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晨曦照在孟阳城上空, 阳光明亮且清澈,昭灵站在城垛,往城下的冶炼场望去, 无数的炉火袅袅腾升,烟雾弥漫,冬日的阳光无力穿透厚厚的雾层, 照不见地面劳作的人群。

南方的冬日极少飘雪,草木欣欣向荣, 紫铜山的东麓铺上一层紫色,光照下瑰丽得近似邪魅。

当昭灵意识到这片紫色由花卉组成时, 心中不免惊叹。

卫平跟随在昭灵身后,他刚登上城垛,往东面一瞥, 反应很迅速, 立即判断出紫色来源:“这是绵延数里的铜草花。以前的人们找铜,会先找寻山中的铜草花, 有铜草花的地方, 附近必然有铜矿。”

紫铜山有数千的刑徒,在刑徒最为苦难的地方, 长出绵延数里的花卉,那么美丽,又那么冷漠, 冷冷地见证矿场长达数百年的过往。

昭灵喃喃道:“确实令人难忘。”

曾经,昭灵问越潜去过孟阳城吗?

越潜说去过,还告诉他站在孟阳城上,能远眺紫铜山,紫铜山上开着紫色的铜草花。

当时越潜的言语仿佛还在耳边, 仿佛这么个人还在身旁。

卫平道:“铜草花的花期在九月,盛花期在十月,若是早些时候来,这些野花开得更艳丽。”

昭灵道:“难怪当地的物都染上紫意,紫铜山,紫台,紫溪……”

流经孟阳城的那条溪,就叫紫溪。

沿溪有一座座冶炼作坊,无数的刑徒正在从事繁重的劳动,他们脚腕上的脚镣铛铛响,从溪南响至溪北。

昭灵离开城垛,从一个个弓兵身边经过,他步下城楼,刚走至城门处,就见桓司马的幕僚郑信迎面走来。

三人结伴出城门,往山脚的冶炼场走去,他们身后紧随一支护卫队,那是昭灵的卫兵。

郑信边走边告诉昭灵孟阳城的情况,他说:“孟阳城有冶炼作坊八座,另有石坊,漆坊,骨角作坊,木作坊,织坊各一座,刑徒总计四千八百人。”

行走在平坦的主道,眼前还是烟雾氤氲,昭灵因为气味难闻,引起咳嗽,卫平递来一条布帕:“冶炼场的烟雾对身体有害,请公子捂住口鼻。”

昭灵摆手,示意不用。

郑信在前带路,说道:“邻近的紫铜山矿场有刑徒七千人,近来还在增加。孟阳城和紫铜山的刑徒合计一万二千人,刑徒中融人占十分二,维人十分一,其余皆是云越人。”

昭灵道:“七成都是云越人,言语不通,平日里如何管理他们?”

一行人来到一条小道前,小道向下倾斜,他们即将进入烟雾弥漫之地,郑信恭恭敬敬说道:“请公子留步,下方土路尘土飞扬,冶场又脏又乱,何况冶炼的气味呛鼻,即便是臣在孟阳城多年,也还闻不习惯。”

公子灵身份如此尊贵,他的双脚不应该踏上冶炼场,就是为桓司马管理孟阳城的郑信,也很少涉足孟阳城下方的冶炼场所

“带路吧。”昭灵做出请的手势。

他前往云越,可不是过来公费游玩,而是为了解当地百姓的真实生活。

公子灵的命令,郑信哪敢忤逆,他继续在前带路,踏入小道,身影渐渐为烟雾吞没。

“咳咳。”

昭灵跟随郑信向冶炼场的方向走去,他时不时发出咳嗽声,终于还是从怀里取出一条丝帕,捂住口鼻。

鞋子和衣袍的下摆沾染尘土,风夹带来烟雾中的细小粉尘,扬在身上,脸上,昭灵哪曾到过这样的地方,哪曾遭过这样的罪。

众人抵达溪岸第一座冶炼作坊,此时无不是灰头土脸,昭灵和卫平用手帕捂嘴,郑信则用衣袖遮脸,唯有护卫像似没受到影响,只是皱下眉头。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护卫神情严肃,手握住剑柄,时刻警惕四周,烟雾使视线受阻,也许在看不见的地方潜伏着危险。

