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很喜欢

屋里画着山水的屏风被一脚踹倒了,木头重重砸在地上,将桌子上摆样子的笔墨纸砚也跟着震了一震,黄寥几步上前,苏络怕他引来了更多人,忙对他使了个眼色。

黄寥一言难尽的看了眼苏络,神色复杂。

他在这件事当中本该是最不应该出现的角色,他是他爹的儿子,可他爹的人要在此试探林宿,他恰好得知这女人和林宿关系非浅,这试探结果便真假难辨了!他应该告诉他爹小心提防林宿,可陶先生的事未必和他爹没有关系,他既决定了要帮陶先生洗清罪名,又怎么好拖苏络下水?

可不拖苏络下水,这戏边就还要做下去,他就得眼睁睁的瞧着她和林宿在此一夜,若是她真的...

黄寥好一番天人交战,现如今他拼了半年小心、拼了这一番辛苦筹谋、拼了最后和他爹闹到明面上来,她却叫他走?!

他几乎要被自己这番愚蠢气笑了,想他少年随心放纵,为数不多的好心竟还被人这样无视践踏,黄寥定定看着苏络,确定了她对这林宿远比自己信任的多,直接摔门而去。

他是真的气狠了,上了马车扬长而去,马车走了半路,他这火气仍未消,却叫人转了车头去了沈家。

马车还没停稳,黄公子气冲冲跳下车,头也不回的道,“自明日起,我吃住都在学堂,叫人把一应用具明日给我备齐,我院子里的小厮下人全随我过去!”

顾南、韩岁欢是瞧着黄寥怒气冲冲离开的,顾南颇有几分担心,“他这样走了,苏络那边没事吧?”

顾南到底不如韩岁欢熟悉苏府,更不如她熟悉那位林将军究竟是何人,虽然早先她看见那位女扮男装时还没认出来,不过方才二楼的争执也足够她将那人看了个仔细。

黄寥想错了一点,韩岁欢来得早一是不放心这玉楼春,二则,更不放心他黄寥!至于她敢离开,也不是信任他,而是房间里那位。

不过这话不好同顾南细说,韩岁欢只扯了个由头专开了话题,“苏络她也会功夫的,放心吧,咱们只管看好这个人就好了。对了,你知道有什么能贴在皮肤上,做成喉结模样的东西的吗?”

黄公子的离开只叫人看了场笑话,无人瞧见三楼柱子后头,那位一笑千金掷的花魁眸底清浅的目送黄公子拂袖离开,她站起身漫无目的扫过堂中取乐众人,直到门口有个带着一身劳顿的男人进来,她勾着发丝的手指动作才稍稍快了些。

有那么一瞬间,她脸上的神色像是勘破红尘的老僧,就那么入定的、无悲无欢的、怜悯的看着这芸生碌碌汲汲。这神色转瞬即逝,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芳杏正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那贯是无情也动人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冰似的,冷沁沁的吓人。

怜香不怕她,只眯着眼笑,像餍足的猫咪,撑着脑袋看向她,“姐姐这是后悔不替我赎身了?”

芳杏嘴角微微向下,沉着一张脸时尤显得几分苛刻,“我只是提醒你,自己作死,别牵连这楼里的一众姐妹。”

二楼,云锦还欺身在苏络身上。

她黑了,身量也一下子抽长了,明明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趴着,苏络脚尖却只能碰到她小腿,压在她身上也不重,整个人精瘦精瘦的。

她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带了什么面具之类的东西,刻意硬化了眉骨,下颌也更显锋利,明明面貌相差无几,却不会叫人以为这是个女人。

也或许是那面具的缘故,她看起来也更叫人捉摸不透了,以往苏络还能从她冷然的眸子里看出点恼火、高兴的情绪,可一别两年有半,如今她脸上半挂着笑,眸中也似乎浅浅的蒙着层纱,淡化了所有表露在外的喜怒悲欢。

苏络暗自称呼了这么久的大姐姐忽然一下子难以启齿起来,面前这人仿佛和苏泠割离了,她有些失神的看着她,终于慢慢意识到面前的,是女扮男装的郡主云锦,不是苏家庶女苏泠。

时间当真是最锋利的一把刀,一点一点的隔断两人之间的牵扯的关联,待到时机与巧合再突兀的将这人送到面前的时候,才怅然的发觉——啊,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所以久别生疏本就是再正常、再合理不过的事,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怎么在这时间岁月洪流里,谁还能始终如一不成?自己都不成,又何来要求旁人要同过去一般?

云锦瞧着她相对无言的生疏,尚且带了几分真情实意的笑便凉了三分,正听见门外悉悉索索的传来动静,她心知是那些老东西做的手脚,再瞧苏络这无所适从的样子,便又起了捉弄她的心思。

苏络忽然被捂住了嘴,云锦俯身贴在她耳侧,语气算得上温和,带着股看笑话的熟稔,道,“外面有人,叫一叫。”

苏络愣了愣,待反应过来之后,心口处像是被人捶了一拳,疼得她有些喘不上气,蓦的就红了眼眶,她不知那委屈从何而来,只觉这话从面前这人口中说出来,就叫她忽的想起了四个字——杀人诛心!

