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昭灵站在山脚, 眺望紫铜山的山岭,已经过了铜草花的盛花期,但仍能见到满山的绿色中点缀的紫红, 却不知道那盛花期该得是多么壮观。

上一次遥望紫铜山时,也是过了铜草花的盛花期,山风亦是如此凌冽,

那时昭灵站在孟阳城的城墙上, 北风将他发冠的缨带和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斗转星移,曾经屹立在群山之间,宏伟高大的孟阳城已经轰然倒塌, 并在漫长的岁月里朽化, 没有留下丁点踪迹。

今日, 昭灵来到紫铜山的山脚下,发现除去铜草花外,一切都显得陌生, 时间使河流改道, 森林消失,使闭塞的群山间出现一条现代公路,将这偏僻之地贯通, 直达繁华的城镇。

昭灵钻回车里,启动汽车, 他拐出主道, 沿着崎岖的山道前行,他要驾车登山。

山道盘旋向上,在山腰绕圈数匝,为了安全通行,昭灵的车速很慢, 不熟悉路况的人,很容易在拐弯时发生事故。

不知不觉间,前方出现一条岔道,岔道的一边是水泥路,路口有路标,指示通往一座寺庙;岔道的另一边则是土路,没有任何路标。

这条土路新近才开发出来,路面一棵野草也不生长。

昭灵驶进土路,没多久就望见一块平整过的土地,那里有两栋工棚,考古队插的队旗在风中招展。

夹道开着铜草花,从山道边沿延伸向山坡沟地,这处区域的铜草花特别密集,异于别处。

还没靠近考古驻地,昭灵就将车停下,停在路旁,林荫下。

车停稳后,昭灵背上背包,携带相机下车,他的衣着打扮像个游客,

他确实是一名游客,在千年后故地重游。

从车中出来,昭灵四下走走看看,他找到适合拍照的地点,居高临下,拍摄山脚下的村舍和农田,拍摄山坡上茂密的铜草花。

秋风萧瑟,昭灵修长的身影立在风中,他倾听山野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置身于古代,缠绵缱绻,连风中的气息都令他眷念。

在没有路的山坡上行走,脚踩野草和野花,昭灵漫无目,当脚下的路越走越陡,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爬坡。

铜草花掠过风衣的衣摆,秋风拂过脸庞,昭灵舒适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就在这时,他乍然发现上坡站着一位抽烟的年轻男子。

男子个头高大,身穿夹克,牛仔裤,无论是衣服,或者头发都显得灰扑扑,满满沧桑感,他嘴角叼着一支烟,正在低头点烟。

他有着熟悉的仪态,沉毅的半张脸,使得昭灵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

点烟的男子似乎察觉到附近有人,他缓缓缓缓地抬起头来

咔嚓,咔嚓。

风声如此响,昭灵不认为自己能听见打火机的声音,那只是错觉罢了。

“嗵嗵嗵嗵!”

那是昭灵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心脏越跳越快,几乎要从胸腔蹦出!

男子的脸完全露出,并且他睁开眼睛,深邃的眼眸正直勾勾看视昭灵,这一眼,使昭灵站立不稳,身子摇晃着向后跌退一步。

男子抬起头前,就已经放弃点烟,把打火机揣入裤兜,他的神态显得慵懒,随意。

当男子抬起头来,看见昭灵的瞬间,他的身影明显一怔,双眼瞪圆,嘴角叼的那支烟随之掉落在地,落入草丛中。

四目相识,只是一眼,天地间宛如过了千年。

“啪”一声,很响亮,男子因为过于激动,捏扁自己手中的烟盒,他如此惊愕,双脚如同被死死钉在地面,整个人一动不动。

昭灵的震惊不亚于对方,心脏还在狂跳,心律不齐使他心悸,想找个地方坐下,可四周都是野草丛。

深深吸上一口气,昭灵竭尽所能的保持冷静,他懵懵看着对方,泪水不知不觉流下。

他们脚边是在风中摇摆的铜草花,他们相距不过是几步之遥,自从他们分离,到今日面对面站着,已经过去两千年了。

越潜。

多不可思议,当越潜抬起头来,昭灵立即将他认出,即便对方剪着短发,身穿现代衣服。

他的模样,深深烙印在昭灵脑中。

日思夜想,从未遗忘。

“汪汪……”

