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越往南行, 气候越暖和,当见到河岸盛开的野花,郁郁葱葱的草木时, 昭灵意识到,他已经抵达云越故地。

这是片陌生的土地,他平生第一次踏上, 这也是一片不陌生的土地,他从书籍上, 从越潜的讲述里,“探访”过。

云越与融国, 曾经是世仇,两国因为强大而相互忌惮,缠斗不休。

十多年前, 云越内乱, 融国趁机讨伐,得天时得地利得人和, 云水城沦陷, 越灵王死亡,宣布云越这个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南方大国覆灭。

云越覆灭之前, 内部已经千疮百孔,犹如一棵根茎腐烂,花叶落尽的大树, 融王在这棵大树上,费了点小力气,摘得果实。

太子的宾客卫平手指河前方,在两岸的猿啼声道:“前方便是河流分叉处,向西是往孟阳城的路, 向东则是去云水城的路。”

“卫卿以前来过云越吗?”南方的风吹拂昭灵的衣袍,他伫立在船头,观览风景。

船身随波轻轻摆动,身边一座黛绿的山峰消失,又一座出现,南方的山水清丽,令人流连。

卫平道:“臣是第一次来,却像似来过数次,既熟悉又新奇。”

进入云越,一路所见,是截然不同的地理风貌,截然不同的人土风情,似乎应该很熟悉,又陌生,正如越潜给予昭灵的感觉。

大船途径河流的分叉处,往西前行,他们这趟行程的第一站,正是云越故地的军事重镇——孟阳城。

孟阳城位于紫铜山的正东面,它坐镇深山中,就是为镇守紫铜山这座全天下规模最大的矿场。

夜深,船停泊在河岸,昭灵沉沉入睡,十数个身影守护在他的房间外,戒备森严,彻夜巡逻。

云越故地很危险,不过一路南下,他们一行人并未遭遇到险情。

走的是一条融船经常往来的水道,沿途都是融兵的哨所,融国在云越北部的要塞多,驻军也多,不像云越南部到处在闹贼寇。

一路走一路停,数日后,船抵达越津渡口,昭灵和他的随从在这里换上小舟,继续向西行进,进入云越西部的山林。

云越水系复杂,有许多山地密林,要是初来乍到,没有人带路必将迷路。

昭灵乘坐的小舟夹杂在数条小舟中间,每条舟都是相同的模样,不同的只是昭灵舟上的奖手不是士兵,而是太子的护卫。

为安全起见,沿溪而行的这段不长的路上,昭灵留在船舱里,太子的宾客卫平陪伴他,与他讲述云越的历史地理。

昭灵见多识广,博学多闻,但卫平对云越的了解比他更为深入。

来云越驻军的融国将军也得翻翻地图,才能道出这里是哪,卫平不用,他脑中有云越各地的地图,无需翻阅。

小舟经过一处废弃的驿站,泥木结构的旧驿站,从屋顶风格看是云越时期的,卫平从舱中探出头,很快又缩回去,他对昭灵道:“紫铜山以东六里,有古代台国的都城废墟,称作台墟,云越人也称它紫台。古史传说中,台族曾经辅佐华帝讨伐西戎,台人且舞且战,是支精通冶炼,骁勇善战的族群。”

卫平继续讲述当地的历史,讲述那些古远的,已经成为传说的历史。

昭灵道:“台国为佥国所灭,而佥国又被云越的越武王所灭,云越国又灭于融国之手。紫铜山使这些国家强大,也使这些国家衰败,正是有源源不断的优质铜矿,有征伐的利器,所以都好战而亡。这是警告,国家无论大小,不能无节制驱役百姓,好战必亡。”

卫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道:“臣倒是认为,无数国家被吞并,消亡,是大势所趋。上古华帝时代,号称万邦,有难以记述的小国家;到融国覃公时代,天下只有百三十邦;到今日,天下的诸侯国,也只剩十二国。融国想存续,就必须一统天下。”

溪畔密林郁郁,蚊虫嗡鸣,一股山风吹过水泽的芦苇,无数飞禽起舞,南方,即便是冬日,仍生机勃勃。

昭灵喟然:“若真有那么一天,天下将再无战火,铸剑为犁,天下百姓皆为子民,那必将是个太平盛世。”

那样的盛世,他大抵看不到,生年不满百,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应该是百年以后的事了

舟队缓缓行进,舟上的士兵警惕溪岸的芦苇丛,芦苇丛中似乎有动静,或许埋伏着敌人。风一过,飞出无数水禽,士兵这才放松警戒。

他们并不知道,芦苇丛里确实有危险,一支云越人的小队正潜伏里头,他们日夜监视这条溪流,监视融兵的动向。

手指扣住芦苇竿,露出一只眼睛,很快芦苇合聚,那只眼睛消失不见,眼睛的主人说道:“北面有新修的山道不走,这么多人走溪道,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往金谷关运输贵重的物品,也许是军饷。可惜我们人太少,要不就将它劫下!”