她忙别过了脸,死死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她不想哭,更不想叫。

云锦从前很喜欢看苏络哭,她这性子过于轻松的能体察到旁人的心境,而后在她自己这里放大,旁人的心酸委屈不得已自己尚不觉得什么,却能叫她挥上一把热泪。苏络怕的也多,怕黑怕蛇怕虫还怕分别,单拎出来一样都够她哭上一壶——就像她离开苏府的时候。

不管是为着什么哭,云锦还是苏泠的时候,看她三妹妹泪眼滂沱是为数不多的一样儿消遣——太有趣了,那么脆弱、那么单薄、那么叫人想要让她哭的更惨,像是院子里开的最好的花儿,娇艳欲滴的盛着昨夜更深的露水,总让人忍不住想掐下来把玩...可又那么好笑,屡屡哭得气都喘不上来,还想着爬起来拍拍灰,这一点不像花儿,像草,野火烧不尽的草、春风吹又生的草。

然而奇怪的是,上次离开苏家,她只觉得让她哭的再惨一些才好,这次不过是两滴清泪,却叫她心里闷闷憋涨,有口气堵着似的,她长长吐了几口没吐出去,蛮横的堵在心口,叫她一下子动了火气。

外面那人听了会儿便离开了,就算这是在青.楼,趴在门口听墙角都太过下作,或者说尤其是在青.楼,还做明目张胆的做这样的事才是下作。

那些大人要的不过是个心安,不管林宿专情这女子还是滥情天下女色,只要他沾了这些,他们就不愁不能将他降伏。

军饷啊,那么大一笔钱,谁不动心呢?他们要的也不多,但凡军中士兵每顿少吃一口、每营人数多上报几个吃个空饷,军营人那么多,有的是能省出来的地方!

几位大人屋内把酒言欢,饿着的不是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也不是他们,他们有什么好愧疚的?他们只是迫不得已在这官场纵横中学会了趋利避害而已,不同则害,他们也是被迫卷进这一场声色犬马当中而已。

夜色愈发浓重了,玉楼春中各处的动静逐步粘腻起来,怜香姑娘下楼了,红袖长舞,端的是色艺双绝、端的是艳美无双!

她一舞未罢,便将这楼中的声色旎旎推向了极乐的高.潮。

苏络听见门外忽然的欢呼叫好,眨眨眼将那不合时宜的情绪憋了回去,她深吸口气,可说出的话还是带了几分哽咽,“人走了吗?”

自然是走了的,云锦点点头起身至桌案旁倒了杯茶,又问,“喝吗?”

苏泠是从来不会哄人的,苏府这么多年,论情分上值得她费上些心思用得上哄的,也不过两个人——青禾就不必说了,可到底主仆的身份在,那便也算不上哄。

至于苏络,大都是她恼完了就罢了,睡一觉起来就什么都好了,若是两人吵了架,那也是她上赶着赔罪道歉,苏泠为数不多的几次哄人还是被青禾劝得、笨拙的送些自己觉得她喜欢的物件儿。

云锦更不会哄人,不过也不至于在苏络面前这么大气性儿就是了,毕竟那里可没人愿意腆着脸凑上来...就更不必说一战成名的林宿将军了,他可以当刀立马、可以一枪破敌、可以一身是血的被人从尸山血海里捡回来,撑着一口气听那些肩膀上顶着个空空脑壳的人纸上谈兵。

他的气性早在这些年就磨完了,长水一役后,他打量人的神色像是看着一具尸体——他眼前的人逐渐成了一块会说话会走路的肉,而从哪里下刀能让它最快、最安静的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与他而言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身边唯一有活气的是那只满堂春,叽叽喳喳的吵吵闹闹,而看见满堂春就想起苏络几乎是必然的事,若是她在这血海沙场......还是算了,那么朵胆子小的花儿,沾了血得哭成什么样,还是好好开在鄞城吧!

林将军脸上逐渐挂上了笑,看着人也不再那么冷冰冰了,只是那笑像是长脸上了似的,比不笑的时候还吓人。

苏络不知这些,却从她笨拙的哄人方式上找到点从前的影子。

“喝。”

她跪坐在床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又扯过了被子披在身上,捧着云锦递来的茶盏小口小口抿着。

这便是和好了。

云锦在她身边坐下,果不其然,苏络眼里的愁绪尽数散了,眼睛一如往昔的透亮。

纵然物是人非,可苏络最起码还是苏络,云锦想。

“他们...叫你林大人”苏络裹成鼓鼓囊囊一团,“你怎么跑献州了?”

“林宿。”云锦道,“过来查些东西,倒是你...我才最该问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吧?”

“我...”苏络一时语竭,“也查些东西。”

“特意跑献州查?”

苏络默然低头,心虚的不要太明显。

云锦觉得好笑,叠指敲在苏络额头,“说说吧,跟你那几个小友忙活什么呢,你们人生地不熟,或许我能帮一把。”

苏络眼睛一亮,“真的?”

