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阎王斗蛇

五六个明月楼的一流好手与上百条剧毒大蛇同归于尽了,尸体缠绕着堆在那儿,流淌出的血液混着被烧焦了的蛇肉,散出了腥臭莫名的味道。但这惹人厌恶的气味,却仿佛点燃了后面蛇群的冷血。它们蠕动得更快了,纷纷游上了石阶,分分钟就将仅剩的几处火苗儿给盖灭了。

蛇只会吞咽,因此这些来晚一步的家伙,全都覆在人与蛇的尸体上蠕动,寻找着能被自己咽下去的物件儿。断裂的蛇躯、未干的鲜血、眼球……它们是那样的贪婪,哪怕是吃不着东西也要闻闻味儿。一时间在门前竟然摞起了数尺高的几座蛇山。

趁着院中的蛇聚了堆,伍里安抓住时机,用力蹬地猛窜了几下,先是跳在了蓄水的巨型铜缸沿上,然后再次起跳攀上了院中西侧的古柏之上。宫中为了防止火灾,通常是不种树的,但这株古柏因为是那位当年在战场上失踪的太子无意中所栽的。继位者为了纪念他,就一直留了下来,没想到,在此刻居然成为要营救赵淳的关键一步。

“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伍里安攀到了主干高处,心里也不由得念叨了一句这经典的老话。

“唔……”一声压低了的闷哼从树上传来,从那两丈高的树冠中,洒下了一片血雨,竟是伍里安划破了自己的小臂,此时他已收了匕首,快速地包扎着伤口。xizu.org 柚子小说网

这新鲜的血一落地,甜腥的气味顿时就吸引到了蛇群的注意,那些还未聚到蛇山之上的落单者,此时占了便宜,快速地向树下集合着。伍里安见这办法奏效了,又从怀中摸出了两个蜡丸儿,用力朝着地上甩去。

那蜡丸儿不大,皮也薄得很,摔在青砖之上瞬间就裂了,顿时就腾起了一片暗红色的烟雾。那些落到血迹上的立刻就起了反应,冒起了一连串的气泡,散发出了那点儿血膨胀了百倍才能拥有的腥臭之气。这一下子,连原本还缠着尸体不放的蛇山都开始松懈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着树下涌了过来。

“十……二十……五十……一百……”伍里安默默地数着,直到足有五百条以上的蛇都聚在了树下。最先来舔舐血液的那些蛇,此时身上的肉正在从内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血溃烂,露出了森然白骨。然而这仿佛并没有让他们立刻死亡,而是更加贪婪地扭动着进食。后面的蛇虽然来迟了,却闻到了同伴破损的身体上传来了同样诱人的气味,并且那平时咬不动的皮肤,居然变得软烂,在蛇吻的微微触碰下,就成块成块地掉落,当然就不再客气。毕竟在这些冷血动物的眼中,吃什么不是吃呢。

伍里安安静地蹲在树冠上,使出了龟息功,他可不想打扰这些东西自相残杀,反而看得津津有味,嘴角不断地露着邪笑。若是那几个明月楼的家伙还活着,一定都想离自家这位大人远远的。因为此时的马面阎王,看起来就像被勾起了馋虫,恐怕很想像蛇群一般,好好尝一顿同类的味道。

“嘿嘿,这就是传说中明月楼的阎王愁么?真是厉害啊。”就在这时,大门口传来了两声怪笑,将树上的伍里安给吓了一跳,差点脚一滑掉进树下的蛇堆。其实他并不是害怕那笑声,而是那声音的主人居然一眼就叫出了他杀蛇手段的底细。

“我这里还有几颗,阁下要不要进来尝尝?”伍里安十分警惕地盯着四周,顺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枚蜡丸捏在指中。

“伍里安,你不是号称马面阎王么,如今怎么连马也会上树了不成?”那声音继续在门外传来,言语中虽是充满了戏谑与嘲讽,但却没有打算进来的意思。

“该死!”伍里安心里骂道,他不再还嘴了,因为自从那个声音出现,剩下的一两百条蛇居然放弃了对同伴尸体的吞食,仿佛回转了神志,开始围着大树打转,似是要爬上来。

“伍阎王,你说连马都会上树,这蛇会不会上树呢?”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并且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紧接着就发出了几声嘶鸣。