樊春瞥了对方一眼,低语:“燕起,你傻啊,你没看见中间那条舟上的舟夫全部穿着官靴,舟里头肯定是个大官。”

燕起激动道:“大官更应该打劫!

樊春啐道:“你一个融国刑徒,幸得波那解救,才解开脚镣几天,就敢学人打劫。你老实待着,别弄出动静。波那有令,命我们在此侦查水道,可不能引来融兵注意,暴露我们的行踪。”

想起波那的命令,燕起老老实实闭嘴。

等舟队远去,燕起才敢出声问:“这么大的阵势,护送的到底是什么人呀?”

他道出众人心中的疑惑。

前方便是一座小码头,码头守着数名融兵,插着一面随风飘扬的旌旗。

昭灵和随从下舟,他乘坐的工具也从舟换做马车。

两辆驰骋的马车,一支可观的护卫队,护送昭灵继续朝山林的更深处前去,他们脚下的小道变做一条大道,一条通往孟阳城的大道。

早几年这一段山路十分崎岖难行,后来征用云越百姓开山劈路,修出一条能通行马车的山道。

融国在云越经营十余年,逢山开路,沿途设防,开通一条从云越孟阳城通往融国的青铜之道,俗称:金道。

马车经过一道名为金谷关的城关,来到金谷城的山脚下。

一路南下,风尘仆仆,抵达金谷关,才能好好整顿一番,再往前,便是孟阳城了。

步下马车,仰望高耸的城墙,和城墙上的守军,卫平赞道:“真是雄壮!”

昭灵远远望见一队将士从城门出来,守将急匆匆出城迎接。

卫平自言自语:“早年云越王修筑金谷关是为了防御南夷水的夷人,后来夷人退缩进梦泽,此关便就废弃。融国入主云越,驱使万名越民修葺金谷关,本是为了防备南部的云越人造反。十余年间,倒是一次也没派上用场。”

用不上并非没用,正是因为它的存在,确保紫铜山南面长久以来的安定,紫铜山的铜矿生产,从未遭受云越人的破坏。

守城的将士浩浩荡荡出城,恭迎融国寅都派出的使者,在出迎之前,他们早获得消息,还以为是普通的使者。出迎时,守将见到太子护卫剥下舟夫的衣裳,露出腰间的佩剑,才意识到,使者的身份极其尊贵。

舍近取远,取道金谷关,昭灵是为了察看当地的守备,金谷关固若金汤,守关将士忠于职守,值得褒奖。

入住金谷关,这数日的奔波总算告一段落,昭灵也好,随从也好,都得以好好休息。

第二日,金谷关的守将派出一支军队,护送昭灵前往孟阳城。

其实没有必要,沿途很安全,在融国修的大道上,时不时有融兵往来。守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固执地派出一支军队护送使者,使者可是公子灵,太子的同母弟。

守将清楚,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公子灵要是有半点闪失,他的脑袋就得搬家。

未靠近孟阳城前,最先看到的是大城西郊的一条溪流,远远望去,像条银带,它的水源在崇山峻岭间,流经孟阳城城郊,化作无数细长的根系,纵横交错,探进森林深处的各个角落。

曾经孟阳城西郊的森林更为广袤,溪流藏匿在林中,像一条隐秘的暗溪,随着持续几百年的冶炼活动,西郊的林地向周边后退,无数的冶炼炉沿着溪岸营建。

在多雨的季节里,山脚下炉烟和水雾弥漫四周,使位于高地的孟阳城,如同悬浮在半空。

昭灵坐在马车上,马车沿着山道盘旋向上,驶进孟阳城高大的城门,城门外是列队迎接的官兵,孟阳城的守将屈骏和桓司马的幕僚郑信已经等候多时。

孟阳城,融国在云越故地的军事重镇,这里有无数的刑徒,他们要么在冶炼场从事相关工作,要么推着木车,往返于孟阳城和紫铜山之间,不停地来回运输铜矿。不绝的人群,袅袅腾升的炉烟。