到底刚把人惹哭了,云锦态度好得很,颔首道,“解决了你早些回鄞城,献州不是个安稳的地方。”

苏络立刻老老实实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她握着空了的茶盏,道“他们现在只追查到了接头的人,上面的人要是贼心不死,就算把接头的人杀了,先生也只能躲得过一时。”

云锦垂着眼眉,暗暗思忖了片刻。这倒是巧了,她本就是因着军饷亏空一事追查到此,不然眼看班师在即,她也不会牵扯到献州的军权纠纷之中。不过听苏络的意思,是想让她往上查的,那就不是伤了黄总军根头发的事儿了,而黄寥自然也是明白的,不然也不会刻意瞒着他爹悄悄行事。

云锦听完了他们的计划,嗤笑一声,“就这点事,也值得你跑到这种地方?我看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你二哥入朝为官这些年顾不上你,你倒是撒了欢,没人管了是吧?”

苏络也不说话,只抿着唇眼巴巴的看着她,云锦无奈,“知道了,他上面的人我会叫人查出来的,我来此本也是为了军饷一事,定然会查到底的。”

她好像是累了,闭目躺在一边,喟叹一声,心说此事闹开了,梁楚只怕又要乱起来了。

苏络对她的信任似乎是印在骨子里的,闻言便立刻松了口气——先生没被她拖累就好!又见云锦阖眼躺在床上,以为她要睡了,便拉过了薄被替她盖上,自己刚要离开就被人扯住,云锦没睁眼,“先在这里凑合一晚,明日跟着我走。”

苏络一愣,“去哪?”

“你说去哪?难不成叫你在这里待上一辈子不成?”云锦看向她,不答反问,“还是你觉得自己能悄无声息的从这里离开,那房妈妈就能当没事人一样吃了这个亏?”

“你有办法?”

“明日再说。”

云锦打了个哈欠,可还是道“还有旁的要说的?”

苏络看着她眼里红丝,摇摇头,“没了,你睡吧。”

“也好。”云锦掀开被子拍拍身边,“早些睡吧,明日我回军里一趟,这些日子少不得过来,你有事找我。”

苏络却是浑身一僵,看着云锦那张雌雄莫辨的脸愣是有些尴尬起来,期期艾艾道“我...我睡地上就好。”

苏络避过云锦几乎刺穿人心的视线,一骨碌就下了床,正值盛夏,倒是不冷。

云锦想起方才那两滴泪,心中约么猜出些什么——她肯来这里冒险是为着那位陶先生一生清白,可对这种腌臜的地方,还是嫌弃的,尤其这青.楼的床。

事还不少,云锦心道,却还是团了团薄被扔下去,道“铺地上。”

苏络在床边铺好,刚蜷上去就被一件外裳蒙了个严严实实。

这衣服还带着她身上的体温,苏络背对着她露出小半张脸。

后半夜的时候,纵是青.楼也静了不少,那屏风还倒在地上,云锦那困劲过去了,瞧着窗子里投进来的满地银霜不知在想什么。

她贴着床沿,左手不知什么时候垂了下去,指尖染了几分月白,悬在苏络上方,但凡她呼吸重一点,便能发觉这只手的存在,可她一直没动静,呼吸轻轻浅浅,看来也还没睡着。

看她忽的翻了个身,那只手比云锦脑子反应的快,已经蜷了蜷收了回来。

苏络刚扭了个头,一口气没吐出去便和云锦眼神对上,她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地又侧了过去。

云锦觉得好笑——似乎苏络做什么在她眼里也是好笑的、有趣的、满是人气和鲜活的。

她舔了口后槽牙,桌上的纸张被漏进来的风吹掉了地上,云锦忽然想起了什么,含笑道“你那信...怎么还写日期的?”

说旁的也就罢了,这信可是戳到了她心窝上,不管她怎么若无其事的和紫苏说这不是什么大事,心里还是介意她一封也不回的,哪怕逢年过节的回个安好呢?

她撇了撇嘴,语气生硬“不写怕忘了日子。”

苏络那份流水账她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怎么也没想起那里面有什么好值得记得的,又问,“忘了就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送信的下人五天去一趟,怕写多了下次还得多写一份,曲阳不仅纸贵,更费车马,送信也是件顶麻烦的事。”

身后的人忽然沉默了,苏络说完又觉得这话没意思,信是自己要寄的,也是系统要求的,她回还是不回,有什么好强求的?可这话已经说出来了,苏络只好缓了缓语气,“那日期头一次写了,便想着后面都写上算了,省的乱了日子,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写了。”

云锦的语气有些捉摸不透,她问道,“每天都写?”

“你没看吗?”

提起这件事苏络就炸,实在就是一只亮着利爪的狐狸崽子,云锦却是难得的好脾性,温声解释道,“忘了告诉你我入了军,这一年多的信没看见,下次你直接让人送到曲阳永宁街安平巷的将军府,我回去了慢慢看。”

她又放下了手,微曲着用指节顺着她发髻的纹理顺了顺毛,她声音好像有些颤,不过转瞬即逝,快的叫人怀疑是错觉。

“我很喜欢,你接着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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