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张小像

温衡喊了几次都没有得到回应,若不是他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几乎以为崔凯可能早就死了。

这时一个牢子走了过来,看温衡想和崔凯说话,便好心上来提醒:“别费心了,这人已经废了。”

温衡的眉毛忽的一扬:“废了?”

看崔凯蹲在地上的样子并不像是受过大刑,他也很想知道崔凯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牢子轻轻叹了口气:“上了两次拶指,这后生的手已经废了。”

温衡闻言心下了然,听说这崔凯一直自负书画堪比邱泽,可如今他的双手已废,即便如今他还活着,可再也拿不起画笔的他其实在心里早就死了。

这是温衡第一次见到崔凯,透过他脸上的青肿和血痂,依稀还能看出他原本应该清秀的容貌,他的眼睛原本应该闪烁华彩,可如今却让他想起了受惊的野猫,目光中只剩下本能的警惕和野性。

牢子默默摇了摇头:“好在他的苦日子也快到头了,再过几天一刀下去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温衡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一块碎银递给牢子,想让他给崔凯多谢方便,那牢子见到银钱自然不会拒绝,却把丑话说在了前头:“您吩咐了那我们自然尽量照顾,可这后生一直不吃不喝,他要是真把自己给饿死了我们可也没有办法。”

温衡点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大家尽力便好。”

温衡快步出了牢房,小差役才给红豆准备好草料,见到温衡出来,一人一马都是一愣。

“温先生,您这么快就完事儿了?”

小差役的怀里抱着草料,一时间他也拿不定主意是否还要把草料放到红豆面前。不远处的红豆则急促的打着响鼻,似在催促差役不要停脚,好歹让它吃上两口也好。

温衡没理会红豆的心思,边走边对差役点头:“事情办完了,我这就走。”

差役的手里抱着草料,温衡便只好自己动手牵马出来。一言不发的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红豆便很不情愿地走了起来,路过小差役的时候还不忘冲他打了个响鼻,鼻涕和口水如雨点一般喷了小差役满头满脸。

看着红豆远去的身影,小差役用肩膀蹭了蹭脸上的口水:“好马,真聪明!”

每次从宪司大牢出来之后,温衡总是会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欣喜。此时的洛阳秋阳正暖,随处可见人们脸上的愉快神情。那是对丰收的喜悦和对重逢的向往。

走着走着,温衡的心里忽然感到一丝苦涩。那个在他大哥嘴里知书达理聪敏好学的少年,还有机会再次体会这样的欣喜吗?如此想着,温衡轻轻一夹马腹,直奔永丰坊去找何劲。

红豆很喜欢南城的土路,不像北城的青砖路面那样硬邦邦,走起路来一颠一颠得甚是活泼。直到进了永丰坊的坊门,它像是忽然想起了曾被当做毛驴拉磨的悲惨遭遇,停在何劲家的巷子口前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走。

温衡在马背上操控马缰,红豆却兀自摇头摆尾不肯前行,一个是丰神俊朗的富家公子,一个神骏非凡的宝马良驹,两个原本完美的组合竟在这荒僻的小巷里闹出了分歧,很快就惹来不少百姓出来围观。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温衡怕红豆失蹄伤人,便扯着脖子冲着何家喊了一声:“何劲,你给我出来!”

他这一声中气十足,围观的百姓俱都是一惊——看这官人一副油头粉面的娘炮打扮,还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蛋,想不到竟有这么大的嗓门,险些就把他们的耳膜都给震破了。

现在差不多已经过了辰时,往常的这个时候何劲早到县衙上差去了,碰巧今天是个例外,崔琦昨晚和他喝酒,两人喝到半夜才勉强睡下。原本外面的吵闹并不足以吵醒他们,直到温衡这一声大喊犹如晴天魄力,竟把这两人同时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

何劲和崔琦头脚而眠,这是他们在军中的习惯。猝然惊醒的两人还都以为是听见了雷声。

何劲此时还没睡醒,他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好似自言自语似的问了一句:“你听见打雷了吗?”

崔琦喝的比他还多,宿醉的头痛如山崩海啸一般向他袭来,听见何劲问话也只是能发出两声猪叫似的哼哼。

何劲看了看亮白的天色,心想大约是自己做梦,便躺回床上准备再睡一个回笼觉,便在这时,外面的温衡又喊了一声:“何劲!你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啊!”

没错,是温衡的声音!

何劲的眼睛一下瞪圆,他虽然不知道温衡为什么来找自己,可以他的为人来说,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才会让他如此不顾仪态的当街大喊。

何劲一把撇开崔琦的臭脚丫子,掀开被子便冲了出去,一边趿拉着脚下的布鞋一边冲着外面挥手,何劲才一出门便瞧见温衡骑在马上被人围着。

扒拉开围观的百姓,何劲冲温衡拱手抱拳:“温先生,您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身边的街坊便已散了个一干二净。

“我去……何头,你昨天是裹着臭袜子睡的吗!”

“袜子?我看他是睡在茅坑里了吧!”