“是蛇语之法!”伍里安茅塞顿开,怪不得之前那些围攻手下的毒蛇似乎被一声嘶鸣所操纵,原来这家伙居然是个会蛇语之法的高手。但他没有时间分心去想了,眼看着脚下已经有蛇开始爬树了,瞧那速度,丝毫不比在地上移动慢多少。

“只能这样了,事后再说吧。”他低低念叨了一句,接着就从腰间摸出了两个竹筒,打开了盖子,小心翼翼地倒在了树干之上,同时攥紧了自己的那条鞭子,将柄上吊着的那个霹雳坠饰,紧紧地扣在了护臂的一处暗销上。

门口那控蛇的声音又响起了,上百条蛇全都开始往树身涌去,就像给这棵异常粗壮的老树缠上了道道铁索。但也就在这一刻,整个树身发出了“呼”的一声,居然通体腾起了一尺多高的火焰,如同一个大号的火炬般燃烧了起来。那些蛇根本来不及躲避,几乎在瞬间就被大火吞没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将门外那控蛇的神秘人给惊呆了,一时间竟然是停住了口中蛇语,这让因为没赶上趟而躲过一劫的那几十条毒蛇瞬间变得呆傻,重新又停在原地蠕动起来。

借着这个机会,伍里安用武器当做荡索,窜到了赵淳的窗外,轻轻敲了敲窗棂问道:“殿下,我来了。您没事吧。”

“伍大人,辛苦了。”听到伍里安的声音,赵淳吹熄了灯。毕竟在夜里点灯等于是在暴露自己的位置,方才他一直冒险在窗上露出影子,无非也就是想给外面护卫自己的人一点希望,让他们能捱到救兵到来,别那么早就崩溃而已。

“殿下,关好门窗,来的是个鼠辈,不敢露头的。”

“知道了,你也多加小心。”

伍里安不再与赵淳对话,因为此时在门洞的阴影里,正站着一个穿斗篷的瘦削身影,虽然看不清那人面容,但在熊熊燃烧的大树照耀下,一双望着他的蛇眼正在发着红色的微光。

“嘿嘿,去吧,吃饱了好干活儿。”那人虽是瞧着伍里安,但口中却是仿佛对另外的什么东西说着话。随着这话出口,他那黑色的长斗篷下摆处,竟然又现出了一只红色的巨大蛇瞳,但令人惊讶的是,伴随着蛇瞳一起出现的蛇信,居然足有手指粗细,并且闪着幽幽的蓝色。

“这他妈是什么东西!”伍里安低声骂道,他活了几十年,走遍了大江南北,飞禽走兽见得多了,毒虫鼠蚁也认识不少,但从来都不曾遇到如此让他胆寒之物。

那大蛇离开了黑斗篷,现出了全部的身体,那一瞬间让伍里安浑身的冷汗都要出尽了。只见这大家伙通体漆黑如墨,足足有两三丈长,光是一个蛇头都有盘子那么大,怪不得信子粗如手指。它先是瞧了伍里安一眼,然后就在院子里来回周旋,开始吞吃那些没被大火波及的同类。那些原本就足够骇人,像小孩儿手臂一样的毒蛇,此时被他一叼一吸,就像跟粗面条一样吞进了肚子里,丝毫都没有反抗的能力。

伍里安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移动到一个铜水缸的后面,探头往里面望了望。还好因为是夏天,前些天刚下过雨,这缸中还有一小半的水。“拼了。”他低声吼了一句,然后从怀中摸出了足足十几个蜡丸,全都砸进了铜缸之内。噼噼啪啪几声脆响,蜡丸撞在缸壁上纷纷爆裂,那缸中的水接触到了“阎王愁”的药粉,瞬间就沸腾了,带着血漫金山的架势涌了出来,化作一股红色的潮气四处扩散开去。

“嘶~”那大家伙感知到了这边的动静,几口就吞净了剩下的零散同类,迅速盘起了蛇阵。但它并没有像小蛇那样被快速吸引过来,而是微微晃着头不停吞吐蛇信,像是在侦察空气里传来的味道,又像是在认真思考。