他们无论身处何地,都必须确保公子灵万无一失。

四周的物品全是灰蒙蒙的,无论物是人,这样的坏境,使每呼吸上一口气,都感到费力。

昭灵见到数十个光着膀子,脏兮兮如同泥人的刑徒,他们要么在搬运矿料,要么在照看炉火,要么在工棚外面,手握石头将大块的矿料砸碎,好让矿料能更快被火炼化。

冶炼作坊的气温很高,冬日里带给人的不是舒适,而是闷热,汗水很快渗出皮肤,空气中的粉尘又立即沾附在肌肤上。

这样的地方,光是待着就如同在受罪,何况还要从事繁重的劳动。

“公子适才问臣如何治理这些云越人,确实不好治理。”郑信说话时放下袖子,并向昭灵躬身行礼。

他继续说道:“以前这帮刑徒时不时就造反,刚处理完一批,又有一批起来生事,越俗强悍,越民难驯啊。后来想了个法子,从云越刑徒中挑出几人,授予他们监工的职务,也他们发放俸禄。由云越监工管理云越人,很有成效,造反的事自此绝迹。”

卫平道:“但凡刑徒有谋反的意图,监工都会上报吧。不是谋反的意图不存在了,而是那些难驯服的刑徒,被揪出来一个个消灭掉。”

郑信应道:“人有口如同剑有刃,一个恶徒的话可以鼓动千人,万人,唯有死人

再不会开口。这样的恶徒,一旦发现就必须枭首,挂在城墙上示众。”

两人交谈间,昭灵已经独自一人靠近作坊,作坊外面有四五个佝偻的身影,是用大竹篓背负矿料的刑徒。

他们光着上身,打着赤脚,一身黑污,唯有一双眼睛亮着。

从这四五个人中,昭灵便认出里头有未成丁(成年)的孩子,长得瘦矮,有张稚气未脱的脸。再迈开步,往作坊一侧走去,那是矿料加工的地方,里头也有孩子与老人。

周身都是忙碌的刑徒,昭灵从一个挨到监工鞭笞的刑徒口中,听见求饶声,说得是融语。

一只大草篓斜卧,里头的矿料倾洒在地上,累瘫的刑徒再走不动路,躺在半道上向挥鞭驱赶的监工求饶。

昭灵对护卫道:“叫他住手。”

立即有护卫上前制止监工,大声呵斥。

郑信连忙赶来,他听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见是公子灵制止监工鞭策刑徒,轻轻叹了声气。

早有耳闻公子灵生性仁爱,最见不得人受苦,他今日硬是要进来冶炼场,恐怕之后还会有其他指示。

途径第一座冶炼作坊,此时风渐大,吹散笼罩在上空的烟雾,也使得视野开阔,能看清溪岸的面貌。

也许别人第一次抵达孟阳城,站在成片的冶炼作坊前,会发出惊叹,何等强盛的国力,才能拥有如此规模的冶炼作坊。

源源不断的矿料被送进日夜不息的冶炼炉,它们被熔化,被打造,铸造出矛戈剑矢,青铜甲胄,用来武装士兵,使国家拥有一支劲旅。

昭灵内心没有喜悦,也缺乏激情,他问郑信:“一日能生产多少武器?存放兵器的仓库在哪?”

“回禀公子,冶炼场地有仓库两座,在前方就有一座。”郑信手指前方,在前带路。

紫溪的北岸有一座大房子,显然就是仓库,房子里头有驻军,房门外插着旌旗,有数名士兵看守大门。

一路郑信跟昭灵禀报冶炼场的情况,昭灵问得细,他也巨细无遗的都交代了。

紫溪南岸,越潜卸下背篓,将背篓中的矿料倾倒在矿料加工场里,他往地上一坐,稍稍停歇。

随后起身,面无惧色从监工跟前走过,越潜来到一口水缸前,掀开缸盖,拿葫芦瓢舀水喝。

缸中的清水浮着一层炭灰,用葫芦瓢在水中轻轻晃动,荡去炭灰,饮用相对干净的水。

扯下蒙住口鼻的破布,快速将水饮下,要是不及时饮下,喝入口的将是满嘴的灰尘。

“大高个,我也要喝。”

一只小手拉扯越潜衣摆,同时响起童稚的声音。

越潜低头一看,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男孩脸上也罩着一块布,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眼睛。

越潜往水缸里舀瓢清水,温语:“阿宝,你咳嗽好些了吗?”

男孩拉下蒙嘴的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绽出笑脸:“嗯!现在不咳了!”

