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炎热的夏日在不知不觉间过去, 一日清早,越潜站在院外,眺望山野, 发现山林的树叶纷纷落下,秋天到了。

马仆从马厩里拉出两匹马儿,将它们套上马车, 过程不复杂,两匹马儿很顺从。

准备妥当, 马仆到越潜跟前来,态度恭敬:“越侍, 车准备好了。”

越潜登上马车,赶着车绕了别第半圈,从别第正门经过, 正门外有条平整的大路通往都城。

别第的奴仆时常见到越潜驾车出行, 也不知道他都在忙些什么。每每昭灵回宫,越潜不用贴身服侍, 他的日子过得相对清闲。

马车一路驰骋, 来到热热闹闹的城墙外围,所谓的城脚下, 那里自发形成一个早市,附近的百姓每日清早会过来赶集。

越潜下车,一头钻进早市, 等他从人群中出来,手里提着一袋东西。

把那袋东西放进车厢,越潜赶着车往南城门的方向驶去,他向守城的士兵展示允许通行的公凭,穿过南城门, 进入都城。

马车继续向前,抵达下房,越潜将车停在下房的马厩前,一名马仆立即过来牵马。

越潜步行前往宫城大门,此时宫门外已经守着不少随从,他们都在等候来自宫中主人的差遣。

这两日公子灵都没有出宫,他的随从终日无所事事。

越潜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巳时刚到,他便离开宫门,前往下房的马厩。

驾上马车,越潜赶往城南码头,这段从下房到城南码头的路,他往返数次,谙熟在心。

越潜抵达码头时,一艘来自囿北营的大船正在缓缓靠岸,船上有划桨的越人奴隶,还有随船监督的士兵。

大船靠稳后,士兵开始吆喝,叫奴隶奴隶搬运装鱼的大筐,把大筐抬上岸。一名年轻瘦高的奴隶与人协力搬动一只大竹筐,缓缓登上岸堤石阶,他卸下沉重的竹筐,顾不上歇口气,连忙抬头往码头四周张望,神情急切且期待。

在车水马龙的岸边,樊鱼从中认出一个身影,顿时喜出望外。

他一时太过高兴,竟没留意监督士兵的催促,眼瞅着士兵挥动的鞭子就要往他身上招呼,倏然士兵举起的手臂,被一名锦袍男子大力钳住。

士兵大吃一惊,正想把手臂抽出,却是被扣紧不放,对方的力量惊人。

越潜的眼神令士兵感到畏惧,而且此时士兵也已经将这名穿锦袍的人认出。

士兵嘟囔:“做什么,放手。”

越潜放开士兵手腕,并塞给士兵一小袋铜贝,然后把另一只手提的东西扔给差点挨鞭的樊鱼。

樊鱼赶紧接住越潜扔来的东西,紧抱在怀中。那是一只大布袋,沉甸甸很有分量。

在场的士兵自行分钱,正好平分,看来对方算过人头。

大布袋里头装的只是粗粮,粗粮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士兵一般不会抢夺,何况越潜也已经贿赂过士兵。

得了好处的士兵,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由越潜与樊鱼交谈。

越潜询问:“你和常父近来还好吗?”

“还是老样子,坏不到哪去,好也好不到哪去。”樊鱼压低声音,边说边抬了下脚,脚镣声作响。

樊鱼说这些话十分淡定,他已经完全适应苑囿的生活,不像越潜还在苑囿时,他常因为苦难而抱怨。

越潜默然,每当在码头见到樊鱼,他总感到愧意。

“阿潜,常父让你以后少往来。”

樊鱼瞟眼岸上形形色色的人群,几乎是咬着越潜的耳朵说:“常父说你身份不同,在融人里头生活要千万小心,别惹人注意。”

“我什么也不是。”越潜摇了下头。

他曾是云越王之子,如今云越国已经灭亡多年,就连他也不在意自己是什么,自己什么也不是。

樊鱼打量越潜身上的衣着,难掩羡慕之情,喃喃道:“比我们都强。”

大船即将离港,士兵撵赶岸上的奴隶赶紧上船,樊鱼依依不舍和越潜相辞。

越潜目送樊鱼返回大船,看着他回到越人奴隶里边,他和其他奴隶同样褴褛,眼眸里同样没有神采,他只是无数苑囿奴中的一员。

忽然,樊鱼转身朝越潜挥了下手,用口型说着什么,即便无需口型,他那眼神已经传达意思。

你去吧。

数名奴隶执着木桨整齐划船,樊鱼在其中,曾经越潜也在其中。身为奴人的生活,越潜从未忘记。

大船远去,消失在视野,它将返回囿北营。

越潜坐上马车,驾车前往都城中心,与大船前行的方向背道而驰。

马车前往城中西市,在热闹的西市里头穿行,越潜并非是前来购买物品,而是要去一处酒客聚集地。

西市的酒肆,可能是寅都最有名的地方。

这里是寻欢作乐的去处,有着无数酒妓和一掷千金的酒客。

寅都是一座极其繁荣的都城,城中汇聚各国的商贾与游学的士子,他们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城中酒肆,在酒肆里谈生意,在酒肆里醉生梦死。