一阵狗吠声响起,一条大黑狗从草丛里探出一颗脑袋,朝昭灵凶悍吠叫。

越潜终于有了反应,虽然那模样像似在梦游般,他蹲下身,拍了拍狗头,喃喃道:“别叫,不是生人。”

他的音色没有改变,声音如此熟悉,昭灵的眼眶湿润。

大黑狗立即安静,非常听话。

秋风吹干昭灵眼角未流淌出的泪水,如翻江倒海般的情感涌上心头,使昭灵感到些许疲惫,他想冷静下来,只是不易做到。

越潜的视线从大黑狗身上挪开,挪到昭灵身上,他在打量,一寸寸的打量,似乎还没从极度的惊愕中恢复神智。

即便有着传奇的一生,越潜却从未曾如此惊喜过,他宽实的臂膀止不住的战栗,似乎在刚刚清醒,分辨出真实与虚幻,那声音温柔到令人感伤:“公子……还认得我吗?”

他说的是古代的融语。

眼中饱含情感,眼中布满血丝。

有一人,令越潜魂牵梦萦。

越潜走完上一世,用大半辈子思念昭灵;越潜开

启这一世,在寻寻觅觅中度过。

昭灵嚅嗫:“认得。”

说的是现代人的语言。

当昭灵开口时,越潜如痴似醉般看着昭灵,那副神情,足以用痴迷形容。

风声在耳畔呜咽,齐膝的野草丛沙沙响,昭灵站在原地,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心中翻江倒海。

越潜缓缓向昭灵靠近,他每走一路,都显得十分慎重,像似在惧怕什么,也许是在惧怕前方的人只是自己的幻觉。

无从得知,在上一世,他是否曾陷入过类似的幻觉,所以如此小心翼翼。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而缩短这一段距离只需要七八步,越潜停停走走,当他站在昭灵跟前时,他闻到属于对方的气息。

痴痴看着昭灵的脸,越潜的手抬起又放下,他无疑想将对方揽入怀,但没这么做。

越潜抑制住内心激烈的情感,他胸膛起伏,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两人面对面站着,近在咫尺。

他们曾经是敌人,互相厮杀,他们曾经是恋人,相互倾心。

昭灵伸出手臂,抱住越潜,还记得上一世两人分离时的情景,在南夷水的水滨,昭灵化作凤鸟,决然离去。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气息,昭灵用力将对方拥抱,若是上一世有选择,绝不会让两人生死永隔。

越潜激动地将昭灵搂进怀里,力气大得惊人,勒得昭灵险些喘不过气,他像唤过无数遍那样唤着:“阿灵。”

低沉的嗓音,微微颤动的尾音。

“阿灵。”

越潜紧紧揽住昭灵的背,双臂牢牢环绕,像似要将他嵌入自己的身躯里。

两人的体温传递予对方,在这深秋里,是个十分温暖的拥抱。

这回昭灵不像上次那样,拒绝道:这不是你能唤的。

摸着越潜搁在自己肩上的大脑袋,他的短发又粗又扎手,昭灵轻轻应道:“嗯。”

铜草花丛中,是两个跪地拥抱的人,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他们的身影被茂盛的花草遮挡。

过了许久,昭灵与越潜分开,一同坐地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两人有太多事,太多话要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谈起。

大黑狗不甘寂寞,在两人之间来回走动,昭灵撸下狗头,这只看似凶恶的大狗便对他摇尾巴。

昭灵问:“你养的狗?”

越潜回:“驻地的狗,我们年初过来试探遗址时,它还是条小狗,队员常喂食它,它便留下。”

两人都用现代的语言交流。

越潜说话时,目光仍在昭灵身上,没有遮掩自己的迷恋,他的情感不必再压抑。

他们不再是融国公子和云越王之子,融国也好,云越国也罢,早已经灭亡,融人和越人在一千多年前就汇为一体,到现代根本无法区分。

昭灵往越潜的身后望去,那里是考古工地,而且此时有队员正在向他和越潜的位置探看。

就在越潜身后,是一片扬尘的考古工地,地面平整,被切割成一块块四方的区域(考古探方),整体看起来,像极了一块放大的华夫饼。

侧过头时的神态优雅,神情淡然从容,仍能联想到昭灵古时的模样,越潜观察入微。

一直被对方打量,那眼神还很热烈,昭灵有些不自在,问道:“你们在发掘什么?”