伍里安虽是看到了这大蛇流露出宛若人类一般的神色,心中惊异莫名,但他却没有时间再多思考,而是冲着窗内喝到:“殿下,把西祁山的好玩意赶紧拿出来用吧!”同时自己也在腰带中摸出了一个白瓷小瓶,用指头弹掉盖子,将里面的几个小药丸迅速倒入口中。

红色潮气就在这须臾间弥漫了多半个院子,黑斗篷明显是忌惮,此时更往后退缩了几步,几乎都要到大门外了。赵淳那扇窗户外面也沾了薄薄一层,在厚窗纸外现出了下深上浅的渐变。

伍里安再次使出了龟息功,缩在了距离红雾最远的墙角,他虽然方才吃了华三鹤留下的避毒丹,但对于这“阎王愁”也只能起到屏障片刻的功效,同时还不能运转真气,否则药效的持续时间就会大幅缩短。此时他除了祈祷这不分敌我的红雾能干掉那大蛇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好办法了。

院子另一边,那条大蛇仍是盘着蛇阵未曾移动,但方才冰冷的蛇眼此时已经变得有些浑浑噩噩的,任凭主人在门外不断发出蛇语也没有反应。少顷,它慢慢散开了身体,居然是冲着那仍在燃烧的树身盘了上去。

“不要!”一声嘶哑的急呼在门外响了起来,那黑衣人的身影晃了几晃,仿佛因为巨蛇被烈火炙烤,连带他这个主人也能感受到疼痛。只见他在原地疯狂抖动,口中不断发出嘶鸣,那样子几乎与巨蛇一般无二。

足足百息时间过去,院中的红雾终于散了。那黑衣人一下瘫坐在地上,口中痛苦的声音也减缓了不少,但瞧那佝偻的坐姿,仿佛被抽筋拔骨了一般痛苦。而那条攀上火树的大蛇,此刻也掉到了树下,原本黑亮如甲的鳞片全都烧得爆开,露出了里面粉红的蛇肉,偌大的蛇眼中光芒暗淡,连吐信子的力气都好像没了。

伍里安解了龟息功,微微感受了一下空气的味道,知道红雾确实散尽了之后,才敢运起了真气。此时他也十分虚弱,因为自己方才那一把阎王愁的量太大了,足足是避毒丹药效的三四倍以上,因此即便这毒不能将他毒杀,但还是透进他的五脏六腑不少,造成了不轻的内伤。但他强忍住了那剧烈的痛楚,纵身而起,同时甩出了身后的长鞭,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声痛吼。

“畜牲,受死吧!”

他这是全力的一击,并不比那巨蛇短多少的长鞭,此时竟是绷成了一根墨色长枪,鞭梢直直地戳向了那通红的蛇眼。

眼见功成,伍里安不由得在心里欢呼了起来。可他高兴的太早了,就在鞭梢刚刚扎进蛇眼之时,忽然就听耳轮中劲风袭来,他慌忙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条比他鞭子粗了数十倍的蛇尾,猛地抽在了他的肩颈之上,将他瞬间击飞出去,像个破口袋一般在地上滚了十几个跟头。

“那畜牲受了那样重的烧伤,竟然还有余力反击!”伍里安恨恨地想着。他此时趴在地上,后脑到背心是一道骇人的血痕,深可及骨。生死之前,谁还不是尽力一搏?方才那大蛇若不能调动全身力气抽了伍里安这一下,恐怕就要落得个被鞭梢贯穿脑髓的下场。此刻虽是瞎了一只眼,但也将敌人彻底击溃,这代价不可谓不沉重,但收效也同样值得。

“哈哈——伍阎王,起来啊,我看你还拿什么救主!”门口那黑斗篷此刻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虽然听起来也是虚弱得紧,但却比伍里安瘫在地上连话都说不出要强得多。

只见他慢慢站起身来,走入院中,咬破了舌尖,将一口精血喷在奄奄一息的大蛇头上。顿时,那蛇头微微颤了颤,然后竟是再次抬了起来,宛若被强行续命一般,重新焕发出了生机。

“嘶~”巨大的蛇头吐着残破的蛇信,用一只独眼瞪着伍里安的方向,身体也微微前倾,竟是要再次对他发起攻击。但黑斗篷忽然连续发出了数声短而尖利的嘶鸣,将他的动作强行阻止了,它歪了歪头,瞳孔中流出了强烈的愤恨之色,又转身看了看主人,才调转身体冲着寝殿的大门而去了。