身处于群山环抱之中,天晴时,望得见夜空的繁星,天晴时,却未必能望见山脚苦难的刑徒,他们被炉烟遮掩去身影,又被冶炼场各种嘈杂的声响掩去悲鸣声。

无数的兵器在冶炼场打造,无数的兵器收入仓中,川流不息的车马,沿着金道向融国四方输送,运输的不只是矿物,还有铸造好的青铜器。

孟阳城的空气,会使初来者感到不适,先闻到的是焦烧的味道,而后口腔肺部都觉得难受,以至会忍不住屏住呼吸。

那是身处山脚下的情况,登上高高的孟阳城,这种难受的感觉立即消失,上方的空气清新。住在孟阳城上,连冶场嘈杂的,终日不歇的声音都显得那么飘渺。

夜晚,桓司马的幕僚郑信在书案上摊开一张云越国全境的地图,他身边站着数名秉烛的侍从,他手指地图,逐一讲述云越而今的乱象。

郑信道:“而今云越贼寇蜂起,各地都有贼目,北部贼目是常贵,此人作乱多年,为害深远,此贼不除,后患无穷。东南有邝氏兄弟,汝县赵海等贼目,东南群贼相互攻打,难成气候。西部有风伯益,此贼常年在水道劫杀运粮船,手段残酷,使我国折损不少将士。近来,南地泽郡又冒出一名贼目,自称‘青王’,此贼攻陷泽郡、南夷郡数县,屡次击败郡兵,不容小觑。”

孟阳城的守将屈骏道:“风伯益自称是云越旧将风司马的孙子,此贼颇能服众,强盛时有不少愚昧的越民受他蛊惑。去年冬时,末将率兵攻入风伯益位于城子岗的老巢,杀贼一千,俘获贼卒及其家眷三千,自此余孽四散,风伯益也不知下落。”

郑信用手在西北圈出一个范围,包括紫铜山和孟阳城,他道:“这些地方曾经是风伯益活动的区域,而今他遁逃深山,再不敢冒头。”

听完两人的陈述,昭灵问道:“以上这些贼目,我都有耳闻,南地泽郡的贼目,至今也不知道他名姓吗?”

郑信回道:“有传闻此贼目是越灵王之子,贼众最初称呼他为‘波那’,这是云越语‘王子’之意。”

一直沉默的卫平皱了下眉头,以他对云越历史的熟悉,知道越灵王身死国灭,儿子几乎被杀戮殆尽,只有一个儿子不知死活——越潜。

屈骏道:“早先东南一带也有个贼目,自称是越灵王之子,哄骗越民,后来被县尉捕获,查明身份,只是个插秧的田夫。”

假冒云越王子,假冒云越国的将军,丞相,召集云越遗民造反的贼目不少,绝大部分都是假货。

一番交谈结束,屈骏离去,郑信慢悠悠收地图,卫平在旁帮忙,昭灵走至窗前,窗外是点点星火,那是冶炼场的铸火,黑夜里恍惚似星空。

昭灵回过头来,像似随口提起那般,问郑信:“去年初秋,从寅都押运越人刑徒至孟阳城的那名将员董典,他如今何在?”

卫平正在卷地图,听见这句话,猛地抬起了头。

“董典办事不利,使押运的刑徒半道逃跑,而今还羁押在孟阳城狱中。”郑信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么个人,事情有些久了,而且也不是件大事。

刑徒逃跑是常有的事,所以抓到逃跑的刑徒,一般都是处死,以此威吓其他刑徒。

很快,郑信就意识到不对劲,这么个小人物,而且又是去年的事,灵公子怎么还会提及,忙问:“公子,要提审他吗?”

昭灵道:“我有事问他。”

郑信面露错愕之情,不知道这个董典是什么后台,怎么他下狱还会惊动公子灵;卫平的神色则是阴郁,董典确实是小角色,然而,董典押运的那批越奴中,就有越潜。

曾经有一道神秘的命令,让董典在路上杀掉越潜。

那道命令来自太子。

杀越潜这事,瞒着公子灵,但公子灵很可能早有预料。

卫平心想着,忙把卷好的一束地图放郑信怀里,他选择回避,退出房间,留下郑信与公子灵二人。

卫平不确定董典是不是真得杀了越潜,还是越潜就在那群逃跑的越奴里头。

连夜探监,昭灵见到牢中的董典,他独自一人,让郑信撤走身边所有人,包括郑信自己。

郑信不清楚公子灵和董典谈了什么,他们交谈的时间不长,当公子灵出来时,从他身上瞧不出任何端倪,那样一张漂亮的脸蛋无喜无悲。

牢门在身后关上,郑信陪伴公子灵走过长长的通道,他将公子灵毕恭毕敬送至孟阳城最舒适的一间房间,那里暂时做为公子灵的寝室。

黑夜里,四周是沉重的床帏,昭灵身处黑暗中,他静静回忆自己在牢中和董典的交谈。

昭灵说:“我再问你一遍,你说得可是句句属实?”