越潜的马车行驶在通往西市酒肆的道上,与一辆迎面而来的马车交错,两车并行过一小会儿。越潜注意到那是一辆安车,车厢有屏障,车厢里头坐着人,驾车的马夫是个年轻小厮。

两车渐行渐远

,坐在安车里头的人推开窗,伸出一颗脑袋往后方张望,正是郑鸣。

郑鸣家就在城西,昭灵近来几乎不差遣他做事,尤其这两日昭灵在宫中,郑鸣百无聊赖,夜宿妓家,此时才从妓家出来。

真巧,竟在这儿撞见越潜。

越潜的马车在一家酒肆门前停下,他从车里取出一只漆盒,不知漆盒中装的是何物,看着不重。他携带盒子,进入酒肆,似乎要与什么人,在里头碰头。

午时,越潜才从酒肆出来,他手里的漆盒不见,空着手出来,衣兜里兜着什么东西,鼓鼓的,很可能是钱财。

越潜径自登上马车,正身而坐,手执辔绳,神情自若,其实自从他出酒肆,余光就瞥见一辆停在附近的安车,还有郑鸣那颗从车中鬼鬼祟祟探出的脑袋。

此时心中早有意料,也不惊诧,越潜淡定的驾车,离开西市。

**

泮宫有山有林也有湖,坏境极佳,秋日到来,落叶缤纷,学子们在湖中泛舟赏景。

昭灵与两名学子同船,一人是守藏史景仲延之子景鲤,另有一人是岱国国君之子姜祁。

姜祁是岱王的第六子,奉岱王命出使融国,说是使臣,其实是质子。姜祁自此在融国居住,入读泮宫也有些时日了。

身为小国的公子,姜祁在融国受到礼遇,还能跟融国公子同船,是莫大的荣幸。

船儿轻轻荡漾,木桨被搁放在一旁,放任船身随波逐流。

姜祁坐在昭灵身边,讲述他到许国拜访名师的经历,他曾在半道遭遇盗贼,随从被杀,只得亲自与盗贼搏斗;也曾在许国受到刁难,被困在客馆多日,只得借机逃走。

姜祁扫去落在身上的一片枯叶,他娓娓讲述:“那年秋时,我正要准备离开许国,在江畔渡舟,遇见一位窈窕多情的渔女。与她一夜亲好,许她一年后相会。”

“不想两年过去了,此时思来,真令人愧疚。” 姜祁提起这事,颇为唏嘘。

景鲤听得入神,叹道:“祁公子真是痴情人。”

身为一国的公子,出游途中处处留情是寻常事,对待一位萍水相逢的渔女,也能做到念念不忘,似乎挺难得。

昭灵躺在船上,以手臂做枕,他眯着眼,模样很是惬意,徐徐道:“在我听来,分明是无情。”

景鲤很诧然,姜祁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身子向前倾,作揖道:“灵公子请讲。”

对于情爱这种事,昭灵不擅长,也缺乏阅历,只不过是心里这么认为,便就说出口来:“若是图一时欢愉,就不该许下诺言;若是真心相爱,又怎么忍心违背誓言。”

景鲤合掌赞道:“没成想,灵公子才是真正的痴情人!”

姜祁以袖掩面,应和:“真是令我无地自容。”

旁边有一条靠得很近的船,船上有两名划桨的仆人,载着一位肥胖的年轻男子,正是昭瑞。昭瑞显然也听到昭灵的话,起哄:“八弟这是爱上哪个女子,这般情深义重!”

昭瑞话语声落,景鲤和姜祁跟着起哄,让昭灵也讲讲他的艳事。

昭灵挑起眉头,佯怒道:“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岂能当真。”

秋风吹皱一汪湖水,昭灵乘坐的船无人执桨,越荡越远,荡至湖的边沿,离开了其余小船,显得形只影单。

昭灵只觉得湖风舒服,心特别沉静,很充实,没有倾诉欲望。同船的两人正在谈论融岱两国不同的风俗习惯,谈得十分投入。

“灵公子。”姜祁忽然唤道。

“嗯?”昭灵怀疑自己是否小睡了一会儿。

抬起眼皮,见姜祁正低头看自己,公子祁长得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真是面如冠玉。

姜祁笑道:“灵公子怎得睡着了,船就要漂往江里去啰。”