“呵呵,没想到我最后居然死在了一条畜牲手里……娘——我来了……”伍里安刚见那蛇头冲向自己时,就已经做好了没命的打算,干脆眼睛一闭,咬着牙等待死亡的降临。他这几十年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此时此刻那一张张扭曲的脸仿佛都浮现在了眼前,冲着他嘲笑着,怒吼着。接下来更遥远的记忆也都浮现出来了,他初入明月楼就破了大案子,赵宏亲自接见他,华三鹤提拔他。然后就是再往前的那些日子,自己在四海流浪,漂泊不定。天玄城……江离城……北境……西祁山……最后,他又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村子,想起了他一怒之下屠狗祭母的痛苦回忆。

最后,他有些迷离的眼缝中好像浮现出了娘的笑容,正在慈祥地看着他,在这天下间无人不惧怕他伍阎王的名头,没有人不厌恶他这张丑陋的马脸,只有他娘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可是,可是自己的娘怎么变得这样苍老,怎么还好像没有头发呢?带着这样的疑惑,伍里安再也撑不住了,那对四白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赵淳静静地坐在卧室内的一个角落,手中握着十一岁那年父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身边摆着一个打开的玉盒,三个凹槽中已经只剩一丸丹药了。方才伍里安在窗外最后喊出那一句之后,他就立刻翻出吕道然给他的那三枚西祁仙丹,快速吞下了其中两颗。

也不是他故意节省,更不是要给伍里安留一颗救命用,而是那两颗药丸一下肚,他登时就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的血脉都被冰封住了,甚至以他这样的病体,在这么些年的冬日大雪中都没有感觉过如此的寒冷。此刻他除了意识,已经无法掌控自己身体的任何部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当时那红色的雾气渐渐从窗缝中渗进来的时候,赵淳已经不能动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那明显不是什么好玩意的红雾给罩住了全身,但令自己十分惊讶的是,这东西即便盖住了手脚口鼻,却一点都不往身体里进,仿佛是被什么薄膜给隔住了,直到一盏茶之后消失殆尽都没有伤到自己分毫。

他虽不能动,却也清楚地听到了窗外的打斗之声,听到了伍里安的长鞭破风,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音,听到了刺客嘶哑的狂笑。他也觉得自己今天可能要交代到这里了,毕竟连最后可以依赖的伍里安都没能挡住要杀自己的幕后黑手。

“唉,快二十年了,到底还是被他们得手了。”赵淳这样想着,心中忽然想起了老詹事白恒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的样子。

“阿弥陀了个佛!”突然,一声响亮、苍老却古怪的佛号响起,如同黄钟大吕一般震得窗纸都发出了嗡嗡的声响,差点都要破了。

“谁烧的这棵树!给我滚出来!”那声音又响起了。好像是看见了柏树被烧掉了,十分愤怒。

“老衲问话你们听不到是不是?快给我——哎——这个驴脸怎么是个死的……阿弥陀了个佛。”

“你……那个玩长虫的,是不是你烧的?”

无人回话,那个刺客一直都沉默着。

“哟,一条才二十年的泥鳅也敢龇牙!”

裂帛之声响起,赵淳心中暗暗一惊,听那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被生生扯碎了。可接下来就听见一声似人非人的嘶哑惨呼传来,即便是他此刻的状态,也依然是无法控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破遁法,吓佛爷一跳!算了,放你一条生路吧。”那个声音继续如同话痨一般自顾自地说着话。

“屋里的小孙子儿,佛爷闻见你身上有西祁老道的气味了,想必命无大碍,我也懒得去沾那个因果。”赵淳知道这一句是对自己说的,但苦于无法发声。没想到的是那个声音再次响起,竟是好像读到了自己的想法。

“你放心,外面这个驴脸死不了,老衲知道他拼死救你,替你在佛祖那给他求过情了。他手下那些小蓝布衫马上就到了,你们就都安全了。”

赵淳知道了伍里安保住了性命,明月楼的大队人马又要到了,突然就觉得腹中的冰寒仿佛也化开了,变成了一股热流冲向了四肢百骸。在这股药力的冲刷下,他紧绷着的神经也放松了,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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