董典道:“回禀公子,罪臣句句属实。”

昭灵说:“那就重复一遍你的说辞。”

董典道:“那日船抵达越津渡口,天还没亮,我差遣两名亲信,叫他们将越潜从奴舱里带出来。一路缺水少粮,饶是壮汉,经过数日折磨,也已经不成样子,越潜没做任何抵抗,老老实实被押出奴船。

士兵听从我的命令,将越潜带到无人的角落,一刀了结他性命。尸体捆上石锚,推下河里,做得是神不知鬼不觉。”

董典继续说道:“罪臣做事向来谨慎,尽心尽职。还望公子搭救,让罪臣早日出狱,回寅都与家人团聚。”

漆黑的寝室里,昭灵回想董典的话,想象越潜病恹恹地从奴舱里被带出来,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以越潜的性格,又怎么会束手就擒呢?

一刀子了结性命,捅的是心口吗?

以越潜的身手,即便被缚住双臂,他也能反抗。

尸体捆上石头,沉入河中。

越潜,他真得已经死了吗?

昭灵平静地想:就当他死了吧。

董典的话,漏洞百出,昭灵其实不信。

“越潜……”

在黑夜里轻唤越潜的名字,昭灵闭上眼睛,想象如果他睁开眼睛,会见到这个人就卧在自己身边。

有多少个夜晚,他们同床共枕,难舍难分。

昭灵轻轻叹息:“你在哪?”

南地泽郡的贼目“青王”,会是你吗?

越是靠近云越故地,昭灵越有种感觉:越潜还活着,尤其抵达孟阳城后,这种感觉十分强烈。

在孟阳城的第一个夜晚,昭灵梦见和越潜昔日相伴的时光,梦见他的吻,他的拥抱。

梦见那些美妙的事。

浮现在越潜肩臂上的

蛇纹,蛇纹旋动,化作一条青蛇,它盘绕在梧桐枝上。雾蒙蒙的南山,月色昏晦,水汽扑面,昭灵发现自己也化作一只凤鸟,在雾中飞舞。

梦是那么光怪陆离,梦中的昭灵不愿靠近梧桐树,他奋力翱翔,飞越一片片山林,不知疲惫。

他抵达云越故地,羽翅从孟阳城的“星空”掠过,那是冶炼场的铸火,火焰在炉中舞动,凤鸟鸣叫,展翅高飞。

昭灵在高空盘旋,他累极了,需要歇脚,他来到古台国的都城废墟——台墟。

梦中,昭灵想起卫平说的那句话:台墟,云越人也称它紫台。

紫台,它一定是开着紫色的铜草花。

于是台墟的残垣断壁之中,开出一簇簇紫花,凤鸟飞到废墟的最高处,落在一座小土台上,他在这里歇息,用鸟喙梳理羽毛。

夜风吹拂他头顶的五彩羽冠,他惬意地抖动羽毛,环视四周,忽然,他发现花丛中卧着一条巨大的青蛇。

一声凤鸣倏然响起,惊动山中的飞禽走兽,凤鸟腾飞上半空,扶风翱游。

在离去的瞬间,凤鸟看见青蛇睁开一对金色的眼瞳,夜风拂动它背部的鬣鬃,它的头上还长着角。

昭灵从梦中醒来,又沉沉睡去,他睡在孟阳城上。

孟阳城下,是成片的冶炼场,刑徒住的简陋木棚里,越潜卧在草铺的床上,身边是刑徒彼此起伏的鼾声。

越潜从梦中醒来,感到不可思议,细细回想梦中的遭遇。

他在梦中化作一条青蛇,在紫台上歇息,正是一声凤鸣声将他惊醒。

梦中的越潜,以青蛇的视角,他睁开金色眼瞳,看见一只腾空而去的凤鸟,只是一瞥,见到凤鸟五彩斑斓的羽冠,还有漂亮的长尾翼。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越蛇,你潜入孟阳城,充当刑徒,想做什么?

越潜:你猜。

——————

越潜:阿灵,那只凤鸟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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