泮宫的这面大湖通江,一时半会,小船自然飘不到江里去,姜祁这是戏话。

昭灵想自己还真是睡着了,而他们也聊得太专注,他慵懒地伸伸胳膊,回道:“木桨呢,还不快划回去。”

“祁公子,接住。”景鲤手中拿着两支木桨,并掷给姜祁一支。

两人将飘出老远的船划回泮宫,此时已经是午后,湖面上没剩几条船,学子大多都上岸离开了。

三人在泮宫门外相辞,景鲤先行乘车离去,姜祁站在一旁,看见昭灵被一名年少英武的侍从扶上马车,他留了心眼,将这名侍从上下打量。

姜祁和景鲤走得近,所以他曾听闻,昭灵有一名深受他信任的越人侍从。

应该就是这名侍从吧。

马车前行,窗外的侍从迈开大步跟随,身高腿长,身姿矫健。日晒风吹,春去秋来,始终在车旁跟随。

昭灵的目光肆意,在他的长腿,腰身,胸膛上逡巡。

若是图一时欢愉……

昭灵突然想起自己在船上说的那句话。

**

近来,别第时常设宴,宴请尊客,不像以往那般清静。

夜幕下,别第传出乐舞声,主院灯火通明,仆从往来不息。

到一更天时,别第才安静下来,一场夜宴结束,客人纷纷离去,别第大院外照路的火把熄灭,院门关闭,宅中恢复往日平静。

院留宿一名贵客,此人正和昭灵下棋,越潜侍立在昭灵身旁,观棋不语。

这名贵客是岱国公子姜祁,他为人风趣健谈,边下棋边和昭灵讲述他们岱国的趣事,令人莞尔。

姜祁是个讲故事好手,绘声绘色,十分精彩,昭灵笑得弯腰,以至手中执的棋子落错位置。昭灵喜欢听别地的风土人情,姜祁懂得投其所好。

一局下完,昭灵输了,耍起无赖:“这局不作数,我光顾着听故事,下错一手。”

姜祁把棋盘上的白色棋子捡回自己的棋盒,笑道:“当然作数,想赢灵公子一盘棋可不容易。”

棋盘上黄色的棋子由侍女收拾,很快棋盘被清空,可以重新对弈。

姜祁踌躇满志:“公子还要再来一局吗?”

昭灵伸伸腰肢,打了个哈欠:“不下,我倦了。”

玩乐一晚,兼之喝酒,带着醉意,昭灵确实倦乏。

姜祁起身相辞:“夜已深,灵公子早些歇息。”

他彬彬有礼,从屋中退出身子,退至门阶下,再次作揖,昭灵显得很随意,他把手轻轻一拱,唤侍女执灯送客。

姜祁走后,昭灵仍坐着没起身,他转过头对身边人道:“越潜,我腿发麻。”

久跪腿麻,动弹不得。

越潜低下身,拉起昭灵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他另一手贴住对方的腰,将人从席子上搀起。

肩膀一沉,昭灵的体重全压在越潜身上,他站不起身。

“还是麻,蹬不直。”昭灵弓着腿,颦眉。

像个瘸子,拖着两条行动不便的脚。

昭灵本来就疲倦,更加不想动弹,他说:“你抱我。”

说得自然而然,理所当然。

越潜身影一怔,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确认没听错后,只能遵从命令。

他动作明显僵直,勉为其难将昭灵拦腰抱起,而昭灵顺势搂住越潜脖子,两人身子相贴,这是从未有过的亲密举止。

隔着衣物传递体温,那么温热,如同毫无阻挡,互相间也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昭灵心中一悸,下意识地用拇指的指腹摩挲越潜脖颈。

他的指腹光滑,动作轻柔。

越潜身子发僵,如临大敌,天人交战之际,他已经把昭灵送至床边。

为将人放下,只得俯身,几乎要与对方的双唇相触,越潜慌忙把手一撒,昭灵落在柔软的床上。

昭灵的双臂没有放开,还搂在越潜脖子上,两人一个俯视,一个仰视,视线交织,气息紊乱。

不是很情愿,但缓缓地,昭灵松开手臂,两条温暖的手臂从脖颈滑落。

越潜立即退开身子,拉出一段距离,侍女过来放床帷,忙碌个不停。隔着朦胧半透明的床帷,昭灵见到越潜快步离去的背影。

夜深寂静,主院再不见厮役、侍女,即便是他们也已睡下,此时连虫鸣声也没有。

越潜来到井边,提上一大桶水,提进浴间,他在浴间冲澡。

秋夜,刚提起的井水带着暖意,很快又凉了,一瓢瓢往身上浇,那份寒意使人冷静。

公子灵今夜醉了,越潜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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