蹲下身,越潜把水瓢递到男孩唇边,同时用身子挡风,避免沙尘吹进饮用水里。

喝完水,喉咙得到滋润,男孩伸手摸越潜满是灰尘的脸,关切道:“大高个,你前天替章叔挨鞭子,伤还疼吗?”

越潜道:“不疼。”

像似想起什么,男孩向身后张望,说道:“你快走吧,等会褚监工过来,又要抽人鞭子。”

男孩口中的褚监工,就在他们身后,是个满脸横肉的男子。

说完这句话,男孩便从越潜身边跑开,他打着赤脚,脚上没有脚镣。

越潜喊道:“阿宝,把脸蒙上!”

男孩闻声,立即将布条往上拉,遮挡住口鼻,十分听话。他只是个小孩子,但知道如果不蒙住口鼻,会一直咳嗽,以前咳得整夜都睡不着呢。

褚监工来到越潜身边,他手握鞭子,用鞭柄敲在对方肩上,没说话,只是一个眼神,催促干活。

背上背篓,离开作坊,越潜途径烧炭场,见到已经返回烧炭场,正在捡拾木炭的小孩阿宝,他干起活来像模像样。

冶炼场不都是青壮男子,也有一些老人和小孩,只要是个人,在冶炼场就得干活。

“大高个!”阿宝抬起头,朝越潜挥了下手。

阿宝身边有一名黑亮的烧炭工,正是彭震,他看见越潜,只是将头一点。

当再次背负上沉重的矿料,沿着溪岸行走,越潜不像其他背篓的刑徒那般被重量压弯腰,他的腰背挺拔。

背部的鞭痕覆盖上尘土,被背篓遮挡,看不清鞭伤是轻是重,越潜的脚步稳健,缓缓行进。

无意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北岸出现一大群穿长袍的人,只是一眼,便就从那二十余人中认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公子灵!

他的身影修长,正用丝巾捂住口鼻,侧过脸朝紫溪的南岸张望,目光从越潜身上扫过。

越潜的身前身后有无数肩负背篓的刑徒,他们或高或矮,基本都是同样的装束,戴脚镣,打赤脚,浑身上下只有腰间有遮挡,脸上绑的一块破布。

烧炭场冒着浓烟,越潜看得见公子灵,但公子灵认不出他。

越潜驻足,直勾勾望着溪对岸的人,心中惊愕。

没有料到公子灵会前来云越,此时此刻就在孟

阳城,就和他隔着一条紫溪相望。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敢相信。

此刻,越潜心中也确认一件事:昨夜梦中遇见的凤鸟,显然就是昭灵变化的。

阿灵,你不该在这里出现。

几天后,孟阳城会有一场大战,战火将摧毁这一大片冶炼场,孟阳城的城墙将在烈火中被烧得发烫。

无数的刑徒将解开脚镣,举起从仓库里抢得的武器,奋起反抗。

越潜以刑徒的身份潜入在孟阳城,便意味着这里即将有一场战事。

袅袅的烟雾,使公子灵的身影显得朦朦胧胧,看不清他的脸庞。

就像那日,越潜被押上奴船,往码头望去,见到马车中的公子灵,那时他脸庞仍是模糊不清。

有多少个夜晚,公子灵的模样清晰浮现在越潜眼前,他的一颦一笑,他的声音,他身体传递的温度。

这人,是越潜的软肋。

一年前的抉择,使越潜最终走向与融国为敌的道路,再见时,两人已经是敌人。

隔着一条溪,昭灵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瘦高的刑徒身上,这人背着装矿料的大背篓,沉重的矿料压在他肩上。

这名刑徒似乎因为太累而停下脚步,监工的过来驱赶,他才低着头,迈着吃力的步伐,继续前进。

烟雾之中看不清他的模样,昭灵不清楚自己为何在意,不过是无数刑徒中的一员罢了。

“一群懒鬼,惯会偷懒,还不快往第五作坊送去矿料,要是耽误工事,老子挨训你们也别想过好日子!”

监工挥舞鞭子,一路骂骂咧咧,驱赶这些干重体力活的刑徒,他口中说的是云越语。一个越人监工,扬起鞭子欺凌比他不幸的族人。

哪有什么好日子,已经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还能滑落向哪去!