“我的妈呀……眼睛都睁不开了,散了吧,大伙儿散了吧……”

一阵微风吹过,马上的温衡也闻见了一股莫可名状的可怕味道,似咸鱼,似腐肉,更似咸鱼加腐肉。

何劲扯着自己的衣服闻了闻,虽然也能隐隐闻到一股臭味,却并不觉得有旁人表现得那边不能忍受。好在轻柔的秋风并不嫌弃,不多时便吹淡了何劲身上的臭味。

温衡的眉头紧蹙,以手掩鼻催促何劲:“你现在就带我去一趟崔家,我想看看崔凯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何劲一听便来了精神:“崔琦就在我家里,我这就叫他跟咱们同去!”

温衡挥手叫他快去,同时在心里上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片刻之后,只见两个男人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更加浓烈的脚臭味道。

温衡说什么也不同意何劲或崔琦走在自己前面,可是他又并不认路,便只好加在两人中间起码而行。偶尔会遇到个别百姓,见温衡骑马居中而行,而两个捕头却在下面快步追赶,便都猜测这骑马的相公是什么来路。

崔琦原本正在宿醉,听说温衡要去自家寻找证据,便忽然又生出一丝希冀——那个在码头摔了一跤的笨蛋一定不是自家小弟,那小子一定是清白的,温先生一定能证明这点。

“温先生,您想找什么,不妨先给我说说?”

在牢里看过崔凯之后,现在的温衡已经没那么讨厌崔琦,可他自己也并不知道要找什么,便只要对他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要找什么,只是想从他的私人物品当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崔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自觉的便加紧了脚步。

崔家的灵堂已经撤去,给崔凯准备的棺材也被搬到了墙根用一块白布小心盖着。崔琦的媳妇正在院子里忙活活计,瞧见崔琦进门便把菜刀甩了过来。

崔琦扭头闪身躲过,那菜刀便砍在门上兀自颤抖。

“挨千刀的你还知道要回来呀!”

“好你个贼婆娘好大的胆子,下次再敢动刀,看老子我不休了你!”

崔琦的脸上一阵尴尬,忙给身后的温衡介绍:“没看见家里来贵客了,还不赶紧沏茶去!”

崔琦的媳妇一见温衡穿着阔绰,马上便换了一副笑脸:“哎呦……刚才我这手不知怎么就抖了一下,您别见怪,快里面请。”

温衡看了一眼满是刀痕的门板笑而不语,温文尔雅给崔琦的媳妇行礼之后便被几人让进了院里。

“我来这里也不为喝茶,你们先把崔凯的平时的书信稿纸全找出来,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可寻。”

崔琦的媳妇这才知道温衡的来意,赶忙和崔琦进屋翻找,不多时,便抱着厚厚的一摞稿纸走了出来,往院子里的桌上一放,看着足有百张左右。崔琦的手里则抱着一个木盒,盒子看着很有些年纪,可上面却挂着一把簇新的铜锁,看来倒像是新配上去的。

温衡首先翻阅稿纸,其中大都是些书画扇面,看着确实有些功底,可画作之中少了些灵气。当中还有一些文章和诗作,比起画稿却又更逊一筹,他的字写的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却空有其行而少了神韵。这样的学子温衡其实见过不少,他们大都少年成名,却一直以为自己的天赋胜过一切,早早便用天赋埋没了自己的前程。

这些稿纸几乎没有价值,温衡抽出一张诗签放在一旁,准备带走作为比较笔迹之用。

温衡把稿纸叠放整齐这才准备打开木盒。他看看崔琦,又看了看崔琦的媳妇,只等着两人取出钥匙打开木盒,可那两人却只眼巴巴地看着温衡。

“钥匙呢?”

温和问完,那两人这才如梦初醒,崔琦劈手拿过木盒,随手一扭便把铜锁拧了下来,看的温衡一阵牙酸。

“喏,开了!”

盒子里只有五张画稿和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体娟秀一看便是女子的笔迹,字条上的内容是一首小诗: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背人细撚垂胭鬓。向镜轻匀衬脸霞。怅望昔逢褰绣幔,依稀曾见托金车。后园笑向同行道,摘得蘼芜又折花。

“怅望昔逢褰绣幔,依稀曾见托金车。后园笑向同行道,摘得蘼芜又折花。”

最后这几句被温衡来回念了几次,眼睛渐渐眯成了细缝,这诗中的含义太过露骨,很难不令人产生遐想,以至于让他不敢相信这竟是出自女子之手。何劲虽然不通文墨,可看温衡的脸色便知道这张纸条很不简单。

“这个是……?”

何劲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温衡抬手打断,何劲会意的点了点头,心下了然这温衡果然找到了线索。

收好纸条之后,温衡这才开始翻看盒子里的那几张画稿,展开一看,五张画稿全是同一个女子的半身小像。这女子笑容甜美温婉可人,不正是袁杰家的幼女红芙又是何人。

每张画作看似一样,却又每张都有些微不同,温衡把小像依次排开,立时便看出这是崔凯的练习之作。右边的一张最是粗糙,以此往左渐渐细腻,待到最左边的那一张时,女子的神态已是活灵活现,比之前面的作品有如云泥之分。

温衡拿着小像仔细端详,原以为这就是崔凯画过的最佳之作,可画纸上的几点墨迹却引起了温衡的注意。这些墨迹并不连贯,显然是从上面的纸张上荫下来的墨迹。

如此说来,崔凯最少应该画了六张,而第六张大约便是他的满意之作,那这幅小像如今会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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