件吗?”

透明展柜里是一只方形的青铜罍,罍上有饕餮纹和龙纹,还有一些青铜铸的牛头和凤鸟做装饰,制作得很精美。

有游客回:“我知道,它少了一只小鸟。”

有几个游客欢快地笑了。

问答的氛围很好,游客兴高采烈。

铜罍上部立着三只青铜凤鸟,有一个角明显存在缺失,那里少了一只凤鸟。

导游问:“大家知道为什么少了一只凤鸟吗?”

游客摇了摇头。

“1993年,一伙盗墓贼发现了这座王陵,刚挖通主墓室,就被咱们公安机关给抓获了。追缴回来文物里头就有这只铜方罍,可惜少了个部件,遗失一只凤鸟。”

导游稍作停顿,见游客都在听,他继续说道:“这件铜方罍是迄今为止,南方出土方罍中器型最大的一件,有学者说,看到它就知道西越很强大很富有,它不是偏安一隅的小国。”

导游的声音充满感情,十分敬业。

昭灵心想,西越国开始强大,应该是在越潜征服典国之后吧,他向

西南开疆辟土,开发了当时较为落后的西南。

展厅里的文物十分丰富,昭灵细细观览,他慢慢地从铜器的展柜走至玉器的展柜。

此时导游已经带着游客前去参观云越王的地宫,他解说的声音比较响亮,昭灵能听见几句,譬如:“咱们南方的土壤偏酸性,骨头很难保留下来,但是很幸运,越穆王的颅骨保留完整,能做颅面复原。”

导游说:“等会看完展品,大家随我去放映厅看越穆王颅面复原的纪录片。”

放下手中的相机,昭灵抬起头,将导游的话听入耳。

身边游客不知道问了什么,导游回答:“越穆王长得多高我不知道,但他是个浓眉大眼的帅哥。”

浓眉大眼的帅哥?

昭灵摇了摇头,继续拍展柜里的一件玉佩,他脑中浮现越潜的模样,剑眉星目,身姿英拔,确实仪貌出众。

身为一名国君,越穆王的随葬品比较多,玉佩就有数件,昭灵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像个游客那般。

昭灵当自己是游客,尽量以游客的心态来参观。

展出的玉器比较多,种类也多,这些玉器因为沁色,大部分失去光泽,不再具备玉的特征,唯独其中一枚白玉,仍晶莹剔透,温润喜人。

它是一枚玉觿。

昭灵非常眼熟,因为这是自己送给越潜的那件玉觿。

展柜上方贴有玉觿发掘时的照片,从照片中看,这件玉觿出土于越穆王脖颈处,是他的项坠。

玉觿是组佩玉的一部分,一般应该是挂在腰间的,它却成为了越穆王最珍视的,佩戴在胸前的物品。

手指隔着玻璃柜摩挲玉觿,昭灵望着它许久,许久。

导游和游客从地宫里出来,昭灵才离开玉器展柜,往地宫走去,他通过长长的墓道,进入幽深的地宫内部,按着指示牌一直向前走,走至主墓室,远远地,便望见一口巨大的船棺停在主墓室正中。

他深吸一口气,而后,转身离开主墓室。

昭灵再不肯踏前一步,亲眼去看船棺中越潜的骨骸。

无法知道,当越潜知道昭灵病逝的消息时,他是何种心境。

快步离开地宫,径直走出展厅,来到户外才止步,昭灵吹着林道扬来的秋风,心里空空荡荡。

原主的职业教师,昭灵曾经的职业是王子,后来是城主(云水君),他当教师期初感到吃力,渐渐就适应了,做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昭灵发现这份工作挺清闲,能自由支配的时间多,还有寒暑假。

空闲时,昭灵不是旅游,便是去弓箭射击俱乐部射箭,还有与兄嫂一家吃顿饭。

生活十分简单。

结束南邑的旅游,返回孟阳市的一周后,那是个周末,昭灵在学校停车场里,听见两名老师在交谈,一人道:“紫铜山那边现在尘土飞扬,要爬山这回得换个地方。”

另一人问:“怎么?”