越潜回道:“年初,考古队到紫铜山寻找古代冶炼遗存,在村民唤作石磨山的山岭上找到一处矿工墓地,年代至今两千年。”

回答得仔细且专业。

从话语中能感觉到,越潜从事这个行业已经有好几年。

摘下一枝铜草花,放在手中把玩,昭灵问道:“我能进去参观吗?”

两千年前的矿工墓地,两千年前,正是他和越潜生活过的那个时空。

历史已远去,但总还会留下些许东西,告知后人曾经发生过的事。

越潜起身,说道:“可以。”

他伸手拉了昭灵一把,昭灵应势站起。

今日,他与越潜在这里重逢,他们身后是考古队正在发掘的古代矿工墓地,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两人并肩朝考古工地走去,都不再交谈,日后他们有的是交流的大把时间。

队员们见到领队带来一名陌生的男子,而且似乎关系很亲密,还以为是领队的好友。

来到考古工地旁,越潜对昭灵道:“外来参观者,需要做一个登记,请出示身份证。”

需要登记也正常,毕竟不是处能随便进入的地方。

昭灵从背包里取出身份证,递交给越潜,越潜接住,迫不及待看身份证上的信息,第一眼便看到熟悉的名字。

越潜的指腹在“昭灵”二字上摩挲许久,终于,他停下小动作,把身份证转交给负责登记的人员。

“越队!有工人将土倾倒在茶农田边,茶农不让倒,正过来找说法!”

有一名队员急冲冲跑来,告知越潜这个情况。

果然,工地附近传来争执声,听声,争执的两人都说当地方言。考古工地的工人在当地雇佣,都是大妈大爷,年轻人都在外打工了。

越潜离开前叮嘱昭灵:“阿灵,不能碰触文物,不可以拍照。”

昭灵回道:“知道,你去忙吧。”

工人与茶田主人的吵闹声越来越响,越潜前去

调解,他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昭灵眼前。

“越队来了!大家都冷静一下。”有队员在劝架。

登记好身份后,昭灵在考古工地行走,他规规矩矩站在探方之外参观,不影响工作中的人。

走走看看,昭灵见到一座墓地被揭露,露出一具正在清理的骨骸,听见两名队员在低声交谈。

一名队员说:“这人可能是融人,你看他的葬式,是仰身直肢葬。”

另一名队员道:“这是第几个了,这样算来矿工中有越人也有不少融人啊。墓里连只随葬的陶罐都没有,真是凄惨。”

两名队员只能猜测当年社会下层的生活有多艰辛,昭灵却是亲眼见过紫铜山矿场的采矿情景。

埋葬在这片墓地里的人,生前默默承受苦难,死后,经由考古工作者的发掘,道出无声的控诉。

越潜在这里进行发掘工作,每日都与骸骨打交道,亲手发掘出自己族人的骸骨,掘出被掩埋的过往,他是何种心情呢。

昭灵走到工地外面,坐在一块露出地表的岩石上,面朝着铜草花的花海,他从背包里取出一瓶饮料,拧开瓶盖,仰头喝下。

秋日的景象难免荒凉,许多位于山坡的田地长满杂草,像似遭到废弃,其实都是有主之地。

坐在这空旷的地儿,身后是沙尘飞扬的考古工地,工地上是忙碌的考古队员与民工,偶尔还能听见有人喊道:越队。

昭灵喝完饮料,将空的饮料瓶放回背包,不能在山上制造垃圾。

刚想起身,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昭灵没有回过头,凭感觉也知道来者是谁。

越潜陪伴在昭灵身旁,两人一同看向山中的景致,快到黄昏了,一抹霞光在远山的山脊崭露。

一只温暖的大手搭在昭灵肩上,两人一个坐,一个站,挨得很近

队员们已经收工了,有些队员不急于离开,朝他们领队所在的方向探头探脑。

一名队员问:“老秦,那人你认识吗?”

队员老秦道:“我不认识。奇怪,以前从不见越队的家人朋友来工作的场所找他。”

跟在越队身边也挺久了,一度还很疑惑越队到底有没有家人。

作者有话要说:  越蛇:我有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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