刑徒中有人恨得咬牙切齿,有人默默忍受,越潜清楚在沉默之中,是长年累月积压的怒火,当怒火点燃时,必将吞噬一切。

昭灵跨过一座木桥,来到溪南,他前来溪南时,越潜正好被监工赶往溪北,两人没有碰面。

前方便是一处烧炭场,烟雾越发浓烈,熏得人都要睁不开眼睛,卫平劝道:“公子请回去吧,每座作坊都差不多,这一路也走了五六处。”

“咳咳。”

昭灵发出一阵咳嗽声,他望向浓烟的来源——一口烧炭的大土炉,土炉旁有几个干活的刑徒,其中还有个矮小的刑徒,是个幼年的孩子。

昭灵唤道:“郑信。”

对方立即上前来,毕恭毕敬听候差遣。

昭灵问:“冶炼场未成丁的孩子有多少?”

郑信擦了把脸,浓烟熏得他落泪,回道:“未有统计,不多就二三十个吧。”

一路走来,昭灵看见的就有十多个孩子,未看见的肯定不少。

昭灵收起丝帕,抬起头,朗声道:“冶炼场如此恶劣,我等皆是大人,都难以忍受,何况是幼孩。即日起,将未成丁的刑徒送往织坊,将年过六十五岁的老者释放。”

早料到公子灵这一圈走下来,会有指示,郑信应道:“是!”

织坊都是女刑徒,小孩有人照顾,干的也都是轻活,而且至少不用在毒雾弥漫的冶炼场受煎熬。

“本不该有刑徒,这是弊政,日后必须废除。这些人,这其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罪过,不该遭受这样的刑罚。”昭灵背着手,喃喃自语。他远眺西面,烟雾迷眼,望不见那座开着紫花的紫铜山,紫铜山上有刑徒七千余人。

卫平默然,郑信错愕。

昭灵道:“回去吧。”

冶炼场的情况,他已经都了解了,从郑信的讲述中,从亲眼所见中。

公子灵终于肯离开冶炼场了,郑信舒口气,这一趟走下来,他喉咙疼,眼睛流泪,很不舒服。

一行人拥簇一名十分年轻的融国贵族离去,等这些人走远,待在烧炭场里的彭震才出声:“怪哉,这人到底是谁?”

这个融国贵族,看起来也就弱冠年龄,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连孟阳城的管理者郑信在他面前,都谦卑地像名仆役。

阿宝问:“彭叔,那个穿漂亮衣服的大官说什么呢?”

昭灵说得是融语,阿宝只听得懂云越语。

彭震拍拍阿宝的头,回道:“小娃娃,你以后得去织坊了。”

“啊?我不要去织坊。”阿宝很吃惊,他没去过织坊,不认识里边的人。

他的阿爹殁了,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就认识冶炼场的几个叔叔。

彭震笑道:“织坊好啊,没有毒烟害人,还有一群温和的姑娘,臭小子,你不想去,我还想去呢。”

唉,都怪波那,他们潜入孟阳城当刑徒也有半个月了,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呢?

当刑徒可比当徭夫苦多了,饶是硬汉的彭震都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

夜晚,刑徒终于能休息,他们卧在木棚里沉沉入睡,鼾声如雷。

越潜身处梦境,他化作一条青蛇,来到台国的都城废墟——紫台,紫台距离孟阳城很近,天晴时站在高地上,就能望见它。

梦中的紫台上,圆月似饼,青蛇在废墟上爬行,碾过一簇簇铜草花,爬至紫台的最高处,他沐浴皑皑的月光,静静等待。

等待一只凤鸟到来。

凌晨时分,越潜从梦中醒来,见到卧在他大腿旁的阿宝,这小娃娃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自己这儿来。

轻轻抱起阿宝,越潜将人放在自己身侧,用胳膊搂住他。越潜没有孩子,对小孩也缺乏耐心,不过阿宝很乖。

明日,这个孩子将被带去织坊,因为公子灵下达的命令。

去织坊也好,能有一处相对干净的环境,能远离粗暴的冶场监工。

望向门外,黑漆漆的夜,雾霾使夜空变得越发昏晦,望不见一颗星星。

孟阳城的最下方,卧着越潜,他躺在脏乱的草席上,与刑徒为伍;孟阳城的最上方,卧着公子灵,他睡在干净柔软的床榻上,也许夜风正吹动床帏,轻轻拂过他的睡脸。

越潜闭上眼睛,手指触摸脖颈上挂的玉觽,如同在抚摸这件温润玉器的主人,抚摸他的脸庞。

作者有话要说:  越蛇:阿灵。

昭灵:谁准你叫,叫公子。

导演:那还是叫亲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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