一人答:“正在搞考古发掘呢,发掘古铜矿遗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两名老师启动汽车走了,昭灵还坐在车内,手指轻叩方向盘,在思考着什么。

紫铜山距离孟阳市有一些距离,在一个叫官铜县的偏僻地方。

重生后,昭灵就住在孟阳城,但之前一次也没去过紫铜山,那里毕竟不是个有美好记忆的地方。

启动汽车前,昭灵打开某聊天软件,给哥哥昭禖留言,说道:“哥,我今天要去爬山,明日回去。”

汽车驶出校园,穿行在热闹繁华的街道上。

现代人的生活很好,很美满,但昭灵毕竟内芯是个古人,也许给他一些时间,他会淡忘往昔。

两千年后,沧海桑田,曾经位于紫铜山东面的孟阳城,和孟阳城冶炼场肯定早已荡然无存,即便金谷关,金谷渡口也难觅踪迹。

唯有那条南夷水,到现代还在流淌。

唯有紫铜山上的铜草花,像两千年前那样,仍在盛开。

**

前往官铜县的大路笔直而平坦,越潜手搭方向盘,听着歌,吹着风,是难得惬意的时候。

行驶的路途过半,前方的桐油路很快变成进村的土路,一时菜市场的人语声相伴,犬吠鸡飞。

驶出铜紫山脚下的村落,汽车沿着陡峭的山道盘旋而上,看着十分惊险,越潜面不改色,轻车熟路。

汽车终于爬上山腰一处平坦的空地,那儿搭有数栋简易房子,房屋前还有一片农田,那儿就是考古驻地。

越潜和队员平日吃住都在那里。

打开车门,风沙扑面,越潜下车,一只大黑狗汪汪叫着从房子里蹿出,直奔而来。越潜蹲身,撸撸狗头,又起身,朝房子走去,狗子紧跟其后。

蒙上更厚一层尘土的越野车停在瓜棚下,深秋,棚架上的藤蔓早已枯萎,吊着两颗风干的丝瓜。

一阵大风起,风沙如幕,风沙的源头,正是驻地后头的考古工地。

越潜到自己的房间里换身工作服,携带上干活的工具,迈着两条大长腿,快步绕过驻地,准备前往工地。

还没走远,忽然听到库管员大声喊他:“

队长!队长!”

“什么事?”越潜隔着风声,与他对喊。

库管员说了一大串话,似乎是什么物品不够用。

越潜回道:“列份清单,叫小穆去采购。”

队员小穆会开车,就是村民家的农用车,他也开得很好。

越潜洪亮的声音消失在风中,库管员朝他远去的方向张望了一会,见一人一犬的身影越走越远。

库管员钻回库房,继续忙手头的事。

脚踩在考古探方的隔梁上,越潜将高大的身躯压低,探看墓坑中的人骨,这是一具清理到一半的骸骨,骨盆以下的部份袒露在地表。

负责清理的队员猫在窄小的墓坑旁,手里拿着竹签、刷子,细心地忙活,没察觉上方有人,领队来了。

“越队,这具人骨的下肢曲起,没发现有盗扰痕迹,下葬时应该就是这个姿势,你看。”队员老秦与越潜一同站在隔梁上,跟他做报告。

还在墓坑里做清理的女队员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小酒窝,邀功:“队长,就我清理的m18是侧身屈肢葬,其他发掘的人骨,都是仰身直肢葬。”

女队员有张笑眯眯的圆脸,平日就是个开朗的人,她滔滔不绝:“葬里头的这个人,和其他人的葬俗都不同,应该不是一个族群吧。会不会是个融人?”

越潜的右手搭住隔梁,双腿向下轻蹬,敏捷似猫科,稳稳落地,跟两位队员一同猫在这座编号m18的墓旁。

将人骨仔细打量,越潜突然拿起一根竹签,轻轻剔去人骨腰部的泥土,手法比女队员更为娴熟老练。

他仿佛具有透视泥土的魔力,竹签剔下几块细碎的泥土,泥土又被刷子扫去,在人骨的腰间竟露出一件白色的物品,女队员眼尖,惊呼:“是玉带钩!”

一声惊呼,工地劳作的人们纷纷聚拢,有考古队员也有民工,他们在这片古代融国矿工的墓地里,辛苦劳作数月,还是第一次见到玉器出土。

这座墓,可能是一名融国工尹的墓。

一贫如洗的矿工,几乎没有陪葬品,偶尔出土一两只陶器,一块铜矿石就能引起注意,更何况是那年代只有贵族才能使用的玉器。

在这苍茫的山野上,北风呜咽,碱性的土壤保护一具具生前艰苦,身后寂寥的嶙嶙白骨,山风像似化作暮冬铜草花的哀叹。

工作间隙,越潜离开队员,站在荒草地里抽烟,一些过往的记忆浮现脑海,都很清晰,也从未遗忘。

山腰的铜草花在冬日里失去了色泽,如同被一双粗粝的手搓过一般,那也是越潜的感受,他的心也似被双手粗鲁的揉搓、挤捏成一团。

像似为缓解这份难受劲,越潜深吸一口烟,半支烟在指间燃尽。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现代篇不长。大家之前应该没想到越潜是这个职业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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